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玉的脸色顿时黑沉如墨,难看极了。

“如果我不肯呢。”她脊背挺得笔直,强压着怒意,从齿缝儿里挤出一个个的字,“如果我说不放人,必须他来才能行呢?”

长河静静地看着沈静玉,片刻后,咧嘴笑了一声,“郡主,这样恐怕不好吧。”

“嗯?”

“郡主这般做,倒像是无理取闹,硬要欺负小姑娘。这和市井无赖之徒有什么区别。”

“放肆!”沈静玉柳眉倒竖,高声喝道:“我长姐乃是当今皇后娘娘。你一个小小侍卫,怎敢这般和本郡主说话!来人,把他拿下!”

沈静玉扬声唤人。

她是郡主,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妹妹,敢在飞翎卫跟前大呼小叫。可别人没这个胆子。

沈家仆从明知自己可能会被六姑娘处置,依然瑟缩着不敢上前。

沈静玉气极。

参宴的太太们轻声议论着。

长河眸中精光四射,刀刃般扫过在场所有人。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视线转回沈静玉身上。

“就凭你也想制止住本官?”长河嘴角带笑,目光却骤然转寒,语气也沉了下来,冷硬如冰霜,“我敬你是礼数。不敬你,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你若执迷不悟的话,就休怪我不客气!”

“口气倒是不小。”沈静玉淡淡地嘲道:“任凭你是什么侍卫也好,不过是个跟班罢了。在主子们跟前,算什么东西。让我和皇后娘娘说一声——”

她话没说完,铮地一声响过,寒光闪现。兵刃从腰侧而起,反着日头的光亮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弧度,朝她发顶直直劈下。

玉簪应声而断,跌到地面。长发散落下来,披在肩上。沈静玉花容失色,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兵刃回到腰间时,腰侧灰翎羽犹在轻轻晃动。长河手握短刀挺然而立,冷漠肃杀,一改之前笑呵呵的模样。

“我唤你一声郡主,给你些颜面,是想着以礼相待把事情尽快解决。谁知你婆婆妈妈磨磨蹭蹭没完没了。”

长河嗤笑了声,目光现煞,语气陡变森然,“我倒是想看看,我若非要把人带走,你能奈我何。这世上除了皇上和七爷,还没谁能阻止得了我!”

飞翎卫在朝中地位超然,直接受皇上差遣。北镇抚使号令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其中,灰翎卫是地位极其特殊的一群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来历,就连飞翎卫指挥使和南镇抚使也不知晓。

据说是一群江湖闲散人,因武艺甚好而被郜七爷推荐给皇上,皇上便直接任命他们跟随郜七爷,作为亲卫誓死效劳,甚至于他们的名字都是由七爷亲自取的。

可这些都是传言而已。

长河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身怀超凡武艺,没人说得清。

屋内太太们慌作一团,朝着屏风后躲去。

沈静玉长在闺中,自小被捧着,从没见过这种架势。怔怔愣愣地看着满身杀气的长河,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六姑!”沈芝雪大喊一声跑了过来。

她被母亲惯得胆量大一些,刚开始的惊慌失措后,她鼓起勇气跑来,喊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话没说完,耳边寒光闪过。

不过眨眼间一瞬的时间,梳起双环髻的丝带已经碎裂成段,掉在地上。长长青丝散开,披在肩上。

沈芝雪吓得浑身开始颤抖。到底是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看着旁人受到这种待遇感觉不到什么,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惶恐。

鬼手断刀。

郜七爷身边亲卫,各个武艺了得。

名唤长河者,人称鬼手断刀。

沈芝雪甚至还记得刚才短刀从她身侧划过的时候,从空中传来的冰冷触感。她无法无天惯了,这一刻却感受到了从脚底到头顶贯穿全身的至深害怕。

沈芝雪全身发僵动弹不得。

沈静玉紧张得双唇发颤。

这时屋内传来了软软糯糯的声音。

“长河,七叔叔让你来接我,是吗?”玲珑走到长河身边,“母亲和姑母不在这儿。等她们回来了,咱们就走。好么?”

长河低头看着她,五指微动划过腰侧,短刀骤然消失。

“好啊。”他咧嘴笑了笑,又成了那笑眯眯的模样,“不如让人找找去吧。那么久了不见踪影,别是被人给骗去了其他地方。”

说罢,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家姑侄。

沈芝雪想反驳,心虚,没敢。

沈静玉银牙紧咬,目光直愣地看着前面桌案,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先走吧。”傅清盈走上前来,“母亲和姑母来了后,我和她们说声与她们一起回去。”

“可别。”孟华琼上下打量着傅清盈,“就你这小身板,没我们在,还不被她们给折腾死。”

这时候,唯一没有跟着太太们去到屏风后的马老夫人出声说道:“你们都走吧。若是她们回来了,我和她们说声就是。”

长河仿佛这才看到马老夫人似的,露出个恍然大悟的模样,认真朝她行礼,“见过老夫人。”

