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经步入7月了。之前一直持续下着雨,但今天早上却出现了久违的蓝天。

“看来今天会很热,大家一定会很高兴的。”吃过早饭放下筷子后,直子来到外面边看边说。早上吃的是昨晚剩下的油炸虾。如果是平常的话,直子还会做大酱汤的,但是今天早上没有。她早上睡懒觉了。平介知道她睡懒觉是因为昨晚熬夜学习了。但是他没有了取笑直子的心情。

“为什么天热就高兴?”

“因为今天要去游泳。”说着她做出个游泳的动作。

“啊,是去游泳啊,真不错。”

“都多少年没游过了,不知会不会忘。”

“这种事情跟骑自行车一样,只要会了就一辈子不会忘。”平介说完往嘴里扒了两口饭。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抬起脸来看着直子问:“藻奈美会游泳吧?”

“当然会了。她以前还上过游泳培训班呢。不论是自由泳还是蛙泳……”说到这里,直子的脸色一下于变了,“啊,蛙泳……”

“你行吗?”

“不行啊。”直子摇头,“糟了,这可怎么办呀?”

平介也知道直子只会自由泳。年轻时一起去海边游泳,直子一开始明明说不喜欢被水打湿,可是一下一海马上就撒欢儿地游了起来,并且只用自由泳这一泳姿。那时直子的皮肤很嫩,看上去十分水灵。

“没记错的话,去年夏天藻奈美还参加校内游泳比赛了呢,而且是蛙泳。”

“这可不好办了,总不能说今年忽然就不会蛙泳了吧。看来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说我来月经了。唉,好不容易有这么个适合游泳的好天气。”直子沮丧地说。她那沮丧的样子倒是很像真正的小学生。

直子先平介一步出了家门。在穿鞋时,她忽然一拍巴掌。

“对不起,忘了告诉你了,昨晚有个电话找你。”

“谁打来的?”

“梶川女士。应该是那个司机的妻子吧?”

“如果她叫梶川的话,那就是了。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她说会再打过来的。”

“噢。”平介心里想着,会是什么事呢,自从上次在田端制制所见过面,之后就再没和她说过话了。

“你晚上给她回个电话吧。”直子说道。

“你记下她的电话号码了?”

“啊?没有,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不知道啊。算了,她早晚还会再打来的。”说完他开始猜测征子打电话的原因,但是没有任何头绪。

来到公司,小坂科长又来找他。他想让平介再去一次田端制作所。

“还是有关D型喷枪试制工作的事,那边说问题已经解决了,想让你再过去看看。据说他们又用了新的规尺,所以最好把他们的设计图也要过来。当然,要是平介很忙的话,让别人去也行。”

“啊,不,还是我去吧。我也想听听具体情况。”

“就是嘛,你肯去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过一会儿跟他们联系。”小坂舒了一口气。接下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狡黠地一笑。于是,上司的脸瞬间就变成了一个亲昵的大叔的脸。

“告诉你件大好事。”

“大好事?”

“对呀,一个35岁的,比你死去的妻子还小一岁呢,并且到现在还是未婚。我看过她的照片,感觉正经不错哩。”

等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之后,平介连摇头带摆手。

“我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我知道,对方也没考虑过呢,所以说这种事是要靠身边的人撮合的。不管怎样,先见上面再说嘛。”

“不行不行,不管怎么说都太早了。”

“是吗?要是平介真的那么想的话,我也不勉强你。不过啊,”小坂凑到平介耳边说,“你那里能忍受得了吗,应该快憋得不行了吧?”

