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沈昭任由她揪着衣襟, 愣怔了少顷,猛地将瑟瑟拉进了怀里。
这炙热的怀抱, 是被劫后余生和失而复得烧灼得滚烫……
“瑟瑟……”他一开口,竟含了些许哽咽:“你不要走,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不要了……”
沈昭像个饱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蹭着她的颊边抽泣。此情此景,倒让瑟瑟冷静下来了, 她反抱住沈昭,轻抚着他的背, 带着十年后那个自己的温柔沉稳,哄劝道:“阿昭,你告诉我,后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沈昭的身体微颤, 随即将瑟瑟松开, 眼中划过一抹心虚之色,避开她灼灼的视线,茫然且无辜:“我也……没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来……”
若说之前两人只是自梦里获得些许前世的支断片缕,那也仅限于多了些记忆,可是如今的两个人, 却是实实经历了十年沉甸甸悲欢, 自那遥远的岁月尽头回来的, 是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
因而, 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充满了感慨。
“瑟瑟……”沈昭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明亮,容颜娇媚,活生生的她,一时有些情怯,有些惶恐,轻轻地开了口,声音细若烟尘,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可不可以让我再抱抱?”
瑟瑟抿了下唇,没说话,只慢吞吞地向前挪坐,沈昭会意,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怀中温香软玉,是那么盈然真实的触感,全然不似他记忆中,深夜梦回,一伸胳膊,只有一袖能让人发疯的空空荡荡。
他微笑:“我们现在可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啊……”
瑟瑟默了片刻,道:“可是我怕。”
沈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沉默良久,喟然叹道:“我也怕。”
他不再是年少轻狂、踌躇满志的太子,而是历经了十年风云、机关算尽的阴沉帝王,他体味遍了这人间所有的苦难与悲凉,看尽春秋戎马,权力倾轧,杀尽了仇敌,赢了天下,走到了至尊高寡的结局,却没有了最初的自信。
他和瑟瑟不是不相爱,他们也不是不努力,甚至于走到最后都是筋疲力尽,可是在权力中心的漩涡里,越努力,越坚持,便越会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
十年的时间,苦苦挣扎,哪怕最后他胜者为王,是最大的赢家,可到头来也只是书写了四个字:身不由己。
沈昭抚着瑟瑟柔韧顺滑的发丝,嗅着她发间清馥的梨花香,心道去他的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他将瑟瑟自怀里捞出来,目光炙热地凝着她,生怕这是一场梦,稍稍失神瑟瑟就会再次从他的眼前消失。
“咱们跑吧。”
哈?
瑟瑟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知沈昭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咱们跑吧,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想当太子,不想当皇帝,不想攻城,不想杀人,我就想和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若是从前的瑟瑟,可能一听沈昭这样说,立马高兴得一蹦老高,开始收拾细软规划路线准备跑路了,可是如今的她却多了重重顾虑。
“那可是九五之尊啊,你舍得下吗?你将来会后悔的……”
“不会!”沈昭道:“我曾经苦苦祈愿,哪怕放弃一切只要能把你换回来,我都愿意。如今上天成全了我,我别无所求。瑟瑟,你丢下了我,我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活在世间,天天跟自己的影子说话,周围静悄悄,冷冰冰的,那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受够了。”
他挚情绻绻地倾诉衷肠,瑟瑟的脸却一点点冷下来。
“我让你好好活着,你没有听我的话,对不对?”
沈昭一怔,立即反应过来,眼前的瑟瑟不再是从前那个好蒙好骗心思单纯的瑟瑟了,可能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她寻出破绽来。
他轻咳一声,道:“我需要组织下语言,不是一句两句能跟你说清楚的。”他见瑟瑟还是面色不豫,眼珠转了转,岔开话题道:“我就问你,你跑是不跑?那么多年,你就没受够这囚笼?咱们跑了之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把康儿生出来,然后好好地把他养大,让他一辈子远离病灾,怎么样?”
别的都还淡淡寡味,可沈昭一提康儿,就让瑟瑟有些动心。
康儿……她的康儿,若是能远离深宫,避开权欲之争,她的康儿就能平安降生、长大……
瑟瑟略作思忖,霍的从榻上弹起来,大袖一挥:“跑!我可是受够了,不跟他们玩了!”
