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大提出分手时,身边还没有什么人结婚的消息。但是过了二十五岁以后,结婚在我周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我觉得大学以前的恋爱,是不能在老师和大人面前提起的禁忌游戏;但出社会以后的恋爱,是预期将来要结婚的大人公认的生活的一部分。当然会有更多的束缚,但是和另一个人成为一家人就是这么回事吧。再也没有十几岁时的恋爱那种背德之感了。

雄大说他去参加高中朋友的婚礼,报告说:

“吓死我了,红包要包那么多钱哟?——还有四下看看,跟我同年的家伙每个看起来都像大叔,没想到他们老那么多,我好吃惊。”

雄大给我看的照片,在我看来全是些符合年纪的年轻人,完全不是雄大所说的“大叔”。

我想他是不会明白的。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大人是什么样子,才无法觉察到他们的年轻。

与雄大的“分手”是虚有其名。

当时我也还太幼稚,会去相信遵守“继续当朋友”这种自私的要求才是成熟的表现。

对彼此的义务和责任都减少了,我应该可以去交新的男友,也可以不再继续等待雄大的梦想实现,为他担忧烦恼了。可是我眼里只有雄大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我无法想像去触摸他以外的人,或是与别人接吻。

我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笨拙。“喜欢”这种恶魔般的感情仍牢牢地纠缠着我。聊胜于无的感情也是一种恶魔,我会接他牢骚埋怨的电话,还是一样搭新干线和慢车,去早已毕业的芹叶大学附近的他的住处。偶尔也会在中间地点的东京的爱情宾馆见面。

交通费三万,宾馆钱一万,餐费三千,茶水费一千五百。

与他上床后踏上归途时,我想到原来我花了这么多的钱跟雄大做爱。这岂不是形同因为没办法跟其他男人上床,所以花钱买他吗?

什么继续当朋友,听了教人笑话。

我跟他从来就不是朋友。我们不是情侣,连是否曾是朋友也很难说。

我开始觉得或许我该考虑一下宝井的事。我听研究室的毕业学姐说过,工作以后就没有邂逅的机会了,实际上真是如此。在我身边,未婚的男人就只有宝井一个。

私立高中有别于公立学校,没有调职这回事,宝井在被我拒绝以后也以非常自然的态度面对。当然有过尴尬的时期,更重要的是他没事有事就暗示他还没有放弃的态度让我觉得麻烦,但他并不是个坏人。

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型,但他喜欢我,我觉得如果交往,或许能渐渐喜欢上他。和雄大那时候澈澈底底地不同。可是像那样爱上一个人,结果我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大学最多可以留级四年。雄大一直没有考上医学系,现在还留在大学,如果今年不毕业,他就要被退学处分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拜访坂下老师的研究室,却被这么宣告,然后他的不平不满变成简讯和电话倾倒到我这儿来。他一再地说“我没办法承受”。

雄大今年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一点教授也很清楚。坂下老师的话,即便过去有过那么一段,但只要雄大交出该交的功课,应该也会给他最低限的分数,让他毕业才对。我像个母亲般谆谆勤说,叫雄大总之要去找老师,结果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可是那家伙莫名其妙啊。……结果我还是把我的梦想告诉他了。”

听到雄大说出他最珍惜的秘密,我哑然无言。

“我明确地告诉他,虽然等我当上医生,独立开业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左右了,但我还是不会放弃。我啊,才不要过他那种悲惨的人生哩。虽然我也不晓得我会不会结婚,可是你说说,那家伙活在世上究竟有什么乐趣嘛?”

他不可能把这段话当面对老师说的。我想要这么想。我怕得不敢问明白。

他把自己的梦想告诉教授多少?总不会连足球的事都说了吧?我也想要这么去想。

我答应吃饭,宝井开心得几乎把我吓到了。

约好吃饭那一天的放学时间,我一个人在美术室改期末考卷,结果有人轻声敲门。进来的是我任教的一年二班的真野同学。

他点头行礼,动作很僵硬。真野仍是个孩子,皮肤光滑,没有长胡子,也没有冒痘子,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长着透明的汗毛。瞬间我一阵心惊。因为那锐利的眼神和淡色的浏海看起来跟雄大有点像。

“怎么了?”

