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衣,起床了,早上了。”

阳次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我想回话,却被强烈的睡意攫住,身体使不上力。

“嗯。”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来。我听见窗帘打开的声音。温暖的光洒在睡眼惺忪的脸上,闭着的眼睑内侧染上了橘色。我用右手拂着脸,微微睁眼,阳光像针般刺进眼里,一阵酸痛。仿佛罩在眼球上的眼屎融化,我流下泪来。

“现在几点?”

“刚过十一点。”

昨天阳次确定过的退房时间应该是十一点。

对我来说,旅馆就是跟阳次一起去的爱情宾馆。而且平常都是休息两小时就离开,从来没有过夜。母亲禁止我外宿。

“超过时间了耶。”

得付延时费。付钱的是阳次,但付不需要付的钱太吃亏了。我举起手臂,躺在床上伸懒腰这么说,在浴室洗脸台洗脸的阳次应道:“罗嗦啦。”

今晚也会住在这里吗?

昨天阳次问我想不想去海边?我说想。他问想去哪里的海边,我说湘南。因为听到海,我当下想得到的地名就只有湘南。可是阳次瞧不起人似地笑了,明明是他问的,却不理会我的要求。他说以前打工的地方有个爱摆前辈架子的家伙,每次去唱卡拉OK老是点南方之星,而且唱腔还有点模仿,听了真教人火冒三丈。湘南会让人联想到那家伙唱的歌,所以很讨厌。

在车站小卖店买来的“千叶·房总”地区《RURUBU》旅游杂志就这样摊放在粉红色的沙发上。

“今天下海游泳吧。难得都来了。”

“又没带泳衣。”

“我买给你。附近应该有卖吧。”

“真的吗?”

“嗯。”

浴室传来不停地转开水龙头又关上的声音。我撑起身体一看,阳介正在刮胡子。

我在压出皱褶的床单上俯视着自己的服装。橘色小可爱和白色热裤,脱放在床下的凉鞋右鞋跟磨损,走起路来很不舒服。我毫无准备就被带出来了,阳次却做好了旅行的准备吗?他是怎么刮胡子的?从前天开始,我就连内衣裤都没换。

我听着阳次弄出来的水声好半晌。有股小腹被按住的压迫感。我突然感到坐立不安,似乎就要思考起好多事情来。阳次一不在,时间一下子空出来,我就只能无所事事地发呆。所以我要自己什么都别去想。

我想玩手机,可是手机丢在家里。

过了二十岁以后,我和高中以前的朋友便大半都疏远了。虽然一时想不到想传简讯的对象,不过我跟小百合借的杰尼斯CD还没有还给她。如果不快点还,她一定会恨我的。她说她要在演唱会以前把所有的曲子重听一遍才甘心。

“你可以用浴室了。”

阳次用浴巾擦着脸,走了出来。上半身赤裸,浏海有一半都湿了。虽然清瘦,但因为没有肌肉,苍白的胸膛看起来软弱无力。

记忆中我第一次看到的“男人”裸体,是国中男生。在体育课更衣时看见那些比小学要成长了一些、处在儿童与青年之间的裸体时,我心中一阵诧异。至于身边的裸体记忆,大概是在母亲娘家看到的外公吧。父亲在我进托儿所的时候就和母亲离了婚,我没有记忆。外公的话,我从以前就常看到他脱掉淡粉红色衬衣,只穿着短衬裤的模样。阳次的裸体比起班上的男同学,更接近今年六十八岁的外公。

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夏季的溽暑却是依旧。

在《RURUBU》旅游志上看到的大海照片,看起来跟很久以前和母亲一起去的铃鹿海边,或去年和阳次一起去的熊野差不多。可是踏出车站以后,街道的气味和人的种类明显异于过去我所知道的海。低频扩音器发出重低音,好几辆贴了玻璃防晒隔热纸的车子顶部载着冲浪板驶过旁边。这里不是当地的居民会携家带眷来玩水的海边,而是让年轻人挥洒青春的海滨小镇。浪潮的气味不知是否因为心理作用,也显得干燥轻盈。感觉一片明朗。

哈啾——我打了个喷嚏。

饭店的小房间里开着冷气。阳次总是这样。不管是卡拉OK包厢还是饭店,我都说冷了,他却老说“我很热”,把冷气开到最强,就算拜托他,他也甚至不肯稍微调高温度。

和阳次擦身而过走进浴室时,他突然玩闹似地把我的头搂过去,说:“我爱你。”“嗯。”我点点头。

以前我们两个都没有钱旅行,我一直觉得我和阳次永远不可能去度假胜地。和他,那是奢想。所以我才想要分手,也觉得应该分手。坦白说,我没想到我们又会在一起。

阳次笑了。开怀地。

洗脸台放着一支廉价T字剃刀,比我平常拿来刮腋毛的百圆商店的剃刀更小,塑胶的材质看起来也更轻更廉价。旁边掉了一个撕破的白色塑胶袋,上面印有旅馆的名字。

我们在离开旅馆进入的麦当劳打开《RURUBU》,找到海滩导览的标题处。

“什么嘛,海滩离这里很远哟?没车子去不了嘛。”

阳次不满地噘起嘴巴。

房总、九十九里滨这些地名我听过,但昨天才知道那些地方在千叶县。我不太了解关东的地理。“欸,湘南在哪一县?”我问。“啊?”阳次不高兴地抬头。“你连这都不晓得哟?”他轻蔑地说。可是看他就这样没再说下去,翻开《RURUBU》继续看,我知道其实他也不晓得。我换了个问题。

“欸,南方之星是湘南人吗?”

“桑田佳佑是茅崎人吧?”

