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浪很高,数量也十分多。可是,被离岸风破坏的浪也很多。下午五点四十分,放学后的我来到海边之后,已经涌来了十拨海浪,但没有一拨是能乘上去的。当然—在被破坏后泛起白沫的波浪上,谁都可以轻易地站起来,而我希望的,却是冲上浪尖。

我努力向海上划去,眼神却呆望着大海与天空。今天的云层很厚,可

天空为什么看上去是那样高远呢。海面映着云层的厚度,也在每时每刻变化着色彩。与划水的我仅有数厘米高度差的海面,每一刻都发生着复杂的变化。好想早日站起来,好想知道从一五四厘米的高度看到的海面是什么样子的。再怎么擅长绘画的人—我是这样认为的。也绝对无法描绘出现在的我所看到的大海。照片也不行,摄影机也一定是不行的。

在今天的信息课上学到的二十一世纪的高清晰影象,是由横向一千九百个光点构成的,这已经是十分惊人的高精细影象了。即使这样也完全不行。眼前的景象,用一千九百乘一千的数百万点阵都无法完全表现。这已经十分漂亮了,在课上这样说的老师和高清晰影象的发明者以及电影制作者真的是这样相信的吗。而身处这样景色中的我自己,从远处看也一定很美丽吧。我的心里是这样希望的,希望远野同学能看到这样的我。这时,我想起了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一切。

午休时间,和往常一样,在与有希子和沙希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校内广播传来了这样的消息“三年三班的澄田花苗同学,请去学生指导室。”。

我明白为什么要叫我去,那时的我所想的,是广播被远野同学和姐姐听到的话会使我很难为情。

坐在宽敞的学生指导室里,只有志愿指导伊滕老师,老师的眼前放着一张纸。那是我只写了名字就交出去的志愿调查表。窗外正是炎炎夏日,知了烦躁地叫着,屋子里却十分凉爽。天空的云彩快速地移动着,阳光时隐时现。

刮的是东风,今天的波浪一定特别多吧,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到老师对面的座位坐下。

“……这个,整个年级里没有决定好的,只有澄田你了。”伊滕老师故意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说道。

“对不起……”我低声回答,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于是沉默了。

老师也一句话都没说,沉默了一阵。

“请在1-3选项中符合的地方画个圈”

我无奈地看着这张写着如下文字的纸片。

1、大学(A、四年制大学 B、短期大学)

2、专科学校

3、就职(A、地区 B、职业类型)

大学的项目里还有公立和私立的选择,后面列着一长串专业名称。

医、齿、药、理、工、农、水产、商、文、法、经、外语、教育。短大与专科也一样。

音乐、艺术、幼儿教育、营养、服装、计算机、医疗、护士、调理、美容、旅游、传媒、公务员……光是追着文字看就让人眼花。而就职一项里有地区的选择,岛内、鹿儿岛县内、九州、关西、关东、其它。

我交替看着岛内和关东两处——东京,我这样想着,可是连去都没去过,也没想过要去。对我来说,一九九九年现在的东京,有黑社会横行的涉谷、贩卖贴身内衣裤的女高中生、市内二十四小时不断发生的犯罪活动、以富士电视台的用途不明的巨大银球为代表的高楼大厦,差不多就是这些。接着浮现在脑海中的,是身穿夹克的远野同学与脚穿松糕鞋、皮肤白哲、头发染成茶色的女高中生挽着手走在一起的情景。我急忙打断了想象,这时,伊滕老师沉重的叹息声再次响起。

“那,就是这样,没什么好烦恼的吧,以你的成绩看,不是专科就是短大,要不就是就职。父母同意的话就去九州上专科或者短大,不成的话就在鹿儿岛就职。这样不就可以了。澄田老师没对你说什么吗?”

“还没……”我轻声回答之后,又陷人沉默中。思绪在心中翻滚。这个人为什么要故意用广播叫我啊,而且还提到姐姐。为什么要在下巴上留胡子啊。为什么要穿着拖鞋呢。总之,午休赶快结束吧,我这样祈祷着。

“澄田,你不说话怎么行。”

“好的……对不起。”

“今晚和你姐姐好好商量一下,我也会和她说的。”

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做我讨厌的事。

拼命划水的我发现了前方的大浪。溅起白沫翻滚着向我靠近。在即将撞上的瞬间,我果断地按下冲浪板,潜人水中,在波浪中穿行。今天的波浪果然特别多。我重复着海豚式划水,想划到更外面的地方去。