平介当然明白他所说的那里指的是哪里。

“啊?啊,没事,根本没有那种感觉。真的,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是吗?真是难以相信。”小坂带着怀疑的表情歪起了脑袋。

“那,我这就去田端制作所了。”说完平介从小坂面前逃开了。

平介从公司里借了公用车,开向田端制作所。他很喜欢去其他工厂或下属公司。说得准确些,他喜欢的是路上的时光。总在同个地方和同一群人做同样的事久了。有时会产生一种被世界遗弃了的感觉。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哪怕能到公司外面待几分钟,都能让他再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在田端制作所的任务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这次不是出现了可题,而是之前的问题解决了。他来只是听听他们的汇报,因此很轻松。对方负责该问题的一个年轻人也是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碰头结束之后,平介又像上次那样来到了卷线车间。他想起直子说过,梶川征子给他打过电话。

可是,在那一排女员工中没有发现征子的身影。平介来到看上去像是负责人的那个男子坐着的地方。他面前的桌子上立着一个牌,上面写着“主任”。他虽然脸长得有点儿棱角分明,但是眼神很和蔼。想必他对女员工的照料也无微不至吧。

“请问,梶川征子在吗?”

“啊,她呀,最近一直没有来。”听平介这么一问,主任马上答道,“听她说是身体不太舒服。我们也正替她担心呢。”

“是不是住院了?”

“这个嘛,我倒是没听说过。”主任歪着头问,“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啊,我们两个认识,只是想顺便来看看她。”说完平介向主任道声谢,离开了车间。

他眼前浮现出梶川征子瘦弱的身体和煞白的脸。想必她一定太勉强自己了。此外,她还必须面对舆论冰冷的视线。平介这时耳边回响起骚扰电话里阴森的声音。

她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呢?平介越想越在意。

出了工厂,平介上了车。他启动了引擎,正想将手动变速杆挂入低挡时,发现了装在车门内侧口袋里的交通地图。取出地图,他翻到了东京西部的扩大图那页。

位于调布的征子家离这里仅咫尺之遥。

他看了看表,刚过上午11点。即使现在急匆匆赶回公司,也已经到午休时间了。

他挂上挡,缓缓开动了汽车。

以前坐出租车送过她,所以他很快就想起了该怎么走。来到那栋还有印象的公寓前,他将车停在了马路边。

上了台阶,他找到写有“梶川”名牌的门前,接下了门铃。门口没有内线电话。

见没有反应,平介正打算再按一次,门内传来了回答声“来了——”

是她女儿的声音。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叫逸美。

“打扰了,我叫杉田。”

门开了一条缝,门里还上着锁链。适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稍显紧张的逸美的脸。

“你好!你妈妈在家吗?”

听平介这么一问,她说了句“请等一下”之后又关上了门。很快里面就传来了解开锁链的声音。估计她是进去向妈妈通报平介的到来吧。

“请进吧。”逸美用僵硬的表情把平介迎进了屋。

“打扰了。”

在平介脱鞋的同时,里面的拉门拉开了。面容憔悴的梶川征子带着夹杂了微笑与惊讶的表情出现在眼前。她穿着一条长长的和毛巾同样质地的连衣裙。

“杉田先生,您怎么会来这儿啊?”

“我刚刚去过田端制作所,顺便过来瞧瞧。昨晚你给我打电话了?不巧我不知道你家的电话,所以今天冒昧来访。”

“原来是这样啊。我也是以前参加遇难者家属集会时得到一本名册,所以才知道您家电话的。”

“原来如此。”平介点了点头,“对了,你从公司请假了?”

“嗯,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啊,您快进到里面来吧。我去给您倒点凉饮料。”

“不用,您别麻烦了。还是先说说你打电话想说的事情吧。”平介单刀直入地说。来之前他曾对自己保证今天绝对不进到里面去。

大概是觉察出平介并不想随便聊些别的话题,梶川征子也就没有再往下说什么。她先是低下头,随后说了声“您稍等一下”,再次消失在日式房间里。

这时,之前一直对着洗碗池刷着什么东西的逸美端着盆走了过来。盆里面是装有麦茶的玻璃杯。

“请喝水。”

“啊,谢谢!”平介慌忙接过水杯,“你妈妈,她哪里不舒服啊?”他小声问道。

逸美稍微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甲状腺。”

“啊。”平介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是点点头,接着喝了一口麦茶。

既然她能具体说出“甲状腺”这样的词来,想必是到医院接受过这方面的检查了。甲状腺不好会怎样,和甲状腺相关的病都有哪些,平介一无所知。不只如此,他连甲状腺在什么部位、有什么作用都不知道。

“谢谢你的茶。你今天不用去上学吗?”

