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里姑侄一番争吵到底如何外人不得知, 毕竟是关起门来吵的,只晓得动静不小,没人敢扒门缝上听。

最终结果是兰陵公主大获全胜, 她替陆远回绝了这门婚事,陆远对她感激涕零, 誓言效忠。

崔画珠忙活一阵儿, 既失了杨家的婚事,又没够上陆远, 在家里狠闹了一场,还想到御前来闹, 幸亏清河公主还不算糊涂,及时拦住。

临淄侯见女儿太过疯癫,接连闹出些有辱门楣的丑事,早已对这个女儿失去了耐心, 不管清河公主如何反对,态度坚决地把崔画珠送回临淄老家。崔画珠自是不肯,嚷嚷着她知道陆远的秘密。

都闹到这地步了,她的话自然没有人信,临淄侯也懒得听, 干脆让人将她绑了, 连夜送走。

这么闹了几回,高枝没攀上, 把名声都毁了, 他是不指望靠着这个女儿能结上什么长安的贵亲,送回老家安生几年, 随便嫁出去也就是了。

沈昭当初也是打得这个算盘。陆远在长安一日, 给崔画珠些希望, 堵住她的嘴就罢了。等到陆远离开长安,崔画珠知道的那点秘密也就奈何不了他了。况且这事过来,即便崔画珠再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人信了,还只当婚事不成,她怀恨在心恶意中伤。

兰陵那边生怕夜长梦多,不愿陆远在长安久留,让他上书乞辞,沈昭也巴不得陆远快些回中州,可明面上还做得出来一副顾虑重重,不想轻易放他离开的模样。

如此做了翻姿态,才状若不情不愿地松了口,勉强放陆远离去。

尘光不经消磨,眨眼之间陆远竟在长安耽搁了小半年,到他离去时,已是春意阑珊,花开荼蘼的时节了,迎面的风香软清馥,全然不似他入京时那寒风凛冽,雨雪大盛。

陆远这小半年跟朝中官员并无多少来往,因而走时也是孤零零的,并无人送行。

他倒也不在意这个,北疆苦寒,他自幼在刀光剑影里长大,承受过的苦难和寂寥远甚于此,早已习惯了这世间的凉薄残酷。

正执缰扬鞭要离去,忽听身后传来动静,回头看去,见城楼上禁军铺开,甲光粼粼,明耀灼目。

逆着光,看见皇帝陛下站在城楼上,手抚着城碟,目送着他,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皇帝的神情。

陆远轻轻一笑,调转马头,双手合抱于身前,朝着皇帝陛下低首为礼。

皇帝的身形微晃,大约是在笑,竟也抱拳与他还礼,末了,还朝他摆了摆手,权当告别。

两人明里暗里交锋了数回,这位年轻天子心机缜密到令人胆颤,到如今,尘埃落定,才显出几分少年心性来。

陆远到如今才觉出有趣,心道对方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还真可引为知己。他这样想着,侍从来提醒时辰不早,该走了,他才再度朝沈昭见礼,牵住缰绳想要离去。

将走未走之时,他见城楼上多了一抹窈窕倩影,女子走到皇帝身侧,立即将皇帝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握住她的手,似是说了些什么,又抬手极为亲昵地扶了扶她鬓边的凤钗。

那女子身着妆花缎织金鸾凤广袖裙,鬓间簪金嵌珠,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陆远一时有些愣怔。

直到侍从又来催促,陆远才抬头远远凝着那抹倩影,随口问:“你说……这世上当真能有两个不相干的女子长得特别相像吗?”

侍从随口道:“有啊,天下人何其多,人有相似不是很正常吗?不过难遇上罢了,那些聚在一起长得像的,多数是有亲缘的兄弟姊妹——大人,您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有亲缘的姊妹……陆远像是被点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倏然连缀成线,细数他在长安遇见的蹊跷事,一个猜测徐徐自迷雾中浮现出真形,逐渐变得清晰。

难道……他心中止不住惊骇,看着皇后那遥隔的侧面丽影,喟然叹道:“如果是真的,那她真是可怜……”又转念一想:皇帝陛下知不知道呢?该不该提醒他呢?

这念头仅在脑子里稍一徘徊,便化作虚无,陆远自嘲地摇摇头:你真是傻,连你都能猜到的事,皇帝陛下会不知道吗?

领悟到一层,陆远又生出些感慨,这些日子他身在长安,频繁出入宫闱,眼见帝后情笃,真心意切,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样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本就难得,更何况是在帝王家,皇后还有那样的身世。

或许,世间的情义原比人所想象到的要坚深。

其实这样挺好的,一个心有所爱,有情有义的天子更值得人信赖。

陆远不再多想,转过马头,扬鞭而去。这一去,从此山高水阔,希望再也不必踏入这西京。

“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来长安。”沈昭将手搭在城碟上,目送着陆远离去,说道。

瑟瑟明白他的心境,藩将离防,不是京中有大变,天子有难,就是这藩将有了异心。

她稍一琢磨,打趣道:“没准儿陆远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沈昭握着她的手,把陆远这一页彻底翻过去,换了个话题:“过几日就是玄宁和元祐大婚的日子,我前几天找玄宁谈了谈,云州州尉出缺,问他愿不愿意去,他没怎么犹豫,立即就说愿意。我怎么看他本心里不想在长安久留,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瑟瑟道:“母亲跟你斗了这几年,损兵折将,当然是想提拔自己儿子补一补空。玄宁自打从雍州赈灾回来,见识了贪官污吏的嘴脸,便对母亲有意见,不想同她手下那群人掺和。可他又是个孝顺儿子,不想太过忤逆惹母亲伤心,便就只好为难自己。”