马阁老与七爷颇有渊源。在马老夫人跟前,长河自然以礼相待。

马老夫人叹息了声,朝他摆了摆手,“你们赶紧走吧。”

“是。”长河应声后,躬身请玲珑先行。

玲珑左边牵着孟华琼的手,右边牵着傅清盈的手。刚要迈过门槛,恰好听到门口的丫鬟们抖着声音说道:“见过老夫人,见过大太太。”

玲珑刚刚迈出的步子就收了回来。

不远处,沈老夫人、沈大太太往这边行着,旁边是傅氏与邓氏。

看到母亲,傅清盈彻底松了口气。

沈芝雪跑出屋子,扑到沈大太太的怀里,哽咽着喊道:“娘!”

沈大太太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

沈老夫人往屋里望着,瞧见了呆愣站着的沈静玉,心疼地喊了声“我的儿”,推开丫鬟们的搀扶,急匆匆地往里走着。

“这是怎么了?”沈老夫人扬声质问:“这究竟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对着沈老夫人,长海没了之前对着马老夫人时候的恭敬,脊背挺直地说道:“下官奉了七爷之命想要带走小姐,沈家姑侄二人不肯。”

沈老夫人唤过一个丫鬟,“是这样的吗?”

丫鬟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是这样的。”马老夫人自己扶着旁边柜子站了起来,摇头叹息,“你们家的孩子,太喜欢难为人了。”

因着马阁老的关系,马老夫人身份超然。

即便沈老夫人贵为皇后之母,也不敢在马老夫人跟前造次。

沈老夫人如今已经年过花甲。沈静玉是她四十岁出头拼了半条性命生下来的,疼爱异常。

如今看小女儿在旁边委委屈屈地站着,她如何不心疼?

只是惧于七爷亲卫在,碍于马老夫人在,她不好多说什么,遣了丫鬟送玲珑她们离开。

·

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后,沈老夫人让沈大太太负责把宾客们送走。

老夫人把沈静玉和沈芝雪姑侄两个叫到了内室里问话。

沈静玉把事情经过大致说出,“……马老夫人倒是不错。”讲到太太们躲到屏风后的事情,她迟疑着道:“当时老夫人怕那侍卫吓到人,特意帮忙,命令他赶紧离开……”

“错。”沈老夫人打断了沈静玉,说道:“你看人的眼力还是差了些。你以为马老夫人是为了你们让他离开的?她是为了七爷!”

“七爷?”沈静玉喃喃道。

“对。”沈老夫人说,“因为时间短,所以没人留意,也没多少人记住。其实七爷三岁启蒙时,跟着马阁老学了半年。”

这话一出来,满室默然。

沈静玉和沈芝雪惊疑不定地看着老夫人。

沈老夫人双目闭合,轻轻捻着手里长长的一串佛珠。

许久后,她道:“郜七爷那边,你必须拿下。”

这话是对沈静玉说的。

沈静玉低头抠着桌子的一角,不说话。

见她不吭声,沈芝雪沉不住气了,问道:“祖母,七爷为了个孩子都要和六姑对着干了。这么个坏人,何必非他不可?”

“坏人?”沈老太太猛然睁眼,指着身边的位置,示意二人坐下。等到沈芝雪不似刚才那样气呼呼地鼓着嘴了,方才道:“世界上坏的人千千万万,就算他再不好,却也是身份最尊贵的坏人。”

太.祖以武征战四方,建立功业。跟随其侧的武将,最出众的要数郜、孟、穆、沈四家。

如今朝中有三人官拜大将军,分别是郜家五爷,孟家大老爷和沈家四老爷。

原本怀宁侯府二十多年没有能再上战场的男人,眼看着要后继无人了,现下却有了傅氏之子穆三爷穆承辂,又有侯爷嫡孙穆少宁。估计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重振家业。

纵观朝中,四大武将世家郜七爷就占了其三。

而文官之首的几位大学士,均与郜七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遑论他还是太后亲侄儿、先皇后的亲弟弟。如今皇上最重用的近臣。

沈老夫人对沈静玉道:“你既然等了那么多年、跟他耗了那么多年,不如再等等,再试试。如果能嫁给他,那真是满朝上下没谁敢对你说半个‘不’字。”

沈静玉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知女莫若母。看她这般,沈老夫人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他太疼那个孩子了。”沈静玉的指甲抠得有了裂纹,抬手到眼前细看,“我想让母亲帮忙想办法除了那个祸害。”

沈老夫人便笑了。

“除去她做什么?”沈老夫人道:“他有个疼爱的孩子,是好事。你可以顺着他的心意来,他想怎么样,你就跟着怎样。这不就让他对你另眼相看了?”

