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岁岁没有留在海滨别墅。

她做好准备将自己送出去, 首先脱衣, 再是亲吻, 继而相拥。她皮肤很好,出门前特意在身上涂抹牛奶乳,脖颈间沾了香水,花香氤氲, 甜甜的脂粉味。任何男人吻她,绝不会失望而归。

资临却将她送上车。

他让她回家。

车开出很远。夜路人烟稀少, 热闹都在城市中心, 富人区只有房子没有人。

岁岁连闯两个红灯。

她进过青桥胡同, 求人办事, 得先交诚意。她就是她自己的诚意。上一次也是这样。为什么这一次他不先收取酬劳?

他应该留下她。

岁岁担心受怕。夜晚做梦, 梦见手机一直响, 全是资临打来的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说:“朝小姐, 你的吸引力不如从前,我决定不淌这蹚浑水。”

连做三晚噩梦。第四晚终止。

易丽回来了。

电视上放新闻:“特警队勘破一起重大犯罪事件,成功打击犯罪集团,此次经济诈骗牵连甚广……”

易丽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一举从被告成为原告,全部资产重新解冻,她正式成为这次经济诈骗的受害者。

受害者自然无需坐牢。

“我的税没白缴, 人民警察信得过。”易丽瘦了一大圈, 说话没什么精神, 在外面逃亡的日子不好过:“这次真是运气好,本来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原来是做了诱饵而已。”

新闻寥寥几笔,转瞬播报另一个事件。

岁岁将电视关掉。

易丽喘口气,坐在沙发里,欲言又止:“岁岁,我走的时候,别的不怕,就怕你为了我去青桥胡同。”

岁岁垂眸,“我没去。”

“幸好没去,不然就白去了。”易丽眼神空洞,絮絮叨叨,像是哑巴开口,憋了几十年的琐碎事全往外抛。前言不搭后语。

岁岁耐心听着。

易丽轻声呢喃:“前天晚上我差点自杀,爬上高楼,一只脚伸出去,没敢跳。”

岁岁抱住她。

易丽饮泣,眼泪往下掉:“我还没治好你妈妈,我欠了她的,我不能死,不能死在你妈妈前头。”

“嘘——”岁岁哄小孩一样,拍拍易丽的背,“现在一切都过去,你又可以做你的易老板了。”

易丽只是哭。

仿佛要将一生委屈都哭尽。

哭到最后,阖眼躺在沙发上睡过去。岁岁替她盖毛毯。四十几岁的女人蜷缩成团,睡梦中手臂仍在颤抖。

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自以为历经风雨,结果风雨真正到来,才知从前遇见的全是小雨点。

连生命锐气都缩回娘胎里。

奋斗是为了什么。若无法改变阶级,趁早就不要做无妄期盼。平民老百姓的奋斗,只为最后等死时能比旁人体面一些。

事情得到顺利解决,易丽重回她自己的圈子。

之前避之不及的人争先恐后祝贺,感叹她有老天爷庇佑。

有的人遇事,事后恍然大悟从此顿悟红尘,有的人则不同,以为命好,勇气更甚从前。易丽属于后者。

“我决定开展新的业务线,做钻石做黄金,人足够有钱,才能得到保障。”从别墅离开时,易丽壮志满怀,仿佛明天就能成为新时代女首富。

岁岁微笑,什么都没说,安静送她上车。

宋明颂找的房子风水好,总有客人上门。

许姣星和许诺来看她。

不为其他,仍是为易丽的事。

许姣星悄悄将岁岁拉到一旁,“我哥向爸妈要钱,说是要凑一亿,家里人以为他出事,差点闹翻天。”

岁岁吓一跳,往客厅看了看。

许诺坐在沙发上,小学生坐姿,双手搭在膝盖,腰杆笔直,眼睛四处打探。

他接住她的眼神,咧嘴笑了笑。

岁岁点点头,收回视线,轻声和许姣星说:“是我不好,不该累你们。”

她一低头,鬓边额发滑至肩前,许姣星笑着替她将头发挽到耳后:“没事,我们也没能帮到你什么,老天爷有眼,事情竟然就这么解决了。”

