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年的时间里, 采薇虽然回沁园的次数不算少,但因为两家都在上海,自从出嫁后就没再江家住过。她的屋子还给她留着,每天都有佣人打扫, 她回到这久违的房间,一点不觉得陌生,反倒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不知是不是江鹤年交代过, 江家的人对她忽然大包小包回家, 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奇怪和担心, 而是欢喜地拉着她嘘寒问暖,江太太还特意交代厨房做了她喜欢的吃食,一到家就先吃上了。

不得不承认,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 江家是她愿意留在这里努力生活的重要理由。

等吃完东西, 又被一众女眷拉着说了许久话, 采薇终于是从这盛情中逃走,回到二楼的房间休息。

四喜帮她收拾带回来的行李, 笑着道:“还是咱们沁园好, 多热闹。谢公馆那些佣人听差们说话都不敢大声,真是没劲透了。”说着又问, “不过小姐, 你真不回谢家了吗?”

采薇坐在红木圆桌,倒了杯茶水呷了口,淡淡道:“不回了。”

四喜抿抿唇:“可是谢家跟咱们江家不一样, 那个谢司令又不像老爷这么好说话,你一个少奶奶回了娘家不回去,他能答应?你不怕谢家为难你为难江家?”

采薇若有所思放下杯子,等谢司令回来,若是知道她回了娘家并且不打算再回谢公馆,必然会勃然大怒。不过她现在倒是一点不担心,谢司令会因为这个为难自己或者说为难江家。袁世凯复辟之路就要开始,谢家正是需要钱财的时候。所以大概率,只要两家姻亲关系没受影响,她和谢煊如何,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

至于秋后算账,她更加不用担心,因为谢家可能根本不会有这个秋后。

想着,她摇摇头,言简意赅道:“不会的。”

四喜也没问为什么不会,想了想,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小姐你和三少到底怎么了?但是我觉得三少还是很看重你的。”

她话音刚落,隔扇门被咯吱一声推开,是穿着长跑马褂的江鹤年走了进来。

“爸爸。”采薇放下茶杯,起身道。

江鹤年摆摆手,笑说:“吃过了吗?”

采薇笑道:“撑得不得了,还是咱们江家的东西好吃。”

江鹤年看着她,慈爱地轻笑了笑,挥挥手让四喜出去,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采薇抬头看向他,发觉这一年来,父亲似乎又老了许多,脸上爬满了皱纹,两鬓染上了白霜,五十出头的男人,看着得有六十岁。

她拿起一只青花茶杯,给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

江鹤年端起杯子轻轻抿了口,忽然义愤填膺道:“我就知道你在谢家肯定会受委屈,那个谢三果然是靠不住的。”

采薇一愣,继而又笑了笑,道:“爸爸,你别多想。我没受什么委屈,谢煊也没对我做什么。只是我和他到底不是一路人,过日子过不到一块去,所以才回来。”

江鹤年眉头蹙起:“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最近我又不是没看到报纸,这丘八一调到上海,就成日花天酒地,还和那个龙正翔交往甚密。报上还说他是什么青年才俊,年少有为,是上海滩公子之首,真是荒唐至极。”

采薇道:“他在这个位置,也是身不由己。”

江鹤年道:“谢二公子不比他身份高,怎么就没见报上写他如何如何?”

采薇一时无言,谢珺坐镇上海这么久以来,还真是没什么花边,可见谢煊其实也不是那么身不由己。

江鹤年摆摆手,继续说:“你什么都不用替他说,既然你人都回来,那必然是他做得不好。而且你那个大嫂忽然自杀,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看那谢家就是个狼窟虎穴。你放心,咱们江家是你永远的港湾,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不想回去,谁也不能逼你回去。如今谢家正是需要咱们的时候,谢司令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你大可放心。”

江鹤年作为一个关心时局的新兴资产本家,自然对如今的局势很清楚,所以女儿这次回来,他是充满了底气,不用像当初被逼着联姻那样被动了。

采薇想了想道:“爸爸,咱们江家是生意人,之前跟谢家联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后咱们还是尽可能远离这些纷争,见机行事。”

江鹤年见她一脸郑重其事,不免皱起眉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采薇道:“爸爸,你去西方游历过,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帝制必然都是要淘汰的。咱们中国老百姓好不容易头上没了皇帝,有几个愿意再回到跪下的时代。再说了,就算老百姓没意见,各地手握军权的督军,也不会支持再有个皇帝压在他们头上。总之,这事儿你相信我,袁世凯这皇帝做不了几天,以后谁当政说不准。咱们家把实业做好就行,千万别一门心思站队支持谁。”

其实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君主立宪就一定是错误选择,她并不确定。因为袁世凯失败之后,这个国家并没有变得更好,反倒是陷入长达十几年的军阀混战。她只不过知道历史的走向,所以必须站在历史这一边。

江鹤年默默看着女儿,这个才十八岁的姑娘,从去年开始,仿佛一夜长大,看事情比他这个活了几十年的男人还通透明朗。如今听她说这些,他完全不觉得这是小女儿的胡言乱语,反倒是深以为然。

他点点头:“嗯,我明白。”顿了顿,又道,“纱厂的事张经理一直有跟我报告,你做得很好。若是这厂没给你,只怕现在我也跟其他那些纱厂老板一样,为了棉花涨价的事忙得团团转。”

采薇笑道:“我也是听说欧洲那边可能会打仗,所以赶紧趁着低价囤了棉花。这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纱线的价格还会继续涨,现在我这手上的棉花量,至少够两三年,应该是能赚个几十万两。”