“不是。因为今天妈妈的状况特别差……”

“所以你就请假了?”

逸美轻轻点了点头。平介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真是不幸啊!类似梶川母女二人的不幸在世上恐怕不多。

家中失去了顶粱柱,母亲又病倒了,这个孩子今后可怎么生活啊!想到这里,平介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梶川征子从日式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拿了几张纸片。

“这是我在丈夫的行李中找到的。”

平介接过那叠纸片一看,是一些挂号汇款的存根。收款人都是一个叫根岸典子的人。细细一看,大都是在月初或月末寄出的,金额在1O万日元到20万日元之间,偶尔会有几张超过20万日元的。上面最早的日期是去年一月份,里面还夹杂着一张便条,上面写有收款人在札幌的住址。

“这是……”平介看着梶川征子。

她慢慢点了点头:“我听他说过一次,根岸好像是之前和他结婚的那个女子的旧姓。”

“这么说,是你丈夫的前妻?”

“应该是吧。”

“这么说你丈夫一直在给前妻寄生活补贴?”

“是这样的。”梶川征子点了一下头。

她的嘴唇上挂着看起来十分落寞的笑,笑的意味平介似乎也能有所理解,那应该是知道丈夫的心思不都在母女二人身上后,感到孤独和空虚的表现吧。

“你丈夫是什么时候和他前妻离婚的?”

“具体我也说不太准,我觉得大概是在10年前吧。”

“也就是说,他1O年间一直在给她寄生活补贴?”

平介心里想,如果真是这样,那梶川司机可算得上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平介以前听人说过,很多男人在离婚时都向对方承诺负担每个月的生活费和子女抚养费,但是基本没有能坚持一年以上的。

“不知道。我感觉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她说这语大概是想表达家计状况这两年才突然恶化。

“你丈夫以前从没跟你提起过这件事情吗?”

“他从来没说过。”梶川征子垂下头去。

“和我们比起来,他更重视以前的家庭!”逸美忽然在身后插了一句。她语气很锐利,声音却很阴暗。

“逸美!”母亲责备了她一声。

原本坐在厨房椅子上的逸美发出很大的动静,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面的房间,甩上了门。

梶川征子向平介道了声歉,平介忙说没关系。

“不管怎样,这下子我丈夫为什么硬撑着工作的原因总算是弄清楚了,因此我想先通知杉田先生一声。您好像对这件事一直比较在意。”

“原来如此。我之前又是赌博呀,又是女人的,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实在是太对不起了。”

“没关系。”她摇摇头,“其实如果真像您所猜测的那样,倒好了。”

听了梶川征子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平介一下子哑口了,看着征子。她好像是对自己刚才一时冲动说出去的话感到后悔了,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这个……他前妻直没有和你联系吗?”

“没有。大概是生活补贴一断,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她知道发生事故了吗?”

“可能知道吧。”

“如果她知道的话,怎么着也该来上一炷香吧,看在你丈夫生前那样照顾她的份上。”

“她可能觉得来不方便吧。她应该知道前夫已经再婚了。”

“即使那样……”平介本来要往下说一些牢骚话,但还是克制住了。他想,自己反应这么强烈会让人觉得不正常。但是他无法理解梶川的前妻,心里面拧了个疙瘩。

他又把目光投到了手中的汇款存根上。

“请问,我可以要一张吗?”

“啊?”梶川征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以倒是可以……”

“啊,我是想拿回去给女儿看看,因为她也一直想知道大巴司机引起事故的真正原因。”

“哦,我懂了。”

于是平介抽了一张存根,在上面抄了便条上的住址后,将其余部分还给了她。

“你的身体不要紧吧?听你女儿说,她为了看护你而向学校请假了。”

“啊,没什么大事,达孩子担心过度了。”梶川征子摆摆手说道。但是她摆手的动作显得很无力。

“有什么事就跟我联系。像买东西这样的事都很费力吧?对了,今天晚饭用的菜都买好了吗?”

