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被沈昭抱在怀里, 紧贴着他的胸膛, 能清晰地听见那‘砰砰’加速的心跳声。

不管表面将话说得多风轻云淡,可临到事前,还是会紧张罢……

他再厉害, 毕竟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面对母亲这样强有力的对手,别说他, 望尽世间男儿, 若能做到不畏不惧的, 怕也难找。

瑟瑟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小声说:“阿昭,你放我下来。”

沈昭紧抱着她,恍若未闻。

“你听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从来没有人跟母亲硬碰硬还能讨到便宜的,你最清楚这一点。”

沈昭依旧不动。

瑟瑟气急, 卯足劲狠推了他一下,没想自己这点小力气竟真把他向后推了个趔趄, 她趁沈昭站立不稳,使劲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她气他在关键时候的执拗,眉宇紧蹙,却觉手上有些温热、黏糊。

瑟瑟低头看去,见自己手上沾了鲜红的血。她脑子一空,忙抬眼看向沈昭。

他那袭银色锦袍沾满了血渍, 都已经干了,唯有襟前一块,不断有血珠往外渗,洇湿了锦袍。沈昭抬手捂住胸口,嘴唇发白,额头冒出汗来,看上去很是痛苦的模样。

瑟瑟陡然慌乱,上前扶住他,手在他的伤口处徘徊,却不敢碰他,生怕加重他的伤势,她颤声道:“对不起,阿昭,我竟没有发现你受伤了。”

她忆及刚才自己从树上跳入他怀中,正撞向他的胸口,一路又靠在他的胸前,那伤口一直被挤压着,肯定很疼,可他愣是一声都没吭……

瑟瑟一时又心疼,又气,那些被她强摁下的委屈宛如沉渣全都泛了上来,新仇旧怨一齐涌来。

她声音微哑:“你受伤了要跟我说,心里有什么事也要跟我说,你整天就这么藏着掖着,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了么?!”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不解恨,又吼道:“你早说你受伤了,我可以自己跑,我还没那么没用,被几头狼给吓得腿软,你看不起谁呢!”

沈昭捂着伤口,怔怔地看着瑟瑟,像是被她的突然爆发给吓着了,半天没有反应。

饶是这样又吼又叫,瑟瑟还是从袖中摸出了帕子,利落地给他把伤口包扎,只是手颤得厉害,最后的系扣重复了几回才系好。

沈昭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许久,才轻轻道:“瑟瑟,你别害怕,我不会死的,这个世间这么冰冷,这么可憎,我怎么舍得独留你一人。”

两人这样黏糊,兰陵公主却先等不及了,她下了敞篷马车,在守军拥簇下走近,不耐烦道:“太子殿下,不至于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躲在女人身后求平安吧?”

瑟瑟听到母亲的声音,忙将沈昭护在身后,拔下金钗,将锋锐无比的金钗尖端紧抵自己的喉咙。

“母亲,这都是女儿惹出来的祸事,女儿愿意以死谢罪。”

瑟瑟说得大义凛然,表现得冲动无比,心里却在默默、冷静地盘算:母亲不会让我死,还有十天我就是太子妃了,多年心血一朝成,她不会舍得放弃的,若是我死了,再去哪里找另外一个温瑟瑟,她的人生又有几个十六年?

兰陵公主冷瞥了她一眼,凉凉道:“可真是个痴心女子啊,想我沈淑一生叱诧风云,杀伐果决,竟还能养出来个情种女儿,当真是难得,难得。”

瑟瑟外表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内心却十分清醒:那是因为母亲足够强大,不需要再使这种微末伎俩了。女儿迟早有一天也会像母亲一样强大,万军阵前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运筹帷幄,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母女两人正僵持着,沈昭默不作声地走到了跟前。

他目光温柔,声音平静:“瑟瑟,把那东西放下,别伤着自己。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个男人,天生就该保护自己的女人,若是要指着你用这种方式来救我,我……我不要面子啊?”

瑟瑟微愣,稍一失神,胳膊被一股大力反扭过去,手里的金钗被沈昭夺下,又稳稳地插回她的发髻上。

沈昭怕她再寻死觅活,紧扼住她的手腕,看向兰陵公主。

“姑姑,诚如你所说,孤是你当年亲自选出来的太子,大秦朝局诡谲,我们携手走了八年,今日之事是沈昭无理在前,但看在这八年的情分上,您能给阿昭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吗?”

