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普根时,乔治·威斯特打过电话给我,星期二早晨他又打来,留言说他有事找我。听起来他非常严肃,还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并说中午之前可打到这里,之后他会在中城北区分局。

我边吃早餐边看报纸。快十一点时我打了个电话到分局找他,接电话的人说他还没到。我说我是回他的电话,并留下了姓名。“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说,“但我今天不在家,稍晚会再打给他。”

我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雨。十二点半左右,我又拨了他家电话。分区号码是九一四,说明他家在城北,很可能在韦斯切斯特或橘子郡。接电话是个女人,说他刚出门,我又留了姓名,并说我会打到他上班的地方。

稍后,我打电话给TJ,想问他愿不愿意陪我跑一趟威廉姆斯博格。他不在对街的旅馆房间里,于是我又呼他。等了十五分钟他没回电话,于是便放弃了。我披上防风外套,还记得拿了把雨伞。埃莱娜在门口把我叫住,问我是否回家吃晚饭。我说我就在外头随便吃点,如果TJ回电的话,告诉他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找个伴而已。

我乘A线地铁到了十四街,转L线。我的父亲就死在L线地铁列车上,当时他站在两个车厢之间,不慎摔了下去,车从身上碾过。我猜他是想去抽根烟,尽管车厢间的平台和车内一样是禁止抽烟的;而且不管抽烟与否,站在那里也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也很可能他当时喝多了。所以,溜到那里抽烟是因为喝多了,当然,摔了下去也一定跟这个有关系。

我每次乘L线总会想起这件事。我猜如果这趟车走的不是这条路线的话,我可能早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但它穿过十四街,越过东河,再横跨布鲁克林到卡纳西,这些年来我坐这趟车的机会并不多,不足以让我厌倦于每次都会想起我父亲是如何死去的。

当然这肯定不是L线的错,我不会怪这趟车,我也不会怪我父亲,事情之所以发生纯粹是走霉运罢了。

四十年前。不,不止,快四十五年了。

“这里和你上回来时有点变化,”加林德斯说,“我们把外墙的柏油全铲掉了。我敢说,五十年代初期一定有个可恶的柏油推销员肆虐于布鲁克林一带。我和比齐买下这房子时,这里每个街区都至少有两家的砖墙外头涂着这玩意儿,搞得一整条街像个柏油色怪兽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真不知道怎么有人会认为弄成这样是个好主意。”

“但这样不是可以节省你们的暖气费用吗?”

“所以我们让地球有了温室效应。的确工程不小,得先铲掉柏油,再补好砖块,铲掉柏油这部分我找了人帮忙,但后面的活全是我和比齐自己干的。”

“我猜你们俩整个夏天全花在这上头了。”

“从春天到夏天,整整两个季度。但你知道,这很值得,效果也很令人满意,按时下的标准可是好得令人无话可说。进来吧,你喝什么?有咖啡,不过好像只有速溶的超浓咖啡,你真的非喝那种真正的浓咖啡不可吗?你肯定自己不是波多黎各人吗,马修?”

“我是马修。”我说。

我们坐在他家的厨房里,他们在贝德福德大道买下的这幢两层楼房正好位于地铁站和麦克卡伦公园正中间。和绿角区附近与威廉姆斯博格的大部分地区一样,北城这个区最近明显变得附庸风雅起来。工业建筑被改成艺术家的小楼,而且数量远远超过河对岸的苏荷和特里贝卡,散落于其间的少数像雷和比齐住的这种小房子,则像挣扎出虫茧的翩翩蝴蝶一样。

一名警察选择住在这个区确实很奇怪,但作为一名艺术家就再自然不过了。雷兼有这两个身份,作为警方的速描专家,他有一种特异功能,可将目击证人仅存于脑子里的图像召唤出来,重现于黑白画上。不仅如此,埃莱娜看到他绘制的一幅冷血杀手的素描时,非向我要来当她的圣诞礼物不可。之后,埃莱娜又请他画了她死去多年的父亲的肖像,不是依据照片,而是依据她的记忆。于是埃莱娜在自己的店里为他办了一次画展,鼓励他往这条路上走并愿意当他的经纪人。我一直想找个适当时候请他为埃莱娜本人画一幅肖像,但这次来,我要的只是纽约市付他薪水所做的同样工作。