岁岁:“是啊,就这么解决了。”

许姣星握紧她的手,低喃:“其实一开始,我有想过让你去找资临,怕你不高兴,所以没敢提。我问过爸妈,能否帮衬,他们不肯,我决心以后更要出人头地。”

岁岁第一次听许姣星用幼稚天真的语气说话。

许姣星眨眨眼:“就算不能出人头地,也要嫁个出人头地的丈夫。”

岁岁听出她话里的打趣,语气幽默,笑道:“你才十九,就想着嫁人,让其他适婚女人怎么活。”

许姣星抱住她哈哈笑,“现在讲究独立自强,女人都跑去拼事业了,男人是最不值钱的事业,没人会跟我抢。”

“抢也抢不过。”岁岁反手拥她。

客厅许诺忍不住:“我能加入你们的拥抱阵营吗?”

岁岁和许姣星同时回头:“不能。”

所有人都以为是老天赐福,连宋明颂也不例外。

他心情不错,甚至愿意为客人亲自下厨。

许姣星头一次知道岁岁家里住了个医生,好奇不已,而许诺则满脸警惕。

宋明颂懒得理,转头进了厨房。

岁岁想了想,引许姣星和许诺去见朝月。

治疗已进入第二轮,朝月在三楼的无菌室里。走廊上,岁岁指着透明半窗后的病床,病床上朝月正阖眼进入休眠。

“那是我妈妈,”

许家兄妹愣住。

岁岁含笑:“宋医生的办法已经起到效用,我妈妈一天比一天好,我很高兴。”

所以不必有同情。

朋友间,同情是大忌。失了平衡,最终只能渐行渐远。

许姣星是个好朋友。

无论哪方面,堪称完美。

岁岁首先看向许姣星,许姣星微怔数秒,而后牵起岁岁的手,说出的话关切周到:“我也替你高兴。”

没有多余话。

岁岁一颗心放下。

“阿姨肯定会很快痊愈的。”

话是许诺说的,岁岁抬头去看,看见他一双眼睛黑亮澄透,他的眸里有怜惜。他看她,像是看妻子,已将丈母娘纳入人生规划中。

等饭的时候,许姣星去洗手间。岁岁被人拉住衣角,抬眸一看,是许诺,他开口央她:“我照常将钱转给你,好吗?”

“什么钱。”

“一千万,不,是五千万。”

岁岁瞪大眼望他。他竟然是认真的,眉眼间写满孩子气,生怕她拒绝。

岁岁摇头:“我不要你的钱。”

他有些急,躁动不安:“为什么不要,拿去给你妈妈治病也好。”

“她妈妈的病,我会治。我有钱,所以她不缺你的钱。”

宋明颂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他身上系着围裙,脚上一双家常拖鞋,站在沙发后,面容冷漠,目光落下来,落在许诺身上,像是刀子扎下来。

“准备洗手吃饭。”抛完一句,他转身走开。

许诺又气又慌张,像是被人抢了心爱的玩具,想要做点什么,却又束手无策。

多说多错,他不是她男友,没有资格管她私人事情。

岁岁洗完手在餐桌边坐下。

数分钟许诺走过来,他坐她对面,已经冷静下来,说:“岁岁,宋医生太老了。”

岁岁:“他只比你大两岁。”

“他会重新回监狱。”

“我会看着他,他不会再回去。”

许诺一怔,半晌,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

岁岁心里叹口气。

许诺就像过去她见过的无数个年轻男孩,朝气蓬勃,热情似火,她喜欢和这样的男孩子交往,他们无所畏惧,能为她付出一切。

可那是从前。

现在不行。

她不再需要了。

岁岁不是隋穗,不再需要用漂亮有趣的男孩子去刺激连夏生。

“没关系,但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提宋医生。”

“为什么?”许诺皱眉问:“你很喜欢他?你爱他吗?会一直爱下去吗,爱到什么时候?要等多久?”