兰陵公主眉宇微挑,显得有些惊讶,讥诮道:“呦,这个时候倒知道求饶了,太子殿下还真是一条能屈能伸的好汉。”

沈昭面容不改,丝毫不觉屈辱。

瑟瑟却在暗暗腹诽:想要在母亲手底下讨生路,不能屈能伸行吗?我也能屈、能伸,只不过屈得时间长了点,还没来得及伸……

一阵静默,三人各不做声,良久,兰陵公主朝身后的婳女招了招手:“把贵女带下去,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伤。”

婳女低头快步过来,像是被吓坏了,也顾不得主仆规矩,拽着瑟瑟的胳膊就要走。

瑟瑟踯躅着不肯走,面含忧虑地看向兰陵公主。

兰陵公主冷哼了一声:“你是我的女儿,娘再跟你生气,也不会真把你扔了。可他凭什么?今儿要是没个说法,咱们就从长计议,皇子多得是。“

瑟瑟道:“沈晞从小就说,要是他把我娶了,一天打我三顿。还有沈旸,瞧他一副文雅公子的模样,实际蔫坏蔫坏的,才跟八舅舅算计过我。您要是让我嫁给他们,我就剃了头当姑子。”

兰陵公主嗤道:“你愿意剃就剃,威胁谁呢?”说罢,甚是嫌弃地指挥婳女:“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弄走!”

婳女再不敢耽搁,拽着瑟瑟逃命一般地走了。

翠华山下有新搭的棚屋,棚屋外用木板潦草写了‘客栈’二字,专收纳慕名前来烧香礼佛的外地人。

婳女搀扶着瑟瑟进门,跟随兰陵公主而来的贺昀早赁下了一间上等厢房,备了干净的衣衫和瓶瓶罐罐的伤药,将主仆二人引入房中。

瑟瑟在房中更衣,贺昀站在房外,轻轻缓缓地说着话。

“这衣衫和伤药都是公主吩咐备的,她那样待贵女,全是因为在气头上失去了理智,您不要生公主的气。这些年公主权倾朝野,没有人赶忤逆她的意思,她已习惯了高高在上、掌控一切,今日之事的根源就是因为有些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全是事出有因,贵女自小聪颖,会想明白的。”

说话的声音就如他这个人,平和温静,娓娓而叙,这么听着,如细雨浸润心肺,好受极了。

婳女似是很喜欢贺昀,悄悄对瑟瑟道:“贺郎君说得有理,贵女该好好想想。”

瑟瑟的眼珠转了转,却从这番含蓄至极的话里听出了另一番意思。

事出有因,因为脱离了母亲的掌控。

她细细琢磨,少顷,便想通了。

她借口更换陪嫁侍女在前,于府中秘会徐长林在后,所有事情都集中在了一起,让母亲起了疑心,疑心自己有事情瞒着她。

这样说来,还是自己行事太过心急,打草惊蛇了。

她恍然觉悟,不禁感激:“谢贺郎君提点,我都知道了。”

贺昀在门外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揽袖退了下去。

换过衣衫,瑟瑟站在窗前遥遥看着远方,母亲和沈昭还在说话,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两人的神情。

瑟瑟深思过,觉得母亲不会轻易舍弃沈昭。

沈晞背后有黎氏,沈旸背后有文相,这两股势力与母亲暗争多年,积怨颇深,她不会天真到以为和其中一方能有握手言和、共佐新君的余地。

沈昭的身上流着宋家的血脉,从来就算不上是一个好的人选,却自始至终都是唯一的人选。

而且,她们母女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情绪相通,瑟瑟能感觉出来,在沈昭把她从山谷中抱出来,在看到沈昭为了她受伤之后,母亲那强硬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了,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但是兰陵长公主惯常骄傲,绝不能容许有人如此冒犯她,还能全身而退。或者,她需要一个台阶。就像之前沈昭铲除她安插在建章营中的细作,又立即着手给她除掉了一部分异己,这就是台阶。

只是这次的事比上一次更加严重,所以需要的台阶更高。

瑟瑟凝神看向远方的沈昭,虽然离得远,看不清眉眼模样,可见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月描霜画,乌墨泼染,负袖而立,自成一道风景。

她心想,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这个人还需要再教育,一定要跟他说清楚道理,让他知道,这种借刀杀人的行径,特别是利用到她的头上,是一件缺德至极的行为。

再有一次,她绝不原谅。

除此之外,她又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母亲和沈昭快点重归于好,不要再起波澜了。

想到一层,瑟瑟心里又觉得辛酸。

这样的事,若放在普通人家,她这做女儿的不会瞒着自己的母亲,那做母亲的也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这样对待了,女儿也必不能轻易原谅,非得闹一阵别扭不可。