阳次用吸管长长地吸了一口点来的可乐,手扬着薄衬衫的胸襟部分。衬衫上沾着疑似食物残渣的污垢。阳次就这样用那只手抓起照烧汉堡吃起来。

我把手中的汉堡放回盘子,用手巾擦手,拿起《RURUBU》。

来这里的电车中,阳次说有很多歌手在这里的海边拍宣传片。他得意洋洋地说这里离东京很近,所以很方便。

“我想去这里。”

我指着介绍文说可以在用餐时欣赏海景的咖啡厅。看起来很凉爽的店内,老板娘正对着镜头微笑着。照片有使用有机蔬菜制作的咖哩、当地捕获的筋仔鱼做的井料理,餐具很别致。介绍中说店家特制的环保袋很受欢迎。

阳次探出身体问:“哪里?”他看了我指的照片,喃喃说:“看起来不错嘛。”他把整本《RURUBU》扯过去,看了一会儿,低声说:“可是很远耶。随便啦。”

“对不起。”我道歉。

“没关系啦。”

然后他开心地,用异样成熟的语气耸肩说:“反正我已经习惯你的任性了。”自己的照烧汉堡还丢在盘上,他却抓起我的汉堡啃起来。点来的东西两个人分,这是我们之间理所当然的默契。阳次不喜欢两个人点一样的东西。如果他想点的东西被别人先点了,他就会近乎露骨地不高兴,或夸张地惊叫,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你也吃我的照烧嘛。”

“不用了。照烧会滴汁,美乃滋又很油。”

“喔。”

我望向窗外。麦当劳已经来到不想来了,但店门口开着没见过的红花,感觉好似来到了南方岛屿。

“我说啊。”阳次开口。

“什么?”

“你不会胖啊。不用在意啦。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我说你可爱就是可爱,这样就很够了吧?”

不看我的眼睛,急匆匆地说完的口气一瞬间让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晚了一拍我才发现他是在介意刚才的照烧汉堡。阳次还是不看我。

“没事啦。”我答道。

计程车开了一会儿,来到大海附近。行人变多,车速变慢了。

我们一直默默无语。与窗外流过的景色并行,左方蔚蓝的海面璀璨地反射着阳光。上半身赤裸的冲浪客一手抓着冲浪板,成群结队走在一起。与车子擦身而过的女生也是,上半身都是泳衣,露出许多肌肤。看到她们晒成小麦色的纤细脖子和肩膀,还有褪了色的长发,我突然对自己甚至没有好好更衣的模样感到丢脸极了,把膝头紧紧地合拢起来。

她们的欢笑声经过窗外。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视线从景色转开,呼唤阳次:“欸。”我们交往了两年,母亲的事,和朋友之间的烦恼都和阳次聊过不少,但这件事应该是我第一次提起。

“你记得僵尸吗?”

“僵尸?哦,好怀念。”

这种的对吧?——阳次摆出正经脸孔,双手抬向前方,坐着半蹲,做出微微弹跳的动作。对对对——我点点头。就是头戴圆帽,额头贴着符咒的中国僵尸。

“小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流行僵尸游戏,大家都会在下课或放学的时候玩,游戏里面分成人类跟僵尸,所以只有一小部分的人可以当人。大家都不想当僵尸,请示扮主角恬恬的人说:‘我可以当人吗?’”

“恬恬?”

“主角的名字啊。”

恬恬是个年纪跟我们差不多的女生。女主角是小女生的僵尸片异于大人的恋爱剧,令我们感觉亲近和新鲜。“你不记得吗?”我轻瞪了阳次一眼,又说“算了,没关系”。

“……那时候我扮的是恬恬。”

我撒了谎。

可是既然是往事,随我爱怎么说都行。我不是僵尸而是人,而且是主角。在阳次面前,我希望是这样的。

“哦。”

“然后我把来请示我的同学一一指派成人类或僵尸,现在想想,真的满残忍的。每次当人的都是那几个,班上比较不起眼、没特色的同学就叫他们当僵尸。那些同学真的很可怜,会被当人的同学毫不留情地拿棒子追打。”

为什么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加入其中呢?为了讨好当恬恬的荣美,我夸赞她的东西和发型,是有几次承蒙她指派当人了,但从隔天开始,我还是得继续回去当僵尸,就是这样的每一天。

阳次只是跟刚才一样“哦”了一声。

“最糟糕的是,我一点都不明白那样哪里残忍,小学毕业的时候,大家交换签名簿,我被班上一个叫荣美的女生写说‘虽然我一直是僵尸,可是很开心!’我真是震惊极了。那个女生把签名簿还给我的时候虽然一脸不在乎,可是我一直都是当恬恬,完全没有想过被指派当僵尸的同学是什么心情,所以回家以后,我在妈妈面前哇哇大哭,说我怎么会做出那么坏的事。”

“嗯。”

“我想跟那样写的同学道歉,可是又觉得很尴尬,拉不下脸,不晓得该怎么办,为这件事哭了好久。……可是我妈只说,荣美跟美衣,一个是‘EMI’,一个是‘MIE’,名字那么像,却相差那么多,真是不可思议。”

只有妈妈说的这一段是真的。我想要报复,卯足了劲在签名簿写下的那段文章,却没能得到当恬恬的荣美任何回应,我气得大哭。

“哦。”

阳次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他扶着副驾驶座,把身子探向前问:“司机,海滩不就这一带了吗?还没到吗?”我听出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可能是因为热,他神经质地撩起浏海。刚才离开麦当劳以后,为了招计程车而走了一小段路去车站,额头就已经冒出薄薄的一层汗了。

明明这样刚刚好啊。我垂下头去,祈祷阳次不会叫司机把冷气开得更强。

大家都是自己开车来海边的吧。我们的计程车在海岸边慢吞吞地前进,显得可笑,在马路上醒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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