周冉之的悲剧, 源于他的母亲——冯喆。

冯喆是个很美的女人,周冉之最像冯喆的地方,就是他那双眼睛。

看什么都像是冬日笼着万物的阳光一般, 温柔又慈悲。

周憬爱冯喆,也就偏爱周冉之。

但冯喆的性格和她的外表截然不同, 她的野心藏在楚楚如小鹿的外表下, 汹涌的,深似海的。

她在大学时和周憬恋爱, 发觉他是个穷小子之后,又设法和他分离, 哪怕分离她在周憬心中也是白月光。

冯喆最后嫁给了一个有钱人, 非常有钱, 暴发户。

谁知道有钱的男人并不是一直有钱,她的丈夫爱赌,钱像流水一样大把撒出去,终于破产。

就在冯喆对婚姻充满失望郁郁寡欢的时候,她听说周憬在暗中打探她的消息。

说是惊喜也不为过, 冯喆假意与周憬偶遇,先是干柴烈火几天都黏在一起,然后狠心离开。

她留给周憬一封信,说自己不想破坏他的家庭, 说自己做错了, 不该勾引他。

其实冯喆在下很大一盘棋,她想让周憬念念不忘, 然后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接回周家。

为什么一定会有孩子呢?当然会有。

她早就算计好了和周憬重逢的日子。

周冉之从出生起,就被冯喆严格要求。

别的男孩子在院子里踢球、一起打电动玩游戏、坐在一起讨论球赛和女孩。周冉之只有无尽的学习,学习, 还是学习。

但冯喆依然不满意,她总是用刻薄的语气说:“不够!这样不够!你有什么资格玩?你将来是要做周家接班人的!”

周冉之考过一次年级第二,冯喆哭了三天,她说:“你这样,你爸爸他永远都不会接我们回周家!你太蠢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蠢!你为什么这么蠢!”

“我和第一名只差了一分......”

“啪!”

冯喆重重打了周冉之一巴掌,“还敢顶嘴!这么一个小破城市你都考不了第一名!到了帝都你怎么和周酩远比!”

那是周冉之第一次,听说周酩远这个名字。

那一年周冉之才小学三年级,被冯喆饿了整整三天。

不学习,不优秀的人,是没有资格吃饭的。

在冯喆的教导下,周冉之比同龄孩子拥有更深沉的心思,他开始关注周家,也开始关注周酩远。

冯喆小学毕业时,以市第一的成绩考进初中,而第二名,比他足足低了20分。

小学毕业的那个假期,冯喆带着周冉之去了一趟帝都:“儿子,好好看看,这就是我们母子俩以后要生活的地方。”

帝都什么都好,那么繁华,那么先进,街道都一尘不染。

周冉之也见到了周酩远。

周酩远穿着白色的小西装,从一家高级餐厅里出来,对谁也不愿多理睬似的,目不斜视,上了一辆黑色汽车。

那辆汽车擦得锃亮,这个牌子周冉之是知道的,是宾利,很贵很贵。

他家那个小城市,只见过一次这种车,还是外省市开过去的,停在街道旁,和破旧小城格格不入。

周酩远一尘不染的皮鞋,周酩远身上的贵气,周酩远吃的餐厅,周酩远坐的那辆车,以及,周酩远那种不需要对任何人笑的底气......

所有的一切,周冉之都想拥有。

周冉之想要这样的生活,他想要变成周酩远。

冯喆总是说,你比不上周酩远,你不如周酩远。

有时候周冉之想,他在的城市不如帝都发达,周酩远有豪车接送,他只有一辆二手的自行车,连他那所发疯学习才考上的初中,都不如周家给周酩远花高价送去的私立学校。

那所学校是国际双语学校,周冉之在计算机课上查到了,每年的学费就要30万,学校的冬令营居然是去法国参观凡尔赛宫。

16岁的周冉之突然意识到,他当然不如周酩远,哪怕周酩远小他两岁,他的见识也被甩出去好多条街。

从那次帝都回来之后,周冉之比冯喆还要心急,他无时无刻都在盼望周憬找到他们,把他们接回去。

冯喆有一次喝醉酒,脸颊粉红,双眼迷离,握着一杯超市买回来的特价白酒,像是品红酒那样摇晃着酒杯。

她坐在一张一动就“吱嘎”响的旧木椅上,说:“他是爱我的,大学时候他就迷恋我的眼睛,重逢时还是一样。”