——不是这里。

这里果然不行,得到更外面的地方去。我拼命摆动着手臂。海水平稳而沉重。不是这里,不是这里——我的心中如咒语一样反复念着这句话。

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和远野同学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时常会有这样的一瞬间。当我迎向波浪时,觉得自己如同超能力者一般,什么都能清楚地觉察到。放学后的超市旁边无人的停车处、早晨的校

园内,看着在这些地方给某人发短信的远野同学,我能听到他心里发出“不是这里。”的呼喊。我都明白,远野同学。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心里想着不是这里的,不只是远野同学。远野同学、远野同学、远野同学——我的心中无数次地呼唤着,身体被波浪托起,在努力想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和突然被破坏的波浪一起被打进海中,呛了好几口海水。我慌忙浮上海面,趴在冲浪板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被海水呛得涕泪交加的我,看起来真的象在哭泣一样。

在返回学校的车中,姐姐没有提起关于志愿的事。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我蹲在超市里贩卖饮料的地方。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虽然在停车处等待过,但远野同学没有出现。这一天,什么都不顺利。

我还是买了酸奶。靠着停在停车处的摩托、将甘甜的液体一饮而尽、戴上头盔、骑上摩托。

我行驶在高台的小路上,侧眼望着还有一丝亮光的西边地平线。在我的左手边,下方的城镇可以一览无余,视线的余光穿过森林,能够看到海岸线。

右手边是被农田隔开的小山丘,在这个平坦的岛上,这里是观赏风景的绝佳地点,也是远野同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慢一些的话,也许他会从后面追上来,又或者是已经行驶在我的前方了吧。发动机发出咳嗽般的声响,突然停止了运转、接着又象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恢复了原样。这辆车的车龄已经是老婆婆了吧。正当我默念着"Cub,你没问题吧?“的时候,停在前方路边的摩托映人了我的眼帘。那是他的车!我羞涩地确信着,把车并排停下。

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我开始登上高台的斜面。脚下是柔嫩的夏草。糟糕,我究竟在做什么呀。要冷静。虽然那是他的车没错,可我这样走近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啊。不去见他会更好。这一定是为了我自己。我没有停下脚步,踏上夏草铺成的台阶,走向视野开阔的前方,他就在那里,背向星空坐在高台顶上,用手机发着短信。

风儿吹过,吹动我的头发和衣服,摇曳着我的心。草地发出刷刷的声音,我的心与这种声音相呼应,开始扑通直跳。登上斜面的我故意发出很大声响,希望以此掩饰扑通的心跳声。

“喂!远野同学!”

“啊,澄田?你怎么来了,竟然知道这个地方啊。”远野同学有些吃惊,他大声地向我打招呼。

“嘿嘿……我看到远野同学的车,就来了!不可以吗?”我一面回答着,一面朝他所在的地方跑去,并对自己说这没什么。

“啊,是吗。你来了我真高兴。今天在停车处都没遇到你。”

“我也是!”我一边用活泼的声音回答他,一边放下肩上的运动包,坐到他的身边。高兴?这是真的吗?远野同学。我的心中感到阵阵疼痛。每次来到他所在的地方,都会这样。不是这里,这句话在心中闪过。西边的地平线已经没人了黑暗中。

风越刮越大,在眼下延伸的城镇闪烁着灯光。远处的学校也点起了灯,国道边闪动着黄色灯光的信号灯下,驶过一辆汽车。镇上体育设施处的巨大白色风车不停地旋转着。片片云朵快速流动着,透过其间,能看到银河与夏夜大三角。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吹过耳边的风发出雌庵的声响,混杂于草木与塑料棚的摇曳声与虫鸣声中。劲吹的风让我逐渐恢复平静。周围满是绿草的清香。

我坐在远野同学身旁,望着这样的风景。心脏的剧烈跳动已经平息了,能在如此近的距离感受他肩膀的高度,我真的很高兴。

“远野同学准备考大学吗?

“嗯,我准备考东京的大学。”

“东京……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啊。”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要去很远的地方啊。”我这样说着,为自己的沉着感到吃惊。听到远野同学亲口说出要去东京这个事实,我应该感到眼前一片昏暗才对啊。沉默了片刻之后,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他温柔的声音。

“……是吗,那么澄田你呢?”

“啊,我吗?我连明天的事都不清楚。”听到这句话,远野同学一定会吃惊吧,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

“也许,大家都是这样。

“啊,不是吧,远野同学也是这样?”

“当然。”

“可你看起来根本没有迷茫啊!

