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这个世界上,怪事之一是,仅仅是偶尔之间,你才确信无疑你会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你有时知道这一点,当你在娇嫩肃穆的拂晓时分起来,出去独自站着,深深把头往后甩,看上去、上去,目睹灰白的天空慢慢变化、发红、奇迹般的不可知发生着,直到东方让人几欲叫喊,你的心静止下来,为日出那奇怪的、不变的至高无上——这一幕每天早晨一直发生,持续了成千上万上亿年。这一刻你就知道了,大约持续片刻。你有时知道这一点,当你独立在落日的林中,神秘的金色静谧斜穿过树枝、投到树下,仿佛在慢慢地说着什么,一遍又一遍,听不真切,不论你怎么努力。然后,有时夜里无边的墨蓝色宁静,上面亿万颗星星在等着、看着,让人确信;有时远处一阵音乐让它真实;有时是一个人的一个眼神。

柯林第一次见到、听到四堵高墙里掩藏的花园时,就是这样。那天下午,仿佛整个世界都全心全意地要完美无缺、光彩照人,要对一个小男孩好。也许纯粹出于天坛般的好意,春天来把它所能有的每样东西都倾注到一个地方,满出来如皇冠。不止一次,迪肯打断正在做的事,静静地站着,眼里的不可思议越来越浓,轻轻摇头。

“啊!真好!”他说,“我十二岁快十三了,十三年里有很多个下午,可是好像我没有见过一个下午好得像这个。”

“哎是,是好。”玛丽说,她快乐得叹气,“我保证这是全世界最好的一个。”

“纳觉不觉得,”柯林做梦般小心地说,“这样发生的一切,都被熊得像是为了我?”

“我的天!”玛丽羡慕地大声说,“这点约克郡话真不错。纳模仿得飞快——纳是。”

快乐统治着一切。

他们把轮椅拖到李树下,李树因繁花而一片雪白,因蜜蜂而悦耳。像国王的华盖,童话里的国王的。附近有樱桃树开着花,苹果树的花苞粉红雪白,这儿、那儿一朵已经绽裂开。在华盖的枝枝繁花之间,是一点点蓝天,像奇妙的眼睛往下看着。

玛丽和迪肯这儿、那儿干一点活儿,柯林看着他们。他们拿东西给他看——正在展开的花苞,紧闭的花苞,一小截叶子刚刚吐绿的细枝,啄木鸟掉在草地上的一片羽毛,早孵的鸟蛋空壳。迪肯慢慢地推着轮椅绕了花园一圈又一圈,不时停下来让他看奇迹从土里冒出、从树上垂下。这就像被带进一个魔法国度,国王和王后展示给你国度里包含的一切神奇富丽。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见到知更鸟?”柯林说。

“过段时间你就能经常看见他了。”迪肯回答,“等蛋孵出来,小家伙们会让他忙得眼冒金星。你会看到他飞过来飞过去,带着差不多和自己一样大的虫子,他一到巢里,那里就闹嚷得很,他忙乱得简直不知道第一片喂给哪个大嘴巴。每一边都是大张的鸟嘴、呱呱地抗议。妈妈说她看到知更鸟为填满大张的嘴巴要干的活儿,她觉得自己像是无事可干。她说她看到过,那些小家伙好像汗都在滴,不过人看不见而已。”

他们被逗得快乐地咯咯笑,记起来不能弄出声,就之后用手捂着嘴。几天前,柯林被告知低声私语的规定。他喜欢其中的神秘感,尽了最大努力,但是在兴奋快乐之中,很难从不让笑声高于低语。

下午的每一时刻都充满了新东西,阳光的金色每个钟头都在变深。轮椅被拉回华盖下,迪肯坐到草地上,刚刚抽出笛子,这时候柯林看到没来得及注意到的一样东西。

“那边那棵树很老,是吧?”他说。

迪肯越过草地看着那棵树,玛丽看着,一阵短暂的静默。

“是的。”迪肯回答,静默之后,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温柔。

玛丽盯着那棵树,想着。

“树枝灰扑扑的,到处没有一片叶子。”柯林接着说,“它已经死了,是吧?”

“哎是,”迪肯承认,“但是玫瑰爬满上面,等玫瑰长满了叶子和花,会盖住每一丁点死木头。那时候就不会显得死了。会成为最漂亮的。”

玛丽仍然盯着那棵树,想着。

“好像一根大枝子被弄断过,”柯林说,“我想知道是怎么弄断的。”

“很多年前弄断的,”迪肯回答,“啊!”他吓了一跳,骤然解脱,手放到柯林身上,“看知更鸟!它在那儿!它在给媳妇儿找食呢。”

柯林差点儿就晚了,不过刚刚看到一眼,红胸脯一闪,喙里衔着什么。它射过绿色进入角落,不见了。柯林再次往后到靠枕上,带点笑。

“它给她送下午茶。大概五点了。我自己也想喝点茶。”

于是他们是安全的。

“是魔法把知更鸟送来的。”后来玛丽悄悄对迪肯说,“我知道是魔法。”因为她和迪肯都恐怕柯林可能会问起那棵树,十年前树枝折断,他们曾经一起细谈过,迪肯站在那里,烦恼地揉着头。