“他说过,喆是两个吉,双喜临门,一辈子能预见我两次,一会有好事发生。”

冯喆像是在回忆,却并没有陷入回忆的深情,她只是需要一点回忆来确定,自己下半生一定能如意地过上有钱人的日子。

周冉之把嗤笑藏在暗处,奋笔疾书。

“可是他什么时候能和那个女人离婚,他明明不爱他。”

周冉之猛然抬头。

对啊,不是只要他优秀,周憬就一定会接他回家的。

有他母亲冯喆在,他永远都不能去周家。

因为周家,不需要有两个女人同时存在。

冯喆才是横亘在他去周家路上的巨大障碍。

周冉之开始在冯喆的菜饭里偷偷下药,也开始偷偷把他们生活在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

不到半年,冯喆那张美丽的脸庞就像是枯萎了一样,越发苍白,越发憔悴,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在一个冬天,冯喆孤零零地死在了她的卧室里。

周冉之那天回到家后,看着冯喆冰冷的尸体,跪在床边痛哭。

他不知道悲从何处起,明明他是在给自己解决一个大麻烦。

冯喆出殡那天,周憬终于来了。

那个传说中是他父亲的人,穿着一身熨烫整齐的西装,打着一把黑色雨伞,站在江南冬季湿冷的雨里,长久沉默。

最后周憬走到了周冉之身旁,叫他:“冉之,跟我回去吧。”

周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淡,但淡然里藏了一些感叹和遗憾。

周冉之想,他的妈妈真的很聪明,也赌对了,周憬果然深爱她。

周冉之坐上豪车,看着道路两旁的景物不断后退。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冲出江南雨雾,走向北方,帝都市离他越来越近。

周憬一直闭着眼,却在某个时刻忽然开口:“我来晚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过来,“你们有没有怨过我?”

周冉之没有回答“有”,也没有回答“没有”。

他的声线生来温柔,他说:“母亲生前拉着我的手,说她的名字里面有两个吉,一生遇见您两次,也算是双喜双喜临门,不敢奢求更多,母亲说,我如果有幸见您,请把她的情谊转达给您。”

说这些话时,周冉之刻意把脸上的神色调整得和冯喆很像。

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和煦的,天真的。

没有什么,会比被一个女人致死都深爱着更令人愧疚。

周憬透过周冉之的眼睛,像是看见临死前还对他念念不忘的冯喆。

他在高速的车流里发出一声叹息,拍了拍周冉之的肩:“我会照顾好你的。”

周冉之知道,他这句话完整的意思,大概是——

我会照顾好你的,不会让你妈妈在天上也难以安心。

周冉之最开始,是被周憬养在外面的。

他贪婪地吸收着新环境里可学的一切,他比学校里任何人都用功,比任何人都努力。

可是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偶然有一次,周冉之听周憬和别人谈话。

周憬叼着一只雪茄,把烟灰掸落进水晶烟灰缸里,淡声说:“冉之很聪明,只是能力不如酩远。”

能力不如周酩远。

他的能力不如周酩远。

他不如周酩远?!

那年,周冉之再次设计,生了一场重病。

周憬匆匆赶到医院,看见周冉之那双温润的眼睛,就像看见了冯喆的怨恨,怨他没照顾好他们的儿子。

周憬迁怒照顾周冉之的人,做了个决定,他把周冉之接回了周家。

回到周家后,周冉之总能见到周憬真正的妻子。

那个女人不美,看向他的眼神也总是笼着些忧伤。

周冉之有意无意地在家里和她偶遇,甚至无意间露出钱包里冯喆的照片。

那个女人也没有让他失望,心病成疾,郁郁而终。

周冉之坐在审讯室里面,面对警察,面对周酩远和舒鹞,讲述完自己的经历。

自始至终,他都是面带微笑的。

讲到有人因他而死,他也只是笑得略显悲悯而已。

舒鹞听得毛骨悚然,非常认真地评价:“周冉之,你真是个变态。”