可换做她们这对母女……母亲那样厉害,动辄出刀出剑,就要取人性命。她不敢说,不敢忤逆,受了委屈也只能咽下去,不敢闹。

唉,人弱小了,连替自己委屈的底气都没有。

可见,想要尊严,就得强大,除此之外,没有捷径可走。

瑟瑟正无比深刻地剖析自我,却见远处母亲已和沈昭说完话了,她仔细观察着,见守军和禁军各自退下,并没有再起冲突。

稍稍舒了口气,她领着婳女出去。沈昭本在和傅司棋说话,余光瞟见瑟瑟走近,心思一转,捂住胸口,似是疼极地呻|吟了一声,踉跄后退了半步。

瑟瑟忙去扶住他。

那厢兰陵公主已交代月离把慈凉寺中的温玲珑接下来,送进了马车,冷淡至极瞥了一眼沈昭,道:“回公主府换身干净衣裳再回宫吧,同室操戈,没得让旁人看笑话。”

话里带刺,可刺已经软了,只有讽意,不具杀伤力。

起码母亲还承认她和沈昭仍旧是‘同室’。

瑟瑟更加放心,扶着沈昭把他交给傅司棋,独自上了马车。

傅司棋一手搀着沈昭,一手指挥禁军给他们牵马,默了许久,终究没忍住,道:“殿下,您能不能别这样!刚才您带着伤,脸不红气不急,一扫腿能踹倒两个大汉。可一见温贵女就跟个柔弱书生似的,捧心喊疼,几欲倾倒,您也太能演了。”

沈昭斜睨了他一眼:“闭嘴!滚!”

他也不想演得这么矫情,可看瑟瑟那样子,明显就是生他气了。沈昭过后仔细想,觉得今天这一招所谓借刀杀人当真是太冲动了。

徐长林算什么?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迟早是要回南楚的。他只要耐心等着,瑟瑟迟早会嫁给他。

唉,出这么一招,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容不下人了。

沈昭在马背上颠簸来颠簸去,心中连连哀叹,原来男人也会被嫉妒冲昏头脑,继而昏招频现,错漏百出。

太子殿下一番深刻自省,几乎快要把自己比作那成日里在后宫费尽心思争宠的嫔妃,陡听马声嘶啸,公主府到了。

福伯安排人把沈昭送到了西厢的一间雅室里,怕惊动皇帝,没敢叫太医,请了蓄养在公主府里的郎中来看,又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衫给太子换过。

青纱帐垂下,外面人影憧憧,忙碌不堪,傅司棋不让旁人近身,亲自给沈昭料理伤口,敷过药包扎完毕,抬眼一看,见沈昭正幽幽凝着翩垂下来的青纱,怅惘若失。

向来嘴硬冷漠的傅司棋难得生出几分怜悯之意,给沈昭把衣襟合上,道:“天色未晚,殿下不如小憩片刻,兴许府中多事,贵女一会儿就来看您了。”

沈昭颔首,侧身躺下。

他本要再仔细想一想与兰陵公主拟定的那个计划还有没有疏漏之处,可将一合上眼,便觉困意袭来,顷刻间坠入沉沉梦魇之中。

梦中一片绯色,鎏金烛台上堆积了厚重的烛泪,红烛长燃,柔暖的光晕散开,掩映着帐中人。

绡金罗帐,鸳鸯交颈。

瑟瑟面颊绯红,似羞似恼地将扑上来的沈昭一把推开,细娟的眉宇紧蹙,像是忍耐着难言的痛楚,恼怒道:“你就是头小狼,力气又大又野蛮。”

沈昭没脸没皮地又缠了上来,将瑟瑟拥入怀中,平复了粗重的喘息,笑道:“胡说,你就跟朵娇花一样,好像稍稍用力就要折了,我都不敢使劲儿……”

他低头附在瑟瑟耳边又说了些什么,瑟瑟的脸登时更红了,低斥了一声“下流”,却格外乖顺地依着他的要求来……

“咣当”一声响,沈昭猛地自梦里惊醒。

傅司棋弯腰从地上捡起佩剑,惊惶道:“殿下,我打了个盹儿没拿住剑,把您吵醒了。”

沈昭神色复杂、咬牙切齿地盯着傅司棋看了许久,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孤迟早有一天要把你阉了。”

傅司棋更加惊惶无措,正想讨饶,却听外面传进侍女的声音:“贵女来看殿下了。”

先有侍女进来看了眼,见沈昭衣衫齐整,才挽开纱帐把瑟瑟让进来。

瑟瑟眼见沈昭在与她对视的瞬间,迅速地把视线移开,而后,那白皙的脸颊遽然飞上两朵烟霞,红得似欲滴血。

傅司棋惊道:“殿下,您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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