沈静玉不解。

沈芝雪思维活泛,眼珠子转了转,拊掌道:“我懂了。祖母意思是说,六姑可以顺着七爷的心意,疼着那臭丫头一些。说不定还能用这个来博得七爷另眼相看。”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静玉不乐意,“我瞧见她就心里不舒坦。”

“暂时的不舒坦就忍着。”沈老夫人道:“等你嫁过去了,还愁男人不偏心到你身上?”

沈静玉不答话,不过,冷漠的表情有了裂痕。

沈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七爷一直洁身自好,从不让女子近身,也从不将女子放在心上。”

她抬手把沈静玉鬓边的一丝发别在了耳后,十分肯定地说道:“这种人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最重情义。所以,若是哪个女子能先得到了他,他必然全心全意地疼宠着她、爱护着她。你懂吗?”

“是这样了!我听懂祖母的意思了!”沈芝雪笑着说道:“等到七爷把六姑看的比那个臭丫头更重要的时候,再除去那丫头就简单多了。祖母,我猜的对不对?”

沈静玉仔细考虑了很久,最终脸红着,应承下来。

沈老夫人松了口气,满意地笑了。

沈家真的是委屈太久。

从太.祖择了郜家女入宫为后,而沈家女只能屈居为妃开始,沈家就一直在郜家的阴影中活着,只能暗中努力。终于,下一代的沈家女在做了多年妃子后终于成了皇后,而大皇子羽翼渐丰。

是时候夺回属于沈家的一切了。

若是能取得郜七爷的信任,那么这个过程能够大大缩短,且事半功倍。

沈老夫人叮嘱沈芝雪:“明日你去怀宁侯府一趟。”

沈芝雪不解,“去那里做什么。”

“给那个叫玲珑的道歉。”

一听这话,沈芝雪暴躁了,“我不干!”

“再不想去也得去!”一向疼她的沈老夫人此刻异常固执,“你今日在太太们跟前失了礼数,总得做点什么弥补一下。你年纪还小,若是主动认错,太太们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夸赞你几声懂事。另外,你过去一趟也给静玉探个路。”

说起前面那几句的时候,沈芝雪还气鼓鼓的不乐意。听到最后那句,她眨眨眼睛,笑了。

“有道理。”她点头应了下来,“我先和那个臭丫头打好关系,这样六姑和她的关系也容易好起来。”

沈老夫人满意颔首,“正是如此。”

·

沈家人把算盘打得啪啪啪的响。

可是第二日沈芝雪斗志昂扬地去侯府的时候,玲珑却早已离开了家,去了定国公府。

玲珑早就期盼着去郜家族学读书。前一天从沈家和长河分别前已经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过去。

来到京城以后,玲珑一直睡眠很浅。天没亮,晩香院里已经忙活开。待到天色微明的时候,她已经在吃早膳。一切准备妥当后,玲珑坐上了七叔叔专门给她准备的小马车,兴冲冲赶往定国公府。

郜世修早起练武又写了几张大字,洗过澡用了早膳后打算出门离开。

亲卫去牵马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吩咐道:“今早的小笼包还不错。让厨里多做一些,给玲珑。”考虑到这东西趁热吃比较好,又道:“中午时候再准备吧。看她什么时候中午休息,算准时候提前做。”

当日从川中往京城来的路上,曾经见过小丫头连吃三个小笼包。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东西。虽然那时候在酒楼吃的和今日府里做的这种味道不一样,食材也不相同,但他觉得今日的味道更好,小丫头应该会喜欢。

骏马已经牵来。

郜世修吩咐完后正要离开,长海随口嘟囔着:“现在做也行啊。小姐闲着也是无聊,有点东西吃正好。要不现在就给做上?”

长海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抬起步子打算去厨房,刚侧过身还没来得及迈步,乌黑长鞭一甩,划过了他的眼前。

长海闪身退了半步,扭头看过去。七爷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脚步,正驻足望着他。

郜世修手持马鞭敲长海肩膀,“说。”

“其实也没大事儿。”长海咽了咽口水,扬起个歉然的笑容,“就是,玲珑小姐可能是怕第一天上学就迟到,特意早来了会儿。如今已经在学堂里了。”

“为何不早告诉我。”很明显的质问语气。

长海被问得莫名其妙,抬手指指学堂方向,张了张口,憋出来一句:“第一天上学堂,这情况很正常啊。”

毕竟是头一回,因为好奇加新鲜,又为了不手忙脚乱,一般都会提前做准备。郜家有一大半的孩子头次上学都会出现早到的情形。

长河等了半天没见到七爷,小跑着过来,“爷?怎么了?现在还——”

话没说完,手臂被长海轻推了一把。长河细观七爷神色,决定闭嘴装木头人。

郜世修沉默地回忆着。

他想起从川中到京城,一路上小姑娘难以入睡的情形。好像只有在他那儿,她睡得才会很快很稳。别的时候都是天没亮她就起来了。

旁人可能是兴奋得睡不好所以早起早来。

她却不一定。

“诸事推后。”郜世修疾步行着,去往学堂方向,速度越来越快,“我去看看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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