我佯装平静问。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很可爱,也知道他在女生圈中很受欢迎。“老师,我可以问一下吗?”真野以紧绷的声音问我。

“将来我想从事跟绘画有关的工作。”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有股怀念的风掠过耳边。是柔软地悄悄溜近,有点寂寞的,揪心的夏末凉风。

“绘画。”

“对,绘画。”我模仿似地呢喃说,把真野逗笑了。我也微笑。我觉得自己的笑法应该十足成熟。

“你说绘画,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最想当的是画家,可是要当画家很困难呢。而且听说也很难养家活口。”

真野叹息说。

“可是我想当插画家或画家。我想知道要实现愿望,现在要开始做哪些准备才好。还是该上美大比较好吗?我完全没有头绪,所以想找老师商量。”

“这个嘛,我们学校以前好像没有学生考过美大,不过如果你是认真想走这条路,老师会帮你查查看。”

“谢谢老师。”

“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

“这样啊。”呢喃的瞬间,我的脸违背我的意志,浮现无力的笑。

“要考美大的话,或许你应该去绘画教室上课,老师也帮你看看哪些地方不错。”

“不能请老师教我吗?”

“我?”我吃惊地回看真野。真野的眼神强劲有力,让人联想到表面张力。看到他的眼睛,我的内心某处猛地失去平衡,就要被看不见的力量吞没,但我在越线之前撑了下来,摇了摇头。

“我不行的。我帮你找个可以从更基本的地方教起、有能力的老师。”

“这样啊。”

他点点头,看起来还觉得遗憾,让我不合宜地感到内心一暖。谈完之后,他也没有立刻离开美术教室。一阵短暂的沉默,我看他的脸,同时他抬起头来。

“……老师当然有男朋友了吧?”

听到那紧张而有点沙哑的声音瞬间,我瞪大了眼睛。

下定决心从正面注视我的那张脸底下,紧捏着制服长裤的手微微颤抖着。强装若无其事,却仍流泻而出的感情透过空气传染了我。

“有。”我当下答道。脑中浮现的不是接下来要一起去吃饭的宝井。

紧张从真野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浮现的是“果然”的断念,看起来也像是松了一口气。“说的也是呢。”真野回答,垮下肩膀,离开美术室。我假装迟钝,道别他说“再见”。

我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瘫坐着无法起身。我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

他说的话、纯真无垢的表情、淡淡的梦想,一切都好慢好慢地涌了上来,在视野底部张起又白又热的一层膜。

为什么呢?我觉得我再也得不到任何清洁的、美丽的、憧憬的事物了。我觉得我再也无法选择了。

做梦,是一种才能。

做梦,是只有无条件相信正确的人才能被允许的特权。毫不怀疑、相信正确。强迫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

那是一种只能活在水缸里,有如观赏鱼般的生活方式。可是我已经无法奢望干净的水了。今后我能得到的水,不管多么微量,一定也都掺杂着泥沙。即使觉得窒息,我也只能喝下它活着。

当上老师以后,我从氛围中察觉女学生在背地里直呼我的姓。二木的课好烦哟。警告不认真的学生以后,被悄声咒骂“去死啦”,我也只是假装没听见。我知道教师这种以小孩子为对象的职业就是会碰上这种事。——不管再怎么受欢迎、漂亮又温柔的老师,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确实就是用这种态度对人家的。

沉溺于过度强烈的梦想世界的我,有一半现在仍停留在大学时代。从今而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得拖着剩余的另一半走下去。

——雄大。我出声唤道。雄大。

我一直瞧不起他。觉得他是个烂人,在心中不断地咒骂他,也曾沉浸在优越感中,觉得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才总算确信了。

他做着梦。甚至没有想过梦想或许不会实现。甚至没有自己在逃避的自觉,深信梦想绝对会成真,毫不怀疑。从一开始就是,坚定不移,直至今日。

我是不是输给了雄大?

“未玖。”坂下教授被人发现陈尸研究室,打电话来的雄大声音虚弱极了。

“对不起。我怎么样都想在最后见你一面……”

那个时候,如果他没有说出那个关键字眼,或许我已经挂了电话。可是他说了。用因为恐惧和紧张而颤抖的声音,仿佛这就是最后。

“我爱你。”

理性烟消雾散。

我什么都没有。连做梦的力量也没有。清洌的水的气息散发出近乎危险的光辉在电话另一头呼唤着我。

“你在哪里?”我压低声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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