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一生重新来过就是上天的恩赐,她得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凭什么就得委曲求全,牺牲自我?上一世她被‘皇后’这两个字困得严严实实,熬干了心血,最后还是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这一世,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她不干了,她也不享这份尊荣富贵了,谁爱干谁干去,反正跟她没关系。
至于上一辈子的仇人,害死康儿的,害死玄宁的,沈昭已经该杀的杀,该剐的剐,恩恩怨怨全都了结。如今,康儿还没生出来,玄宁也好好地活着,只要他们走了,朝野局面就会大变,往后的一切都会跟前世不一样。
瑟瑟觉出来他们这样做有些任性,有些不负责任,可上一世他们倒是不任性,负责任了,结果呢,她把自己搭进去,沈昭是比她活得久一点,可看样子也不像是活得好的。世人未曾对他们施以仁慈,全都在逼他们,他们凭什么不能为自己考虑?
至于社稷、苍生,没有了她和沈昭,自然还会有新人上位,世间从来不缺君王。况且他们已经活过一世了,重压磋磨、百般痛苦的一世,就算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这也该够了。
两人商量好了,说干就干。
沈昭让苏合秘密准备马车,瑟瑟回去收拾细软。
因沈昭如今是监国太子,朝政要务系于一身,终日忙碌着见外臣,若是突然不见了,必瞒不过半日就会有人满城地找他。所以,得精心谋划。
他故技重施,借口要带着太子妃去清泉寺为病重的父皇祈福,将朝政暂托给尚书台六部,将瑟瑟收整起来的细软秘密运送到宫外,只等吉日一到,两人出宫直接远走高飞。
但事情出了点意外。
两人突然神叨叨地要跑,虽说行事极端隐秘,瞒住了内外的人,但瞒不住各自的心腹。
婳女先发现了瑟瑟的意图,哭着喊着要跟她一起跑。
“太子妃,您不能丢下奴婢,您自小娇生惯养,要是没有了奴婢,谁给您洗衣裳,谁给您铺床,谁给您梳妆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瑟瑟看得有些心酸,这丫头一直对自己掏心掏肺,前世到最后,她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了,只剩下婳女对自己不离不弃,甘愿陪着她在寂寂深宫里煎熬时光,无怨无悔……
瑟瑟心一软,拿出帕子低下头给她拭泪:“好了,别哭了,带着你。”
沈昭那边,苏合那个大老粗自是没这心眼能发现太子殿下的伎俩,但前几天为防着嘉寿皇帝暗中查瑟瑟的身世,沈昭点头让傅司棋回来了。
傅司棋可是个心思细腻、机灵敏锐的人,起先只是察觉出沈昭有些不对劲儿,伙同苏合暗中观察了一番,察觉出他可能要跑……
两人立即不依了,非要跟着一起跑。
沈昭没好气地扫了傅司棋和苏合一眼:“跑什么?你们两个不求功名了?这一走可是从此江山万里,得当一辈子的平头百姓了,你们甘心啊?”
两人泪眼汪汪地表示:只要能追随太子殿下左右,他们甘愿一辈子清贫。
沈昭还是不肯。
这算怎么回事?自己是要瑟瑟私奔的,从此花前月下,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带一个婳女已经很勉强了,再带这两咋咋呼呼的货去,还不够堵心的。
不行,坚决不行。
苏合急得直跺脚,但傅司棋是个心眼多的,眼见软的不行,豁出去来硬的。
“您要是不带我们走,臣就去向陛下和长公主告密!”
沈昭一愕,当即赏了他一个爆栗子:“你敢!看孤不扒了你的皮。”
傅司棋捂着脑门,一脸的凛正无畏:“您都要跑了,还算哪门子太子?臣敢,不信您试试!”
