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律她妈是个小偷。”耳语般的流言从律子家附近传了开来。当时我们已经升上小学五年级了。

大部分的悄悄话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我们的“秘密”就像不成文法一样,理所当然是众所共享的。毕竟一个年级只有一班。谁的爸妈离婚了、班上谁跟谁接吻了,这些事到头来也都仿佛不吐不快似地,被众人摊开来谈论。

树里把我叫去阳台,听到她说出“小偷”这两个字时,我傻住了。

我想到的是卡通“蝾螺小姐”里面登场,头上裹着布、背着螺旋花纹包袱的盗贼。再不然,就是我跟父亲在电视上看到的电影中结伙抢银行的帅气黑衣集团。“小偷”对我而言是如此陌生,让我只能做出这类想像。我以为她是在说笑。

“小偷?”

树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你果然不晓得。她们家附近传得很凶呢,可是优美子跟小满家住得比较远,所以我想或许你们不知道。大家都说你们应该知道一下比较好。”

看样子在树里周遭,这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

不是都会也不算偏乡的我们小学所在的地区,农地与住宅区划分得泾渭分明。住家背对着稻田的那一区,像是从不甚广阔的住宅区里再分出来盖的。许多人家没有围墙和大门,庭院的分界也很模糊,住家之间的界线可以说是建立在默契之上。

“听说小律她妈会进去附近人家偷东西。像我们班上,美贵跟翔太家就被偷了。”

“你说偷东西,是偷钱吗?”

“废话。美贵家放在电视柜下面抽屉的两千圆被偷了。”

两千圆对我们来说可是一笔大钱。美贵家和翔太家我都去过,知道他们家的格局,也知道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长什么样子。我想像律子的母亲站在他们家客厅的画面,登时觉得怪异极了。

“听说大人从去年开始就在传了。真矢好像被她妈交代,要跟小律玩可以,可是不要让她到家里来。说最好不要让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又不是小律偷东西,是她妈偷的吧?”

“万一她是去别人家预先勘察怎么办?”

刚才的怪异感又涌上心头。

勘察。

我知道那只是树里单方面的猜想,但我还是想像起总是玩在一起的律子趁着我不在的瞬间,偷开我家抽屉和橱柜的场面。她面无表情的模样出现在鲜明的想像中,令我感到困惑。

树里提到了关于偷窃的事。

律子的母亲会溜进邻家行窃。这一带的人家,出门时都不会锁上玄关门,农家就更不用说了。大部分的人在住家附近都有农地或稻田,所以都是用一种出去一下就回来的心态外出忙农活。据说律子的母亲就是趁这个机会溜进别人家。

她偷的是现金和存折。失窃的现金数字多的甚至有好几万,不过大部分好像都是几千圆。她不像一般小偷会翻箱倒柜,而是只对目标范围内的柜子或文件盒下手。而就树里听到的,存折即使被偷,好像也没有被盗领。

“怎么知道是小律的妈妈偷的?”

“被当场逮到了嘛。而且还不只一次。”树里答道。

“她在偷东西的时候,那一户的人家回来了。小律家隔壁的叔叔好几次生气地叫她不要再来了,可是她还是依然故我。”

“咦!”我忍不住叫出声来。树里似乎为我惊讶的反应所激励,“美贵家也是哟。”她接着说。

“听说美贵的妈妈抓到人后,直接就把那两千圆给了小律的妈妈,叫她不要再来了。小律的妈妈被抓到的时候会悔过,但没被抓到的时候就不承认。就算从人家家里走出来的时候被附近邻居看到,她也说不是现行犯,不肯承认,让大家伤透脑筋。不过听说逼问她以后,有时候存折会被寄送回来。”

装大人似地使用了“现行犯”这个词,却因为陌生,反而显得幼稚。我反射性地感到一阵嫌恶。

狭窄的阳台薄薄的门板里头,现在律子应该正在准备吃营养午餐。我们是同一组的。我不知道回去座位以后要用什么样的表情跟她一起吃午饭才好。

我盯着树里。知道这些传闻的附近邻居的同学父母,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律子和她的家人的?五月的运动会时,我看见他们坐在相邻的地垫上,满不在乎地与律子一家谈笑风生。

“报警了吗?”

“没有人报警。因为都是左邻右舍嘛,要是把事情闹大,不是太可怜了吗?”

树里抬头挺胸,当场摇头说。“都是左邻右舍嘛”,我觉得这种口气应该也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

“听说小律她妈从以前就是那样。”树里低低地说。

“在以前的学校,也是因为小律她妈偷人家东西,事情传开来,好像还被报警。结果她们只能待上一年左右,每年都得搬家。去年的球类竞赛,小律不是没来吗?”

“咦?是啊。”我一阵心惊,点了点头。

“大概是不想碰到以前学校的同学吧。她好像换了非常多学校。”

“……不晓得优美子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提起优美子的名字,就像渴望清净的空气。树里说的话,还有想像中的律子的母亲,让我几乎快要窒息了。

“不晓得,不过我们打算也找个人跟她说。”

“到时候可以找我一起吗?”

“可以呀。”

我想和优美子谈谈。我觉得可以好好地用自己的话,而不是用大人那里听来的话讨论的对象,身边就只有优美子一个人。

大家都喜欢优美子,所以才想要挑律子的毛病也说不定。或许他们想把律子从优美子身边拉开。嫉妒总算找到宣泄的出口,化成了锐利的尖刺攻击律子——脑中不禁浮现这样的意象。

溜进别人家是什么样的心情?去年我家附近的笹山家把二代同堂的房子重新改建,母亲说着“请让我们参观一下,参考参考”,带我一起去看。看过客厅、浴室和厨房以后,我们被带去那一家念国中的男生书房,阿姨道歉地说:“小友,让我们看一下哟。”然后用一种对外人的客气声音介绍:“这种柜子很方便哟。”男生尴尬地把书摊开在桌上,头也不抬。阿姨说常有附近住户来参观,房间吸得一尘不染,收拾得很整洁。“真棒。”母亲点点头说,我在旁边努力不去看那个男生,心里只想快点回家。

“对了,听说小律的爸爸在风月饭店工作,是负责给人铺床什么的呢。”

树里又趁胜追击似地说,我只能应道:“这样哟。”

回到教室,律子正在座位上看书。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瞪着打开的书页。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看也不看前面座位的我,低着头,嘴里偶尔小声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念书本上的内容。

我忍不住别开视线,心想事情曝光了。律子平常不会在午餐前的这种时间看什么书,更不会像这样喃喃自语地念书。

我沉默着,去打菜区排队领自己的营养午餐。队伍都快结束了,还没去领餐的只剩下我和树里。

律子以前也换过学校。

每次流言传开,她就转学。然后在我们学校,流言也已经越传越广了。律子就快离开这里了吗?我们没办法一起毕业了吗?我们明明跟律子说好要借她母亲的电烙铁一起制作毕业作品的。

我又想起律子母亲的脸。随口敷衍,谎称婴儿不是自己孩子的大人。明明迟早会被揭穿,瞒着我们那么一下子,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不懂从美贵家偷来的两千圆能做什么。她就那么缺钱吗?

简直像小孩子。

我想起律子家前面的水田泥泞。被搅得软烂的泥泞里,挤满了多到数不清的螫虾。我想起它们的夹子和硬壳散发的土味,甚至好像听到了青蛙的呱呱声,忍不住“哇”地作呕欲吐。午餐我几乎吃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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