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少宁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钻进屋里,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而后转回身,声音发飘地唤了声“七爷”。

屋里开着窗。

秋风透窗而过,吹得桌上纸张沙沙作响。晃动的烛影中,一人正坐在桌案前凝神翻阅信笺,头也不抬,随意地“嗯”了声。

他身材高大挺拔,气度矜贵。五官生得十分好看,隽秀而又清雅。暖色的烛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没了平日的冷厉,这时的他方才显现出与年纪相符的模样,让人恍然意识到,这位让朝中上下敬畏的重臣,明年方才弱冠而已。

穆少宁一不留神多看了几眼。

郜世修抬眸望过来,目光清冷凛冽如深秋的寒潭。

穆少宁浑身一个机灵赶紧低下头,快速地把玲珑的事情告诉了他。

“玲珑?”郜世修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谁的名字,不甚在意地说:“无需担忧。或许是她太顽皮了些,所以堂中人对她略作惩戒。”

穆少宁忙道:“可是她很乖,不会……”

郜世修抬指轻叩桌案,“你待如何?”

“我想,”在他的凝视下,穆少宁慢慢低下了头,“我想带她回京。”

郜世修没有理会这个提议,继续看信。

那女孩儿不过是刚好路过顺手救下,没必要花费太多心思在她身上。更何况抚育堂是先帝命人设立,专门收留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在那里,那个小女孩应该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郜世修的沉默无声地表明了态度。

穆少宁不敢多言,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咽回去,恹恹地出了屋。

等到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再无旁人之后,郜世修放下手中密信,眉目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循着各种线索去找,依然没能寻到方家后人。方博林的手下把人藏得太好,以至于一路追踪而来,竟是没有找着。

线索中断。

只希望方家下人行事得力,护好孩子让其安然成长。莫要让大皇子的人发现有人移花接木了才好。

·

第二天一早,按理来说收拾完行装就该启程离开。可是飞翎卫们发现,穆总旗不见了。

看看天色,郜世修道:“时间已到,不必再等他。即刻启程。”

飞翎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反驳。

不料一行人正打算离开,穆少宁却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小小的新打的络子。寻常样子,寓意平安顺和,随处可见。

络子的纹理不算平整,略有凌乱。放在看惯了贡品的北镇抚使眼中,着实不算什么。

不过郜世修这次反倒没有等闲对待,修长的指勾住络子,问:“从何而来。”

“玲珑送您的。”临近分别,穆少宁心里发堵,即便对着七爷语气依然不太好,瓮声瓮气地说,“说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轻抚着上面不规整的边缘,郜世修眉心轻蹙,“怎么做的。”

他虽不懂女子这些手工活计,却因见得多而能知晓一二。看这打络子的手法颇为熟练,应当不是新近学会的。按理说,这样简单的纹样,熟了之后不该处理不好边缘才是。

“抚育堂的妈妈管得严,除了干活儿,什么都不准他们做。她用我送她玩的线团半夜摸黑偷偷弄的,所以不够工整。她还想和您道歉,说是太难看了。只不过咱们马上要离开,她也来不及慢慢地做好点。”

说到这儿,穆少宁再也忍不住了,声音略微拔高道:“七爷,那些人真不是东西。玲珑那么小,又那么乖,能做错什么?至于把她手打成那样儿?跟您实话实说吧。这东西做得那么难看,不仅仅是因为摸黑做的。还因为小丫头的手肿得快不行了!”

郜世修不欲多说。

他虽对那孩子有点印象,却也仅限于此。最近在忙着方家后人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其他。更何况,不过是顺手救下的孩童罢了,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正打算把东西丢给手下拿着,郜世修最后一次捏了下那络子,发觉有些怪异。指尖微动,把繁复的结扣从外面一点点扯开,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层。

这一层更是歪扭。很薄,单线编织。隐隐约约的可以辨别出是个“白”字。

编织之人显然心灵手巧。用绳线做出了字样后,又小心仔细地用花纹繁复厚重的络子包裹住它。一看便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祝福送出。甚至于,不在意对方不知道她用了那么多的心思。

沉吟片刻,郜世修问穆少宁:“她可曾与你提过我?或者,你可曾和她提过我?”

“她?没有啊。一句都没有说过您。”穆少宁怔了下,斟酌着说,忽地一拍脑壳,“啊!有这么回事,不知是不是七爷问的那样。”

穆少宁就把在抚育堂门口,两人有关白翎和蓝翎的对话讲了。

郜世修闻言,难得地露出愉悦微笑,唇角微勾,“真是个别扭孩子。”

果然如他所料,那“白”字是在暗指他。只不过小姑娘不知他姓名,不知他官职,就用这个来代替。

其实,如果她想知道他的情况,大可以正大光明地问。甚至于,可以趁他在的时候直截了当问他。谁不知她是他救的?偏要这样转弯抹角的来。

转念一想,才发觉不对。她没醒来时,他就已经离开。依着命令,手下要在他回来之前将人尽快送走,她是没机会再次见到他的。

任谁看到这样的状况都能知道他是打算撂下她不管了。也难怪她不敢问,只能小心谨慎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祝福的心意。

北镇抚使经手了许多案子,诛杀过许多逆臣宵小。

救人,倒是头一遭。

偏这被救之人也不安生,在极度悲痛之下,还能想起来把美好的祝愿送给他。

……

将络子紧紧握在掌心,郜世修凤眸微眯,遥遥地看着天边浮动的云。

穆少宁还欲再言,被身边的同僚给制止。

同僚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惹怒七爷。

穆少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握成拳,骨节都泛了白。

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写信给家中,让怀宁侯府派人来接小姑娘时,却听一阵马蹄声响,北镇抚使已然策马而去。

穆少宁愣了愣。

所有人都愣了愣。

有反应快的,当先喊道:“七爷!您干什么去啊?”