“我们一定要它显得和其他树没什么不同,”他曾经说,“我们永远不能告诉他是怎么断的,可怜的孩子。要是他提起它我们一定要——我们一定要显得高兴。”

“哎是,我们一定要。”玛丽回答。

可是她不觉得自己盯着那棵树的时候显得高兴。在那几个瞬间,她想了又想迪肯说的另一件事是不是真的。那时他继续揉着锈红色的头发,样子迷惑,然而蓝眼睛里渐渐露出好看、安慰的神色。

“克兰文太太是个非常可爱的年轻女士,”他相当犹豫地往下说,“妈妈说她想她经常在米瑟韦斯特庄园一带照看着柯林少爷,和所有的妈妈从这个世界被带走以后做的一样。她们必须得回来,你瞧。她在花园里,是她让我们来干活,告诉我把他带到这儿来。”

玛丽原来以为他说的是魔法。她是魔法的坚决信徒。她悄悄地深信迪肯施了魔法,当然是好魔法,对身边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喜欢那么他,野生动物知道他是朋友。她在想,真的,在柯林问出危险问题的关头,有没有可能是他的才能招来的知更鸟。她觉得他的魔法整个下午都在作用,让柯林显得完全像另一人。他看着不可能像是一头尖叫着撕咬枕头的疯狂动物。甚至他的象牙白似乎都在变。初进花园是,他的手脸脖颈上隐隐露出的红光从没真正消亡。他显得是血肉做的了,而非象牙或者蜡。

他们看到知更鸟两三次给他媳妇儿运食物,很能让人想起下午茶,柯林就觉得他们必须也吃点。

“去,让男仆用篮子送一些到杜鹃花小道上,”他说,“你和迪肯可以拿到这儿来。”

是个得人心的点子,轻易实现,当白布在草地铺开,有茶、涂了黄油的烤面包、松脆烤饼,一顿饭被愉快地填到肚子里,几只为家务出差的鸟儿停下来调查发生了什么,被引入对面包屑忙碌的研究中。坚果和果核带着一块蛋糕迅速挪到树上,煤灰拿了整整半块抹黄油的烤饼,到角落里叼啄、检查、又翻过来,发出沙哑的评价,直到他决定快乐地一口吞下。

下午慢慢拖尽了它芳醇的钟点。太阳把草上的金色染得越来越深,蜜蜂回家,小鸟经过得没那么经常了。迪肯和玛丽坐在草地上,茶篮子重新装好,准备拿回房里,柯林躺靠在靠枕上,浓密的发卷从额头往后推,脸显出很自然的颜色。

“我不想让这个下午走,”他说,“不过我明天还要来,还有后天,外后天,外外后天。”

“你会得到很多新鲜空气,对吧?”玛丽说。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他回答,“现在我见过春天了,我要看夏天。我要看着这里的一切生长。我自己也要在这儿长。”

“你会的,”迪肯说,“要不了多久,我们会让你在这儿到处走,你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挖地。”

柯林脸红得惊人。

“走!”他说,“挖!我会吗?”

迪肯扫了他一眼,非常微妙谨慎。他和玛丽都从未问过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你肯定能,”他坚决地说,“你——你有自己的脚,和其他人一样!”

玛丽反而害怕起来,直到她听到柯林的回答。

“它们其实没什么病,”他说,“但是它们太瘦太弱。摇晃得厉害,我都害怕用它们站起来。”

玛丽和迪肯都松了一口气。

“等你不再害怕用它们站起来,”迪肯恢复好兴致,“你很快就会不再害怕了。”

“我会吗?”柯林说,他静静地躺着,仿佛在想事情。

他们真的很安静了片刻。太阳落得更低。就在那个钟头,一切静下来,他们确实忙碌兴奋了一下午。柯林显得似乎在奢侈地休息着。甚至小动物们都停止到处移动,被吸引到一起,在他们附近休息。煤灰停到一根低枝上,缩起一只脚,在眼睛上昏昏地垂下灰色薄膜。玛丽暗暗想它好像下一分钟就会打起呼噜来。

在这静默之中,当柯林半抬起头,突然惊呼出一声示警的低语,相当吓人:

“那个人是谁?”

迪肯和玛丽手忙脚乱爬起来。

“人!”他们一齐迅速地喊。

柯林指着高墙。

“看!”他激动地低语,“快看!”

玛丽和迪肯四处推着轮椅看。季元本那张愤愤不平的脸在墙头、从梯子顶端对他们怒目而视!他竟然对玛丽挥舞拳头。

“要是我不是个单身汉,要是你是我的女娃,”他叫喊,“我就给你一顿鞭子!”

他又爬上一截梯子以示威胁,仿佛表示他积极地意图跳下来对付,但是等她走向他,显然他又想了想,站在梯子顶上冲下面的她挥舞着拳头。

“我从没想到是你!”他慷慨激昂,“我第一次瞅见你就不待见你。一个皮包骨的小丫头片子,一张苦瓜脸,总是问个不停,到没人欢迎的地方东闻西嗅。我从没搞清楚你怎么和我亲厚起来。要不是知更鸟——可恶的——”

“季元本,”玛丽喊,缓过气来。她站在他底下,往上有点气喘地喊着他。“季元本,就是知更鸟给我指的路!”