一口气说完。

听得岁岁都觉气短,她摇头:“宋医生是哥哥。”

“哥哥?”许诺笑起来:“我明白了,就好像我和资临一样。宋医生为了报恩所以才照顾你,对吗?”

岁岁心口有些发闷。

回过神才知觉,原来是因为听到了资临两字。

她不想再回答许诺的十万个为什么,草草结束话题:“对。”

许家兄妹用完餐之后离开。

岁岁回到房间里。

窗外夜景百无聊赖。

今夜无风无月无星,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

岁岁捏着手机,屏幕发亮,停在固定页面。

是资临的电话通讯页面。

她看着看着,忽然屏幕闪烁,仿佛是号码成精,知道她在等待,所以跳动起来。

岁岁按下接听键。

不等那边开口说话,她主动告诉他:“资先生,终于等到你的电话。”

“你在等我?”

“对,我等着你的召唤。”

他在电话那头低低发笑,似乎并不着急:“仙女和恶魔才受人召唤,你是哪一种?”

“你要哪一种,我就是哪一种。”

易丽的事,他处理得这样好,半点不露痕迹,所有人都相信新闻上的说法,差点连她都信了。

权势运用到极致,便能无影无踪,无处不在。

她觉得可怕,但更多是感激。

岁岁贴着电话,说话声音有些颤抖:“我现在就可以到你身边去。”

男人仍然不疾不徐,缓缓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易丽的事,我一直都知情,从她和对方交手开始,我就有注意,事实上,除了涉事双方外,我是第一个知道其中交易的人。”

岁岁僵住,“我以为你事后才知晓……”

男人语气淡淡的,并不避讳:“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有地位的人,总能比别人预想得知信息。他什么都知道。他必须什么都知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他在电话那边笑一声。

岁岁倒吸一口冷气。

不用再问为什么。

从此以后,没有为什么,只有好的。

他没打算给她留任何余地,她将来找不出任何反悔的借口。

他在电话里唤她名字,已经做好主人姿态:“岁岁,现在给我你的回复。”

岁岁低下眉眼。

细瘦胳膊起了薄薄一层鸡皮疙瘩。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柔软温驯,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平静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今晚要见我吗?”

他不再掩饰:“我已备好甜点茶饮。”

挂完电话,岁岁心中再无波澜,耳朵像被堵上,世界回归寂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她进浴室洗澡,头发洗净,换上最贵的内衣,对着镜子化妆,怎么化都不满意,最后只好全都卸掉。

素颜上阵,好在皮肤紧实白嫩,眉形天生漂亮,双唇只涂凡士林唇膏,透出光泽粉红。

岁岁朝自己笑了笑。

她告诉自己,她卖了个好价钱。

她值得这个价。

要笑。

要笑得好看。不能哭。

岁岁随便找了个理由出门,说节目组要紧急排演,也许通宵。

宋明颂没有怀疑。

岁岁开车出去,丝袜薄如蝉翼,好在有大衣避风,不至于被冻得瑟瑟发抖。

四十分钟路程赶到。

别墅主人亲自为她开门。

客厅没有佣人,但是有律师。

那人自我介绍:“朝小姐你好,我是刘律师。”

桌上两份文件,专门为她而设。

他比她想象中更谨慎,竟连法律合同都备好。

岁岁震惊。

资临慵懒坐在沙发里,“你仔细看,慢慢看,有什么不明白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出来。”

岁岁皱眉。

“何必。”她拿起桌上的钢笔,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翻到最后一页,署下自己的大名。

同样的名字,写两遍。

岁岁将签好名的合同递过去,“你现在可以开始告诉我这上面的细则。”

资临看了眼刘律师,刘律师知趣退下。

客厅就剩他们两个。

资临将合同丢到茶几上。

少女低着脑袋,盈盈光线洒下,照亮她雪白脖颈。她语气里有不岔,软糯的声音像猫叫一样,挠在他心间:“我已做好准备,你说。”

“一年内,周一到周五,你必须到我这里来。”

岁岁抬起头。

为他的时限惊讶。一年,才一年而已?

他可真大方。

她浅浅呼口气,肩膀塌下去,心中稍许放松。

“很高兴?”