听平介这么梶,梶川征子摆起了两只手。

“没问题的,的真的,请不用那么替我担心。”她说话时看起来很为难。这让平介意识到了他们立场的不同。对她来说,在这里和遇难者遗属面对面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那你要多保重!代我向你女儿问好。”平介说完点了下头,走出了梶川征子的家。

“让您特地为这事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梶川征子几次低下头去。她那似哭似笑的表情深深印在了平介的脑海里。

回到车里发动了引肇,平介这才想起忘了问她家的电话号码。但他还是就那样开动了车子。他想,自己今后可能再也不会见这对母女了。

快吃完晚饭时,平介对直子说起了白天的事。她一边看着汇款存根,一边听着平介的叙述。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梶川司机那么玩命地工作,既不是赌博。也不是为了女人。”平介放下筷子,抱起了胳膊,同时还盘起了双腿。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直子将汇款存根放到了桌子上,一副反应迟钝的样子。大概是这一真相太出乎她意料的缘故吧,平介想。

“这个叫根岸的人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真让人觉得奇怪啊。如果她知道发生了事故,应该来参加葬礼才对吧?”

“嗯,是呀。”直子歪起头来把碗里剩下的茶泡饭吃净了。

“我想给这个人写一封信。”平介说,“说心里话,这才是我要来这张存根的真正目的。”

直子停下筷子,一脸不可理解的样子看着平介。“你想写什么信?”

“先告诉她梶川司机在事故中去世了。她有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呢。然后再劝她来上一次坟。如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岂不是太不正常了?”

“这件事为什么非要由爸爸你来做呢?”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睡不踏实。可能是一开始就插手这件事的缘故吧。不是有句话说‘骑虎容易下虎难’吗?”

直子放下筷子,将跪着的膝盖转向了平介这一边。

“我觉得爸爸没有必要那样做。要说到可怜,我觉得梶川现在的妻子很可怜。失去了丈夫,自己又生了病,她一定很不容易。但是,我无法像你那样同情她。难道我们就不可怜吗?”

“你说的我明白。我们总还可以有办法渡过难关吧?”

“你说得倒轻巧!你知道我是怎样挺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被直子这么一问,平介觉得自己的脸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扇了一巴掌似的。他没有了言语,低下了视线。

“对不起!”直子马上向他道歉,“我知道爸爸是这样的性格,你见了悲惨的人就受不了。”

“我才没你说的那么好呢。”

“嗯,我知道,爸爸是个很包容的人,不太会去恨一个人,不会像我那样动不动就为不合心意的事情发脾气。”直子一口气说了下来,“说实话,刚才听了你说的话,我感到有点失望。”

“失望?”

“没错。我原本希望,那个叫梶川的司机是因为赌博或者花心缺钱,所以才硬撑着开车,结果引起了事故。或许用‘希望’这个词不太恰当,但我真的觉得那样更好。”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过,如果真是因为那些原因引起事故的话,是不可饶恕的吗?”

“所以嘛,”直子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不分借口地去恨那个司机了。每当我感到难受时,总希望能找个对象来发泄下。也许你无法理解,每当想起自己的遭遇,想得无法解脱的时候,我都希望有个能让我憎恨的对象。”

“这……我也能理解。”

“可是,如果是因为坚持给前妻寄生活补贴才这样,我就不能恨他恨得那么透彻了,那样我的愤怒就得不到发泄,到时我说不定会把爸爸当成出气筒的。”

“那倒也可以。”

“如果爸爸真想给她写信,那就写吧,说不定她真的不知道梶川司机死亡的消息呢。”

“啊,不,不用了。其实仔细想想,那样有点儿多管闲事。”平介说完将存根在手心里团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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