一人一马疾驰而走,远远抛来的只有简短两字。

“抢人。”

·

马蹄声终止于抚育堂门口。

郜世修骑在马上,扬鞭而出。黑色长鞭宛若游龙,气势万钧袭向大门。咚的重重一声挟着雷霆之势扩散到四周,震得门内人心慌。

门房里走出个人来,打着哈欠嚷嚷:“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打开一条门缝,先看见的是追上来刚刚勒马的穆少宁,忍不住大喊:“走了就别回来。把人送到这儿就行,三番两次过来算什……”

话没说完,骏马嘶鸣声起。马蹄扬起瞬间用力,直接把微敞的大门踹开。

郜世修策马驰骋而入。气势如虹。

跨过那道槛后,长鞭甩出直击那至为无礼之人。

门房连退两步没能避开,裤带被长鞭带出的罡风撩到,应声而断。他吓得跌坐在地,抖了半天,拽着裤子屁滚尿流地爬回屋中。

骏马长驱直入,进到院内。

为了给孩子们好的生活环境,这里粉墙黑瓦修葺得干净整洁。

此刻,里面并没有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传出。取而代之的,是妇人恶狠狠的叫嚣声。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偷东西!”杨妈妈挥着手里两尺长的铁戒尺,耀武扬威地大声呵斥:“我抚育堂里没有人敢偷东西。偏偏你,刚到就把这坏风气带进来。成何体统!”

小姑娘软糯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服软的硬气:“我没有!我没偷!那玉坠是穆少爷临分别前给我的,不是偷的!”

院子里,仅有八岁多的玲珑和气急败坏的杨妈妈。其他孩子都在屋内,趴在窗户边,静静地往外看。

“还嘴硬。不是偷的?你一个克爹克娘的短命鬼,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分明就是我的玉坠。是你从我屋子里偷去的!”

“我没偷!”玲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我就是没偷!穆少爷可以作证!”

左右那姓穆的少爷即刻就走,不可能再回来了,杨妈妈的底气又足了些,嘿笑着说:“你有本事就让他回来啊。”说罢就是一阵笑。

笑声未止,马蹄声近。

杨妈妈侧头看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见面前有黑色游龙飞驰而来。

长鞭在空中打了个响,横扫杨妈妈面庞。

撕裂声起,血花飞溅。

杨妈妈捂着烂了的半边脸,惊恐地尖着嗓子大叫。

穆少宁驱马而至。

“把她拿下。”郜世修道:“送去官府。细查她这些年在抚育堂的一切行动。若是查不出,押入京中,交由大理寺查处。责令官府另择良善之人接管这里。”

寻常案件大理寺哪肯接?一旦送过去,便成了重案要案。不死也要刮层皮下来。

杨妈妈尖着嗓子嘶喊:“你敢!我可是县太爷的亲侄女!”

“是么。”郜世修慢条斯理地整着手中长鞭,“那,就把杨县令一起捉了吧。如有反抗——”

他勾唇淡笑,“格杀勿论。”

杨妈妈这才忘记了疼痛面露惊恐。

能够这般出口张狂随意处置朝廷命官的,天底下能有几个?!

她突然记起来,叔父说过,知府大人前些天告诫他,钦差曾经在蜀地出现过,让他小心着点。这些年做父母官,叔父贪了不少银子,若是钦差大人认真查起来,莫说能不能保住头顶乌纱了,就连这命,怕是都要交待进去。

杨妈妈浑身抖若筛糠。

穆少宁下马,两三下把她扣住,顺手从地上捞了一块破木头塞进她口中。

“还县太爷的侄女。”穆少宁呲着牙冷哼,“咱们在京城里办事儿的时候,都没人敢反抗质疑。小小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飞翎卫由皇上任命,直接向皇上负责,地位非同一般。北镇抚司专理诏狱,以钦差之名巡审各处,各地官员无不恭敬相迎。哪里还把一个心黑的恶妇放在眼中?

杨妈妈瘫倒在地。

穆少宁押了杨妈妈而去。

郜世修视线掠过二人,转向那个墙角处的孤单小身影,驱使着马儿缓缓过去。

她的手红肿得不成样子,已经破了皮,若是得不到妥善治疗,怕是以后都不能用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诊治。且不能随意碰触。

垂眸看一眼她那孱弱的小身板,郜世修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勾住她衣裳的后领,稍微用力,直接把人拎了上来,放到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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