“几天前晚上,有两个蠢货拦我的路,”我告诉他,“其中一个我看得颇为清楚,但此事我并未报告上去,这几乎肯定和我目前独立办的一个案子有密切关联。”

“所以也就不宜让局里知道这件事,马修,这对我来说并不构成困扰。”

“你肯定吗?”

“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正在计划,如果不是为了钱,可能明天我就递辞呈了,”他一挥手,把这个念头抛开,“描述一下找你碴的坏蛋,”他说,铅笔已握在手中,“你为什么会留心他的长相?”

之前我们合作过,尽管已相隔好一段时日了,当时合作得非常理想。这一次其实相当简单,因为我只要一闭上眼,图像便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我可以看见他持枪指着我时的脸,也可以看见他一拳挥向我肚子时的表情。

“就是他。”我说,当我看到铅笔画出的人和我记忆中的面孔重合时,“你知道吗?不管我们合作过多少次,我相信每一次的结果还是会让我吓一跳,这就像拍立得相机拍出来的,图像在你注视之下一点一点浮现。”

“有时等他们抓到犯人一看,发誓说我一定是看着本人画的,几乎完全一样,我得老实承认,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这我可以想象。”

“也有几次他们抓到嫌疑犯后,我看着他的照片,仔细比较我画的画像和照片的异同。说实在的,根本找不出有何相似之处,好像完全是两个人。”

“呃,那是证人的问题吧。”

“是我们双方都有问题。”

“是他记错了嫌疑犯的长相。”

“也是因为我没唤出他正确的记忆,这本来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呃,是的,我懂你的意思,但你总不能期望每回都百分之百做到。”

“哦,这我也知道,但还是很有挫折感。”

“最近你工作得不太起劲。”

“我感觉自己好像拖时间等退休,马修。”

“你多大了?离工作满二十年还有多久?”

“我三十三了,整整耗了十一年在局里。”

“所以你已过了中点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差的不只是养老金,还有红利,我当然现在也可以辞职,一样应付得了基本开销,付得了分期付款,而且三餐无忧,但医疗保险该怎么办呢?”

我问他工作上到底有什么不顺心。

“我过时了。”他说,“自从他们有了那个‘身份识别工具箱’之后。呃,操,就像以前那种所谓的警用‘白痴实用工具’,你可以贴上胡子,贴上不同的发型等等,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

“这根本威胁不了我,我很清楚,但现在他们发展出了电脑程序,操作方式基本相同,精巧程度却大大提高了,他们可大致找出个样子,然后再根据证人的印象做精确的调整。你知道,先有大致的轮廓,然后再逐步修正。”

“我还是不相信,这样弄出来的会比你画的精准。”

“我得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但这玩意儿却是人人可以操作。只要稍加训练,谁都弄得起来,就算你拿把尺都画不出一条直线,但你一样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警察局画家。而且不止是这样,现在大家都比较喜欢电脑印出来的画像。”

“我不懂这意思,为什么会喜欢电脑印的?”

“一般人都这样。我画出来,人们看过之后,通常会跟自己这么说,哦,这是画家画的,所以最多只是相似而已;但电脑印出来的,可以是照片的样子,你看了,很自然地会认定这就是真的。电脑的可信度就是高,它可能并不真的像嫌疑犯本人,但上了电视效果可要好多了。”

我拿起他画的这幅画。“这张就不可能出现在电视上,”我说,“而它可真像那个混蛋。”

“嗯,谢谢你,马修,现在该另外那个了吧?”