“怎么可能。”他平静地笑着,继续说道:“我很迷茫。只是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没有一点余力。

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坐在身边的男孩子思考着这样的事,而且愿意说给我听。这让我既高兴又紧张。

“……是吗,是这样啊。”

说完,我看着他的脸。一直凝视着远方灯火的远野同学,看起来象一个无助的孩子。现在的我,更加强烈地喜欢着他。

——对了,最重要而且最清楚的事,就是这个。就是我喜欢他这件事。因此,从他的话语中,我获得了力量。我非常想感谢某人让他降生于这个世界上。比如,他的父母,又比如神明。我从包中拿出志愿调查表,开始折叠起来。风逐渐变小了,绿草的刷刷声和昆虫的叫声也安静下来。

“……这是,纸飞机?”

“嗯!”

我把折好的纸飞机朝城镇的方向扔出。纸飞机飞得很远,途中被急风卷起,消失在高远而黑暗的天空中。层叠的云朵间,白色的银河清晰可见。

X X X X X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快去洗澡,不然会感冒的。姐姐这样责备了我。

我跳进浴缸,用热水擦洗双臂。我的手臂上隆起结实的肌肉。总觉得比标准粗壮了不少。真希望自己的手臂象棉花糖一样柔软。不过,即使看到了我的心结,现在的我也根本不在乎。我的心里和身体一样暖和。高台上的对话、远野同学沉稳的声音、临别之际对我说的话,现在依然萦绕在耳边,一回想起这些,激动的感觉就传遍全身。我也知道自己面如火烧。刚才可真悬啊,我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说出远野同学的名字。这个名字在浴室中甜蜜地回响着,溶进了热水的湿气中。我回味着这多彩的一天,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

在那之后,我们踏上归途,路上看到缓慢前行的巨大拖车。轮胎和我一样高的巨大拖车拖着游泳池一样长的货厢,货厢上用很大的字写着"NASDA宇宙开发事业集团“。这样的拖车有两台,前后由若干乘用车衔接着,和手持红色引导灯的人们一起前进。这是在运送火箭。我以前只是听说过,这是头一次亲眼看到。不知从哪个港口用轮船运来的火箭,这样慎重而缓慢地,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运到岛南端的发射基地。

“据说时速是五公里。”我说出以前不知在哪听过的,用拖车运送火箭的速度,“是啊。”远野同学也呆呆地这样回答我。我们被这种景象吸引住了。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和远野同学一起看到这种少见的景象。

在那之后不一会,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是在这个季节里很常见的倾盆大雨。我们急忙骑上车赶回家。我的车前灯照着远野同学淋湿的背,那一刻,我感觉和他更接近了一些。我家就在他回家的途中,一起回家的时候总是这样,在我家门口相互道别。

“澄田。”临别之际,他拉起头盔的面罩对我说道。雨越下越大,从我家透出的昏黄灯光照在他淋湿的身体上。透过紧贴在身上的衬衫看着他的身体线条,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身体也是这样的吧,想到这个,我的心扑通直跳。

“今天实在抱歉,让你被雨淋。”

“别这么说!这不是远野同学的错,是我自己来的。”

“不过,能和你说说话,真好。明天见,小心别感冒了。晚安。”

“嗯。晚安,远野同学。”

晚安,远野同学。我在浴缸里小声说着。

从浴室出来以后,晚饭是炖牛肉、炸武绸鱼以及间八鱼刺身。非常好吃,我让妈妈帮我添了三碗饭。

“你真能吃啊。”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饭碗递给我。

“吃得下三碗饭的女高中生,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姐姐吃惊地对我说道。

“我肚子饿了嘛……对了,姐姐。”我把炸武绸鱼送到嘴里,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着,一边问姐姐。

“今天,伊滕老师对你说什么了吗?”

“是啊,是说了。”

“对不起,姐姐。”

“不用道歉。慢慢决定吧。”

“什么,花苗,你做了什么事挨老师批评了吗?”妈妈一边给姐姐倒茶,一边问我。

“也没什么大事啦,那个老师有些神经质。”姐姐若无其事地替我回答了。有这样的姐姐,我真感到庆幸。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那是捡到卡布时的梦。卡布并不是指本田的Cub摩托,而是我家养的柴犬。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在海边捡到的。当时,羡慕姐姐拥有Cub(摩托)的我,给捡到的小狗起名卡布。

不过,梦中的我不是小孩子,而是现在十六岁的我。我抱着卡布,行走在异常明亮的沙滩上。抬起头来,天空中没有太阳,而是繁星闪烁的星空。

红色、绿色、黄色,各种色彩的恒星闪耀着,绚丽的银河如光柱般横贯整个夜空。我对这样的场景发出惊叹。突然,有人从远方走过来。那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身影。

对今后的我而言,那个人将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孩子的我这样想道。

对过去的我来说,那个人曾经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和姐姐一样大的我这样想道。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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