这时候老季好像真的要手忙脚乱地从他那边的墙上倒下去,他愤怒了。

“你个小恶棍!”他冲她喊下去,“把自己的坏事推到一只知更鸟身上——虽然它脸厚得什么都干得出。它给你指的路!它!啊!你个小……”她能看见出,他突然冒出下面的话,是因为好奇心压倒了他。

“确实是知更鸟给我指的路。”她倔强地抗议,“它不知道它在指路,但是它做了。你冲我挥拳头,我没法从这儿告诉你。”

就在那一瞬,他非常突然停止挥拳,同时下巴竟然掉了下去,抬头瞪着正从草地上朝他过来的什么东西。

柯林开初听到他滔滔不绝,吃惊得只是坐起来,被施了咒一样听着。但是在其间他回过神来,点头用皇帝派头命令迪肯。

“把我推过去!”他发令,“把我推近,就停在他面前!”

这个就是,如果您允许,就是引起季元本注意、让他掉下巴的东西。一个带轮子的椅子,满是豪华的靠枕和袍子,正朝他来,显得像是什么国师,因为小王爷朝后躺在上面,镶黑圈的眼睛里含着皇家命令,消瘦苍白的手傲慢地朝他伸出。轮椅端端停在季元本鼻子下。真的不足为奇,他的下巴掉了合不拢。

“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爷质问。

季元本眼睛瞪得啊!他发红的老眼钉在眼前,仿佛见了鬼。他盯啊盯啊,强咽下喉咙里一团,一句话都没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柯林继续质问,更加皇帝做派,“回答!”

季元本举起嶙峋多节的手,抹过眼睛,抹过前额,然后用发抖的奇怪声音回答。

“你是谁?”他说,“哎是,我是知道——用你妈妈的脸上的眼睛瞪着我。老天爷知道你怎么来的这儿。不过你是那个可怜的小瘸子。”

柯林忘记他从来没有一个后背。他的脸顿时泛为鲜红,坐得笔直。

“我不是瘸子!”他狂怒地喊叫,“我不是!”

“他不是!”玛丽喊,几乎是带着野蛮的愤慨冲着墙上喊,“他连针尖大的包都没有!我看过,根本没有——一个都没有!”

季元本再次用手抹过前额,盯着,仿佛他永远都盯不够。他的手发抖,他的嘴发抖,他的声音发抖。他是个无知的老人,一个不圆滑的老人,他只记得他刚才听到的。

“你——你的背不驼?”他沙哑地说。

“不!”柯林叫。

“你——你不是罗圈腿?”老季声音抖得更加沙哑。

太过分了。通常柯林发威时的力量,现在以新的方式冲过他全身。他从来没有被指控过有罗圈腿——哪怕窃窃私语——季元本的声音显示出,他理所当然地相信罗圈腿存在,王爷的血肉之躯何堪承受。他的愤怒和被侮辱的自尊让他忘记一切,除了此时此刻,给他注满了一种他从未知晓的力量,一种几乎不自然的力量。

“过来!”他对迪肯喊,竟然动手撕扯下肢的覆盖,挣扎着起来,“过来!过来!马上!”

迪肯眨眼到了他身边。玛丽猛吐一口气,喘过气,觉得自己脸色苍白。

“他能行!他能行!他能行!他能!”她以最快的速度念念有词自言自语,声音低到不可闻。

一阵短暂狂暴的手忙脚乱,毯子被扔到地上,迪肯扶着柯林的胳膊,瘦腿出来了,瘦脚到了草地上。柯林站得笔直——笔直——直得像一支箭,高得怪异——他的头后仰,奇怪的眼睛里放出闪电。

“看着我!”他冲上面季元本挥舞手臂,“你看着我——你!你看着我!”

“他和我一样笔直!”柯林喊,“他和约克郡随便哪个孩子一样直!”

季元本的反应,玛丽觉得怪不可测。他呛着,猛咽着,突然,泪水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滚下,一双老手扭在一起。

“啊!”他爆出一句,“人撒的谎啊!你瘦得像个姑娘,白得像个鬼,可是你身上没有一个包。你能长成一个男人。上帝保佑你!”

迪肯有力地抓着柯林的胳膊,但是男孩没有动摇。他站得越来越直,直视季元本。

“我是你的主人,”他说,“我父亲不在的时候。你要服从我。这是我的花园。你敢对它说一个字!你从那个梯子上下来,出去到长走道上去,玛丽小姐会在那儿见你,带你到这儿。我有话和你说。我们不想要你,但是现在你必须参与秘密。快点儿!”

季元本乖戾的老脸仍然是湿的,沾着那阵奇观的泉涌之泪。仿佛他不能把眼睛从干瘦笔直、双脚站立、头往后仰的柯林身上挪开。

“啊!老天!”他几乎是耳语,“啊!我的老天!”然后回过神来,突然花匠式地碰了碰帽子,说,“是,先生!是,先生!”顺从地下梯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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