“另一个?我老实说,这家伙我根本没怎么看到他。”

“也许你所看见的,远比自己以为的多得多。”

“光线很暗,”我说,“街灯又直对着我眼睛,他又躲在阴影里,而且他在我面前不过一两秒的时间,这不是记忆的问题。”

“我明白,”他说,“但还是一样可以试试,类似的状况我也得到过很棒的结果。”

“哦?”

“我的看法是,”他说,“有些记忆不是被压抑了,而是没被存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你看见某物,这影像印上了视网膜,但你当时的心思可能在其他事物上,所以你并不知道自己看了这个东西,但无论知不知道,这印象都是存在的。”他双手一摊,“我不是说我一定有把握,但如果你不着急的话……”

“我当然愿意一试。”

“好极了,现在,你先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从你的脚开始,让它完全放松。这不是催眠,顺便说一声,这只是我个人用过的最有效的方法,让那些存在但并未存放在优先位置的记忆能被召唤出来。这只是要你放松,然后是你小腿,让它们完全放松……”

我并不缺乏让自己放松的技巧,而且类似的方法埃莱娜曾在某个工作室里带我做过一次。雷引导我全身放松下来,然后他要我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一幅饰着金色画框的画,接着,他让我看画中的人脸。

我差点要脱口而出告诉他这样不会有用的,与此同时,我他妈的敢对天发誓,画上忽然出现一张脸,而且他正在瞪着我。但这应该说是我某种莫名的心灵之眼看见的,它不像那种身份识别工具箱拼凑的,或任意一台电脑逐步修改而来的,这是一张真人的面孔,有着极其真切的神情,而且我见过他,天哪,我真的见过他。

“妈的。”我说。

“你还看不到任何东西,是吗?再看一会儿。”

我直起身来,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脸,”我说,“一下子太激动了,因为它像变魔术似的忽然跑了出来。”

“我了解,就是这样出来的,像变魔术一样。”

“但这是一张错误的脸。”

“你怎么知道是错的?”

“因为我刚才看到的脸是另外一个人的。在发生这件事的几天前,我在酒吧里,当时有个家伙也在场,我看了他一眼。有时你看到某个人,知道你看过他,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他,你一定也知道这种情形吧?”

“那当然。”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的目光相遇,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应该说感觉是这样。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这张脸也许我是在地铁里偶然看到的,于是就印在我的记忆里。住在纽约就会这样,你一天里看到的面孔总数,可能比某个小城的全部人口还多,只是都是一扫而过,不算真正看到。”

“但你看到了这张脸。”

“没错,而且现在好像赶都赶不走。”

“它看起来什么样?”

“这有什么差别呢?就是一张脸。”

“只是一张脸?”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肯稍稍描述一下?”

“你想画出这家伙吗?为什么?”

“只是清理一下你的记忆。你原本想画另一张脸,但这张脸却自己跑了出来,所以说如果我们能把它画在纸上,那等于说帮你把它赶出你的心里。”他一耸肩,“嘿,这只是理论,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而且和你合作对我而言一直充满乐趣,当然,如果你有事在身的话……”

“我没事。”我说。

而那张脸非常渴望被唤出来,在我和雷静下心来专注合作之后,我终于看见它了。这张脸上宽下尖,像个倒置的三角形,有两道极其夸张的眉毛,长而窄的鼻梁,加上一张爱神丘比特式的弯嘴巴。

“不管他是谁,”我说,“就是这样的。”

“呃,这算是很容易就画出来的一张脸,”雷说,“任何一个画漫画的都画得出来。说实在的,这根本就是个漫画人物,因为他的五官非常夸张。”

“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一见难忘。”

“我正是这样想的。它紧紧跟着你,如果它是一块肉的话,你可以说它就黏附在你的肋骨上。总而言之,这是一张让你难以忘记的脸。”

我们还在工作时,比齐就回来了,但她一直在厨房里等我们忙完才过来。于是我又喝了一杯咖啡,还吃了一块胡萝卜蛋糕。离开时,手上多了这两张画,画用了定色剂保护起来,还用两张内衬信纸的厚纸板夹好,埃莱娜一定要这两张原