沈昭轻叹道:“玄宁是个好孩子,可是,就算我安排妥当,你母亲未必会放人,你刚才也说了,她损兵折将,急需补空。或许……”他犹豫了片刻,提议:“玄宁大婚,你父亲总要来吧,让他跟姑姑谈一谈,玄宁还年轻,外放出去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让他出去两年,躲过即将要来的兵变,等我和姑姑之间分出胜负,我会把他召回来的。”

毕竟有母亲在,瑟瑟不能指望沈昭待玄宁如同他的心腹爱臣一般器重,可他能做到这份上,也算难得了。

瑟瑟当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点了点头。

八月初十是个好日子,天色湛净,一览无云,正适宜公主出阁。

兰陵虽然与沈昭势同水火,但到底不愿意委屈儿子,将婚事备得体面气派。温贤来了长安,亲眼见儿子成家后,不知跟兰陵说了些什么,兰陵终归还是松了口,同意玄宁外放。

玄宁和元祐走后,不多久,便是秋祭。

照例,要大开宫门,备五锦华仗,去上泉宫焚香供奉庙飨,祭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而几天前,贺兰懿就上书,说甘凉道有匪寇作乱,请求兴兵剿匪。沈昭允了之后,探子来报,说贺兰懿明面上驻兵甘凉道,实则悄悄带精锐部队借道西北,直奔长安而来。

长安还有兰陵的十万守军,若想里应外合,秋祭正是最好的时机。

前世,兵变起初也是定在秋祭,是因为贺兰懿听信了术士之言,才提前了十日。

前后两世,两条时间线蜿蜒延展,相互交错,可最终还是汇做了一条。

一切看上去与前世一模一样。

沈昭让萧墨循旧例往上泉宫派禁军,不要让外人查出内廷防禁跟往常有什么差别,但里面一定要严防死守,做到外松内紧。

建章营由苏合统领,北衙军由沈襄掌控,各司其职。

沈昭换上了祭祀时穿戴的玄衣纁裳,垂旒冕冠,赤鷩章纹飞旋在身,金藻祥云饰以裾底,如把山川生灵都穿在了身上,矜贵且威严。

瑟瑟掂着脚给他整理冕管上的垂珠,他想起什么,偏头冲沈襄道:“你去通知兵部,往淮关发一封密信,让驻守将领密切关注南楚,若徐长林有什么异动,不管再微小,都得立即来报。”

沈昭的命中有两个大敌,兰陵和徐长林。

沈襄领命,宽慰道:“三哥不必太忧心,徐长林这些年还算安分,就算他知道咱们和兰陵公主打起来了,可如今楚帝病重,想来他也没什么心思来落井下石的。”

沈昭轻哼了一声:“你还是太嫩,徐长林要是不来落井下石,那他就不是徐长林了。”

沈襄低头偷笑,不再赘言,揖礼告退。

瑟瑟把沈昭的脑袋掰正,把垂珠理顺,沈昭见她默不作声,也默默把一身飞扬戾气收起来,悄声问:“你怎么了?”

他问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没带脑子。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自己夫君和娘亲快要真刀真枪打起来了,就算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瑟瑟心情能好吗?

沈昭一直都明白,这条路对他而言是求仁得仁,可是对瑟瑟而言却是一条无比煎熬的路。

沈昭握住瑟瑟的手,往她身上靠,他身上那繁冗的礼服刚理平整了,瑟瑟可不想再弄乱,便平摊开手抵在他胸前,将他推开,道:“其实也没什么……人生在世总有取舍,现在康儿好好的,玄宁也好好的,我挺满足的。有些事总要有个了断,不进一步,就要被逼得步步后退。”退到最后,只会更加狰狞狼狈。

沈昭摸了摸她的脸,牵着她的手出了宣室殿。

御辇停在殿外,两人上辇,一路出了顺贞门,往上泉宫的方向去,半路,忽觉大地震动,似有千军万马飞踏而过,紧接着,好像是太极宫的方向,传来嘶吼拼杀的声响。

瑟瑟颤了颤,手心里腻了一层冷汗,沈昭握住她的手,朝瑟瑟轻笑了笑:“没事,信我。”

话音甫落,厮杀声似乎猛地蹿到了眼前,大批身着赤翎盔甲的守军往御驾这边涌,抬辇的内侍没见过这阵仗,惊骇不已,手有些发抖,连带着御辇颠簸了一下。

瑟瑟没坐稳,险些向一旁歪倒,幸亏沈昭眼疾手快地将她捞进怀里。

立即招来魏如海的厉声怒斥:“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儿!都仔细着些,吉时快到了,别误了秋祭。”

瑟瑟转身看去,见本该在内城巡视的苏合神鬼般地出现在这里,领着大军将叛军团团围住。

刀剑相错,惨叫怒吼,伴着上泉宫遥遥飘来的礼乐,交织成一片。,,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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