“谢谢夸奖。”

终于讲到周酩远的部分,周冉之笑着,像是看向晚辈的慈爱长者:“周酩远,我们其实差不多,我是被冯喆从□□迫,你是被周憬从□□迫,我们都是没有童年和幸福可言的人,你其实应该懂我的。”

周酩远语气淡淡:“并不很懂。”

周冉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后来我发现,论商业,我真的比不过你,17岁我还在背‘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你已经在商场上是周憬的得力助手了,真是比不过,怎么努力都比不过,还不如你就消失在这世界里。”

审讯室里除了周冉之的说话声,没有任何杂音,非常安静,是以,周冉之抬起手时,手铐上传来的金属撞击声格外明显。

看护人员警惕地看向他,周冉之笑了笑,重新把手放回桌板上,扭头对警察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可以记录一下数字,这些年里,我暗杀过周酩远,13次。”

周冉之懂得什么样的人最过于贪婪,懂得贪婪成什么程度的人会为了钱去害命。

他找到的人从来没有看错过,雇佣金花出去,准能换回周酩远的九死一生。

但周酩远从来没有真的消失,他反而越过越好,他不再是周憬笼子里的困兽,他甚至找到了爱情。

所以周冉之这次要害的人,变成了舒鹞。

而坐在审讯室里的舒鹞,看起来毫发无损,还挺好奇地问了周冉之一句:“得到周家还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

周家算什么?

金钱地位算什么?

周酩远都不要的东西,才施舍给他,他怎么可能会稀罕。

这话周冉之没回答,周酩远却看懂了,轻轻拍了拍舒鹞的发顶,温声说:“我们该走了。”

临出门,舒鹞还凑到周酩远身边,小声问:“周酩远,他这些为什么要和你说,真想自首告诉警察不就好了?”

周酩远回眸,看了周冉之一眼。

做了坏事就会留下痕迹,周冉之这些年汇给犯人的每一笔钱恐怕都已经被警方查到了。

他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骄傲,他是想在事情败露之前,自己讲出来,展示给周酩远看。

你看,我多从容,我输得起,和你当初离开周家时一样潇洒。

我不比你差。

那种隐藏在温润眸子下的胜负欲,周酩远是看懂了的。

周酩远拉着舒鹞的手,正要从审讯室出去,周冉之忽然开口叫了舒鹞一声:“舒鹞。”

“又怎么了?”

舒鹞扭头过去,瞪向周冉之,不怎么耐烦,“有完没完?我超饿!”

谁乐意坐在警察局里听一个想要害死他们的人,絮絮叨叨,不断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和心机?

有这时间,舒鹞更愿意和她的爱人手拉手去吃美食。

周冉之像是没看到她的不耐烦,温声问:“我给你的药,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

周冉之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满屋子警察都诧异地看向舒鹞,心说,这姑娘心真大,杀人犯的药也敢随便吃,不怕毒死?

下一秒,周冉之脸上的笑凝结了。

因为舒鹞说:“垃圾桶吃了,整瓶吞,没问题了吧?拜拜!提前祝你铁窗生活愉快。”

出了审讯室,周酩远才蹙起眉心问:“什么药?”

“就是周憬过生日时周冉之给我那个,进口的维生素片,”舒鹞用眼睛斜睨周酩远,“不是被你丢进垃圾桶了么?”

她笑着跳了两步,在周酩远面前倒退着走,“你说你那时候是不是就在吃醋啊?别的男人给的东西,碰都不让我碰?”

时隔半年,再回首去想当时的心态,周酩远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会做出直接把东西丢进垃圾桶的过激举动。

那时候舒鹞还远远不是自己阵营里面人,他只需要提醒她,或者警告她。

为什么会直接丢了那瓶药呢?

是吃醋吗?

周酩远想了想,笑着认同:“是吃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三更已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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