沈昭见道理说不通,又想到万一父皇发现自己跑了恼羞成怒,要牵连于人,这两货是自己的心腹重臣,指定是要倒霉的。再三斟酌,勉强妥协,答应带着他们一起跑了。
八月里正烈日当头,天空湛蓝无云,万里长净,东宫的华锦仪仗一路绵延,停在了清泉寺门前,未及,便有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从清泉寺的西角门出来,直奔长安城门。
路上还算顺利,只是快要出城时,沈昭突然想起什么,叫停了马车,非要再返回去,要去昌盛街西的糕点铺给瑟瑟最后再买一次栗子糕。
如今的昌盛街不似十年后,被药铺挤占。走到西边,还能看见那糕点铺前冒着腾腾炊烟,夹杂着糕点醇实浓厚的香气,飘遍了整条街衢,路过人深嗅一嗅,勾起馋虫,越发觉得饥肠辘辘,或是停下称上五两点心揣怀里,或是加快脚步回家赶饭点。
沈昭取出一颗银锞子,让苏合去把所有的栗子糕都买回来,剩下的钱就送那掌柜了。
马车微颠,瑟瑟捧着油纸包,吃得嘴边满是栗子碎渣,又低头看看堆起来小山般高的栗子糕,忧心道:“这么热的天,你买这么多,我吃不完,那都要坏了,多浪费啊……”
沈昭面上浮着温柔宠溺的笑意,抬手给瑟瑟拭掉唇边细渣,道:“那你要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瑟瑟打了个饱嗝,喉间溢出栗子的香气,觉得十分满足。十年后的自己缠绵于病榻,可没有这样的好胃口,终日往肚子里灌苦涩的药汤,连舌头都是苦的。
越是幸福,越是虚幻。
她捧着油纸包,钻进沈昭的怀里,仰头看他:“你真的要带我私奔了?可是我从前逃婚时你还教训过我,遇事不能逃避,要有点责任心。”
沈昭不假思索道:“嗯,从前我傻。”他伸胳膊搂住瑟瑟,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些许怅惘道:“从前我以为,只要我当上了皇帝,只要我大权在握,就能保护你,给你最幸福的生活。可实际呢,到了最后,连一块小小的栗子糕都不能给你买到。如今我决心舍弃一切了,倒不是觉得按照原来的路走就一定没有好结果,只是不想冒险了。”
“人生在世,总是要做取舍的。瑟瑟,这一回我选你,只要有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瑟瑟默了片刻,将油纸包放到一边,勾着沈昭的脖子,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
“阿昭,你真好。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信你,都不会不理你,我们再也不吵架了。”
忆及往事,沈昭话语里带了些许幽怨:“你说的,再也不会不理我了。”
瑟瑟咬了咬下唇,也觉出几分委屈:“那你也不能那么野蛮,总来欺负我……”
沈昭拢着怀中美人,顺着这话一回忆,脑海中立时闪现出几幅旖旎画面,他生了坏心,唇角勾起几分邪气,凑到瑟瑟耳边,轻声问:“我怎么欺负你了?我怎么不记得了?”
“就是……”瑟瑟瞪圆了眼睛想要控诉,但想到什么,脸颊遽然飞上两团绯色烟霞,红彤彤的,好似要滴出血来。
她抬起白嫩嫩软绵绵的小手,轻搡了一下沈昭,嗔道:“我不跟你说了,你这小色鬼心里清楚,自己都干过什么坏事。”
沈昭打算彻底不要脸了,甩开衫袖,将她层层裹住,轻咬住她的耳廓,极暧昧地轻声道:“那我要是不干坏事,咱们怎么生孩子啊?这一世我们多生几个,我喜欢小女孩儿,最好长得像你……”
城门大敞,苏合上前递上早就备好的路引,守城兵只敷衍地扫了一眼马车,便摆手放行。
按照沈昭的部署,他借口闭门焚香礼佛,为父皇祈福,众人勿敢叨扰,至少能瞒十天。但偏偏天意弄人,只第二日,从长安往东不足百里的广河县送来加急文书,流寇聚众作乱,已攻占了官府和太平粮仓,叛军正纠集各方灾民,有急速壮大之势,眼看就要危及京畿。
凤阁不敢耽搁,立即上书禀奏监国太子,这才发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早已不在清泉寺内了。
这一时彻底乱了,不多会儿便有人将消息报给了兰陵长公主。
兰陵一听沈昭失踪,首先想到的便是和前几日自宫里得到消息,皇帝对瑟瑟的身世起了疑心有关。但她转念一想,就算真有关,能干出来‘撒腿就跑’这种蠢事的只有瑟瑟,凭沈昭的城府,绝不可能出这样的昏招。
再者说,皇帝将事做得隐秘,他们也未必知道。
她又怀疑岐王和庆王,但转念一想,自两人被赦免,她怕他们在这节骨眼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早派人把他们看住了。且退一步说,就算没看住,凭这两头猪还想去谋害快要成精的沈昭,简直痴人说梦。
思来想去,都想不通,沈昭和瑟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失踪。
兰陵决心亲去宫里探听一下消息。
她的女儿失踪了,她这个当娘的理应去讨个说法。
宣室殿里,嘉寿皇帝像是强撑着刚从病榻上起来,寝衣外披了件皂锦蟠螭龙纹披风,沉着脸听禁军统领萧墨回话,刚听到‘内外并无异样’,立时勃然大怒:“两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们还敢说无异样?你们是禁军,如此马虎,朕如何敢指望你们能将宫城守好!”