江鹤年欣慰地笑开:“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最聪慧,若你是个男孩子该多好,这样我就不用发愁江家的家业了。云柏青竹梦松没一个比得上你。”

采薇本想发表一番男女平等的言论,但转而又想,江鹤年已经在培养大哥做接班人,她这样一说的话,怕不是有要去抢家产的嫌疑。不说这可能会让江家失和,就算是江鹤年真把家业交给她,她也是不愿意的。

人一旦有了大责任,很难过得快乐。上辈子她继承了母亲的公司后,就再没放松过。如今她手上有几家工厂,供她打发时间赚点钱就已经足够。她从来没有多大的欲望和野心。

她笑了笑道:“我看大哥挺好的,勤勉好学,现在只是还年轻,经验不足,再锻炼个几年,江家家业有他接受,爸爸你不用太担心的。”

她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比大哥云柏能干,江鹤年夸她,多少还是因为最偏爱她。

江鹤年叹道:“云柏是不错,也愿意学,但少了点魄力和果断,只希望我能多活几年,把他培养好再去陪你母亲。”

采薇道:“爸爸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才不希望你去陪她,只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多陪陪我们这些孩子。”

江鹤年笑开:“你这小嘴,就会挑好听的说。”

父女俩许久没这么说过话,心情都不由得好起来。

在谢家的时候,虽然谢司令不常在,采薇还是会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因为有个陈管家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凡有点什么出格的事,必然都会报告给谢司令。哪怕大家都觉得她很自由,其实这种自由仍旧是相对的。但在江家就不一样了,大家都疼她,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加上江鹤年觉得她长大了,平日出门做什么,也不再干涉。以至于几天下来,因为婉清的死带来的阴霾,也散去了大半。

这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坐车去到婉清那间铺面看看。人已经不在,这装潢得差不多的店面,自然只能转让出去,这事儿谢家的自是会处理,用不着她管。

她下了黄包车,看着门上还没拆下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烫金大字——宝珠成衣店。两个人商量取名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婉清说她小字叫宝珠,她父母希望她这一生过得如宝如珠,干脆就叫宝珠成衣店。

她还记得当时婉清说这话的时候,是多么兴致勃勃,充满期待。

然而如宝如珠的格格,最终的结局是红颜薄命。

“弟妹!”一道温和的男声,将站在门口的采薇唤回了神。

采薇回头,看到一身黑色风衣的谢珺从他那辆雪佛兰下来。

“二哥,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谢珺走到她跟前,眯眼看了看店铺上的招牌,怅然地叹了口气才回道:“我来看看大嫂的铺子。”

采薇道:“当时大嫂选了这家铺面租下时,真的很开心,说一定要好好去做,重新开始生活。所以我怎么都想不到,不到一个月她就自杀了。”

谢珺低头看着她满脸的忧伤,说道:“世事难料,谁也不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也别太难过。”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人已经走了,难过也没有用。”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这几日眉眉怎么样?”

谢珺道:“有莹莹看着,没什么大碍,”说着看向她,说,“对了弟妹,你忽然回娘家住,是和三弟闹矛盾了吗?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采薇轻笑了笑:“我就是想回家住一段时间,不关季明的事。”

“那就好。”谢珺点点头,“不管怎样,你嫁到了谢家,我就是你二哥,绝不会让你在我们谢家受委屈。”

采薇道:“多谢二哥。”

“那不是二少和三少奶奶么?”两人正说着,谢煊的车子从路上划过,驾驶座的陈青山不经意间瞥了眼路边,看到背对着马路的男女,咦了一声道。

谢煊闻声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两道熟悉的背影,本来舒展的眉头,不由自主蹙起了眉头。

陈青山将车速放缓,道:“三少,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谢煊沉声道:“不用,继续开。”

“哦!”

陈青山又赶紧踩了踩油门,加快车速。

谢煊皱眉看着路边的男女,直到你两道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才回过头。

陈青山道:“三少,我觉得这些走私的烟土,肯定跟龙正翔有关。”

自从前几年下达禁烟令后,所有烟土买卖都要登记在册,对烟土的数量也有严格控制。但这种暴利行业,自然不可能真的管控得住,明面上的烟土数量有限,但暗下的走私从来没停止过。只不过,因为有禁烟令,走私活动规模都不大。

然而他们最近发现有大量走私的烟土流入上海,除了鸦片,甚至还有数量庞大的白面。但是一直没查到走私者是谁,最后各方面信息显示,可能就是龙正翔。

谢煊沉默了片刻,道:“龙正翔这两年才起来,他自己没有鸦片园,他的几家烟馆,全靠从南边的鸦片贩子拿货,南边那些大的鸦片园,基本上被西北西南那边的几个督军把持着,所以他能拿到的货并不多。而最近流入的这些鸦片,不仅量大,质量也比普通鸦片高很多,所以才这么抢手。”他顿了顿,才又补充一句,“龙正翔只怕没这么大本事。”

陈青山说:“总不会是云南四川那边的督军把手伸到了上海来了吧?”

谢煊道:“那倒不至于。”

“那三少您的意思是?”

谢煊:“只怕龙正翔背后有人,而这人……就在咱们身边。”

陈青山不明所以:“啊?”

谢煊摇摇头:“没事,你先让人注意各个港口的动向,注意最近有没有货进来。”

陈青山点头:“明白。”

谢煊抿唇沉默下来,他想起父亲说的,他二哥私下账上的钱,比他们谢家的资产还多。这些钱怎么来的?只怕不可能是靠着他手下那点明面上的生意和资产。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二目前真是完胜谢三,有权有兵还有钱。

谢三一个穷的要死的丘八,能绝地翻盘吗?

我看是不行。

谢三:我还不是男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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