画的,她会用框装起来挂在她店里,而且迟早会有人买走。

我给了雷三百块钱,但要他拿可还真费了好一番口舌。“我觉得自己像偷了钱一样,”他说,“让你跑到我家来,让我享受了比最近两个月我所有娱乐加起来还多的乐趣,你离开时我还掏你的口袋。”我说我有客户付费,他付得起这钱。“哦,我当然不会说这钱我没地方用,”他说,“但对我来说这似乎还是说不过去,你说埃莱娜把原画卖出去时我还有钱拿,因此怎么能这样呢?”

“她也能赚一笔啊,她并不是开救济院。”

“话虽如此。”他说。

我冒雨走到地铁站,在大雨倾盆落下之前走下了阶梯。我呆坐着,三班地铁开来了又开走,我一班也没坐上。我本应该在第六大道或第八大道转车,再坐到哥伦布圆环,但我却在联合广场下了车,步行到第十二大道和大学路交会口的金冠影印连锁店,把揍我肚子那家伙的画像复印了一打,另外一张我其实用不上,但我还是随手印了两张。

几年前,我参加过一个叫做格林尼治开放讨论会的团体,我隐约还记得聚会是每星期二晚上举行,地点就在这家影印店往西一个街区的长老教堂。这是一个参加人数颇多的年轻人的聚会,主讲者说完后可自由发言,也一定有一群人踊跃地高举着手,但聆听者马修永远坐在最后头,而且静静地听着。

我离开时雨还在下着,因此我在第六大道躲进一家咖啡馆里打了个公共电话,我拨回家里去,本以为会听到应答机的声音,但刚响了一声埃莱娜就接起来了。

“我真的吓了一跳,”我说,“我以为我们都是先让应答机接听的。”

“哦,嗨,莫妮卡,”她说,“我正想着你呢。”

我感觉浑身一阵发冷,仿佛要迎接一拳般缩紧了腹部肌肉。我说:“你没事吧?”

“哦,非常好,”她说,“要是不下雨的话那就更好了,但其实下雨也不是什么问题。”

我这才放松下来,但并没有完全放松。“谁在你旁边?”

“我刚想打电话给你,”她带着歉意说,“但家里来了两个马修的好朋友,你认得乔·德金吗?哦,他结过婚了,所以算了,当我没说。”

“你可真是反应良好,”我说,“但这不是我认识的莫妮卡,莫妮卡对结过婚的男人才有兴趣。”

“是啊,他是个很有趣很可爱的男人,”她说,“等等,我来问他一下……我这个朋友想知道你名字,还问你结过婚没有。”

“别玩得太过火了,免得他兴奋起来抢电话。”

“他说他叫乔治,至于另一个问题纯属机密,但他手上戴了个戒指,如果说这有意义的话。”她笑起来,“你会很喜欢这一点的,他说他是从事秘密情报工作的,戒指只是乔装用的。”

“是啊,我太高兴了。”我说,“他们可能会待多久,这你知道吗?”

“哦,这个啊,”她说,“那我就不好说了。”

“有电话打来吗?”

“有啊。”

“但你不想念出姓名来,所以只要回答是或不是。米克打过吗?”

“没有。”

“TJ?”

“嗯,没多久前,你知道,你应该跟人家联络一下。”

“我会打给他。”

“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但我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还有其他人打来吗?”

“是。”

“给我一点线索。”

“当然,宝贝。”

“A和B吗?”

“嗯,聪明。”

“安迪·巴克利是吗?”

“我就知道你会理解。”

“他留电话了吗?”

“当然啊,总是这样子的。”

“他留在应答机里了,所以你一时拿不到。没关系,我可以弄到,如果那两个家伙让你不耐烦,尽管开口把他们轰走。”

“正是我想的。”她说,“听着,亲爱的,我非挂电话不可了,你的话我一定会告诉马修的。”

“好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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