萧墨慌忙叩头请罪。
裴皇后端坐在一边,亦是一脸忧色,穆荆郡王沈襄坐在她身边,似是慑于帝王的雷霆之怒,颤抖着往皇后身边靠。
皇后忙轻声安抚:“没事儿,别怕。”
沈襄虽已经十四岁了,但自幼因病烧坏了脑子,神智若六岁稚子,颠三倒四,好生可怜。皇后膝下无子,心中却满怀慈母之情,见沈襄宛如孩童天真糊涂,稚弱可爱,不免想起了幼时的沈昭,爱子之心满溢,对沈襄颇为疼惜。
今日也正是赶巧了,沈昭失踪的消息刚传到皇后这里没多久,恰逢沈襄来向她请安。裴皇后恐宫中多事,顾不上沈襄,便让他回去。谁知沈襄一身孩子气,非要缠着皇后,任人如何哄劝也不肯走。皇后无法,只得将他带来宣室殿。
在众人眼中,他只是个神志不清的孩子,无需避讳。
殿前,眼见萧墨快要将头磕破了,沈襄掰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脸天真:“太子哥哥和温姐姐不见了,他们一定是私奔了,去外面找比长安更好玩的地方了。”
众人只以为他是童言无忌,没当回事,皇帝也是一脸纵容,只轻声斥道:“别胡说。”
沈襄低头专心玩着指头,像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周围人言动静,兀自忧愁道:“可是外面很可怕的,他们要是没钱花,没衣服穿该怎么办?”
皇帝也懒得跟他计较了,转过头来,蓦地,像被雷电击中,脑中灵机一现。
坐在下首久久未语的兰陵公主也是如此,眼睛一亮,倏得抬头看向她的皇兄。
两人对视片刻,兰陵吩咐内侍:“你们去东宫翻查一下,太子和太子妃的衣物银钱有没有少。不要看宫服,要看便服——对了,他们身边还有几个心腹,瑟瑟的婳女,太子的苏合和傅司棋,看看他们在不在。”
少顷,内侍便来回话:便服银钱少了,心腹也都不见了。
殿中一时悄寂无声,良久,嘉寿皇帝猛地拍了下龙案,怒道:“不是,这两个孩子是不是有病啊!他们是太子和太子妃,谁要拆散他们了?想起一出是一出,还学人家私奔——阿昭自小谨慎持重,不会干这等荒唐事,这准是瑟瑟的主意!”
兰陵公主正低头默然沉思,一听皇帝这样说话,当即就不乐意了:“我们瑟瑟从小温柔懂事,贤淑柔婉,胆子小得很,连自己出门都不敢,怎么可能会干出这种事?再者说了,人是嫁进你们沈家了,如今丢了,可得给臣妹个说法。”
嘉寿皇帝听他这妹妹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理直气壮,一时急火攻心,不住地咳嗽,谭怀祐送上来一杯热水,好容易将咳嗽压下去,皇帝的手指发颤,冲萧墨怒道:“给朕找回……不,给朕抓回来!朕饶不了他们!”
兰陵也气得很:“对,抓回来!反了他们了,还敢跑?我看就是欠打!”她威风赫赫地抬眼看向皇帝,道:“等抓回来以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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