他声调里压着笑,眸光沉沉,黑而深邃,潭水一样。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可他看她,就像是紧贴眼皮,将目光从她的眼里钉到她的后脑勺。岁岁呼吸莫名一窒。

她想,或许他有过许多情人,所以才能如此坦然设下一年期限。她甚至可能不是他现在唯一的情人。

他有许多栋房子,她将是住在这些房子里的房客之一。

“很高兴。”岁岁诚实回答,她站起来,褪去大衣,露出窈窕身形,水粉色的真丝掐腰过膝裙。头发拢到额后,精致的脸犹如娇嫩丁香花。

“我这样可以吗?”她问他,目光不由自主看过去。

可他没有往下打量。

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不出神色,“可以。”

一切都不一样。

从此刻起,她得有所觉悟。她已经签过字,无法再回头。

岁岁鼓起勇气,声如蚊呐:“我已经洗漱过了。”

她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岁岁攥紧右手,她深呼吸一口气,仰起脸,问:“我去楼上等你吗?”

“不用。”他指了指茶几上的甜点:“你吃完这个,就回家吧。”

岁岁一愣。

资临拿起外套,往外离开:“我新买一栋房子,明天你到那里去,以后我们在那边见面。这里不好,我不喜欢。”

等她回过神,他已经离开。

她从客厅落地窗看出去,他的车闪出两道光,很快消失不见。

岁岁收回目光,拾起茶几上的甜点,塞进嘴里,腮帮子都酸疼。

第二天夜里收到新地址。

岁岁一刻不敢耽误,气喘吁吁赶过去。

过了电闸铁门,走了一段路,才走到大门口。

不是别墅,是堡垒。

门口没有佣人,屋内也没有。

空荡荡一栋大房子,静得仿佛随时都会从哪里冒出鬼魅来。好在灯光大亮,给人热闹团簇感。

她出声喊:“有人吗?”

自然得不到回应。

她站在楼梯口往上看,圆圆圈圈几层螺旋状,金碧辉煌,几层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十个房间。

手机叮地一声,是他发来信息。

——“我稍晚些再过来。”

一楼玻璃窗是五彩浮雕,光反射回来,流光溢彩。岁岁开始参观。

这里应该有图书馆,她有过自己的城堡,她喜欢在墙壁上挂两幅莫奈的画。

岁岁在屋内逛,刚开始还有些蹑手蹑脚,毕竟是陌生环境,视觉需要磨合期。逛完一楼,脱掉鞋,乳白的袜子踩在地板上,并不觉得冰凉。

逛到三楼,就没了力气。

她在图书馆歇息,躺在摇椅上发呆。

书架上的书密密麻麻,没有一本落灰,早前肯定有专人打理。书桌上一本摊开的《尤利西斯》,岁岁翻了翻,他竟已经看到最后一页,书有数次折痕,读完不止一次。

她翻白眼,心想,他处处都透着怪异,连阅读习惯也是。

她也看爱书,《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看过数遍。

只看其中的性-爱片段。

岁岁手搭在额头上,她忍不住开始想其他事。

譬如,他今晚是否会来。

她被他退回两次,或许今晚是第三次。

她不应该深究,谁不喜欢上班偷闲,她计较这么多干什么。

岁岁心头更闷。

她真想他给她个痛快。

现在这算什么?

指缝间忽然望见什么,岁岁缓慢移开手,眼珠子假装不经意一扫而过。

是摄像头。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咚咚跑到楼下,跑了一遍,又从二楼跑过去,最后回到三楼图书馆。

灯光忽然灭掉。

黑暗接踵而来,似庞大野兽令人不得动弹。

岁岁坐在黑暗中喘气。

她彻底明白过来。

他想做什么。

——他想驯她。

短暂的呆滞后。

岁岁摸索手机,拨下通话键。

照常,响三声才接起,男人的声音平稳沉静:“怎么了?”

屏幕照亮岁岁的脸,她缓缓看向房间内秘密放置摄像头的地方。

他今晚没想出现。

他只想隔着屏幕观察她。

她应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是——

“我害怕,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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