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达本想趁机拿下谢璟手中的武器, 怕他无意中伤了别人或是自己,但谢璟清醒的时候武力值有多高,现在就只高不低。那菌丝有轻微的麻痹性, 人受伤也不会觉得有多疼, 在这样的情况下, 别说谢璟还有枪, 即便没有,只凭着拳脚功夫旁人也根本近不得身。

胡达观察一阵, 见他一直稳坐在凤床之上并没有动作,心里的不安也退下去点, 他喊了其余人过来护着谢璟,咬牙自己出去转了一圈。

墓穴很大, 挖得如同地宫一般,胡达没敢走远,只看了附近几个临近的穴室。

这些墓穴外头都很粗糙,大部分是木头和泥土挖成的墓穴,石室就只有前面锁住柳如意的那一处, 想来那里最为要紧, 雕刻也是龙凤为主,与别处不同,应为凤宫。

胡达用布条沾了一点灯油绑在木棍上, 勉强做了一个小火把, 举着在四周翻看了一下。

在看到一间封存的墓穴的时候, 他拿匕首撬开看了下, 里面有已经腐朽的木箱,还有很多陶土坛子。胡达小心翼翼走进去,脚下踩下去感觉不对, 低头看了一眼,却是一些掏空了心的树杆,有些已经散开两截,露出里面包裹着的黑色铁块,他蹲下身用匕首划开看了,才发觉是银锭。这些银锭比他之前见到的都要大很多,上面有银匠的称号,统一铸造,泛着在水里经年浸泡而覆盖的一层黑色。

胡达用匕首拨动一下,没敢碰。

他转身又踢了踢陶土坛子,没看到什么机关,这才壮着胆子走过去,只看了一眼,脸色都变了!

陶土坛子粗矮,宽口,其中离门口最近的坛子里面放着的全是耳坠饰物,年代已久,金银制造的都有,大多是银的,也覆了一层黑色,只是不知道是水锈造成还是沾了人血。

胡达差点跌坐在地上,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无数耳坠收拢在一处堆得如同小山,全是不同样式,这些耳坠都在,即便没有亲眼看到,也可以想象地出当年佩戴它们的那些妇人,经历了怎样的惨状。耳坠款式老旧,并非现在的,只凭一个水牛镇无法积累如此之多的血债,镇上的这些人或许不止是为西王进山藏宝的石匠,而是当年西王留下的残兵余孽。

他们祖祖辈辈的财宝,全都是用人血累积。

胡达往后几步退出门去,差点跌坐在地上,眼睛瞪着这一室金银却手都抬不起来,颤声道:“杀、杀人的……魔鬼……”

凤宫石穴里。

柳如意蜷缩在门口一处,她身上一阵阵发冷,长期服用菌丝让她出现了一些副作用,就像现在这样,头痛欲裂。

她不敢出声,咬唇努力压下,这疼痛也带给她几分清醒。

她抬头看着谢璟,谢璟身前石桌上有灯,因此可以看得见他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陷入幻境的人什么样子,这三年来,都是她沉浸在一场大梦中。

她在这三年里,想了许多关于曹公子的事,但醒来之后,依旧能分得清真假。

曹公子于她,是天上星,水中月,触不可及。

是她梦里才敢想的人。

一清醒过来,她就立刻想起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她几岁的时候就被卖进胡同里,而卖了她的人正是她的亲舅舅。

柳如意那会儿还不叫这个名字,家里给她取了一个贱名,说好养活,但不过只养了她七八年,失去了父母之后,舅舅管了她几碗饭,就把她卖了。她那会儿小,什么也不懂,进胡同之后鸨母也没有让她去做那些服侍人的事,她还小,又长得有几分姿色,鸨母就让她去伺候一位头牌姑娘,想借着头牌的手来□□她,让她跟着多学一些本事,大些了好卖得更值一些。

头牌姑娘脾气很大,但对她却很好,还亲自给她改了名儿,姑娘拿她当亲妹妹,说:“我自己一生不如意,不如这两个字打今儿起就给你,从此你就叫柳如意罢。”

柳如意在那里,认识了第一个对她好的人,私下里有了一个姐姐。

也是这个姐姐告诉她,说:“你可知道别人为何说我们命苦?”

柳如意摇头不知。

姐姐告诉她:“青楼女子向来命运多舛,你以后要记住,认准一个人就死缠着他,直到他赎你出去,只有离开这个地方才能重活新生。”

姐姐说得坚定,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离开烟花柳巷,甚至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遇见。

任凭活着的时候有多风光,多少公子哥儿挥洒千金只求见一面,但人死了之后,一卷草席,人就没了。

男人们争风吃醋,死的却是一个女人。

柳如意看似柔弱,但眼里却有一丝不服。

她与旁人不同,做什么事,都记得姐姐那句话,她想出去。

若是有人为她赎身,她就跟人走,她不想死在这里。

她想重新活一遍,活得像个人。

后来曹云昭出现了,曹公子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她没有别的,想用身子换。

可曹公子没有要她,他说不愿如此。

曹云昭给她披上衣裳,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一分一毫没有游移过,声音温和道:“如意,男女若在在一起,必须是双方互有爱意,我会帮你,不需你报答什么。”

柳如意看着眼前的男人,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模样,曹云昭受过新式教育,但也和那些念新式学堂的人不完全一样——和她在楼里见过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他是第一个,真正和她站在一处,目光平等看待她的人。

可曹云昭太高不可攀,她想尽办法住进了曹家那栋小公馆里,但也不过是曹公子红颜知己里的其中之一罢了。

她与曹公子,不过几面之缘,何来名分。

这三年,不过是她痴心妄想。

水牛镇的老镇长要凑足寿数九十九,这里要成婚的二人年龄相加,不知幸与不幸,她用三年的时间,沉入梦里。

只是朱颜易老,好梦难长。

柳如意倚靠在石壁上,怔愣看着前方的烛光,不止为何又想起梦里那些事。梦里,曹云昭和她并肩坐在一处谈论诗词歌赋,说古论今,还细心妥帖的照顾她,给她看自己写的新式剧的唱词。他挽起柳如意的头发,给她别了一支凤簪珠花,笑着道:“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

柳如意双手抱紧膝盖,眼里忽然涌出泪来,口中喃喃道:“恨我不得珊瑚宝,投巢误凤凰。”

过了一阵,忽然墓穴上方隐隐传来响动,甚至还有土块塌落下来。

像是外头在挖掘,只是隔得远,只轻微晃动。

石头凤床之上,谢璟忽然动了,几乎是立刻警惕站起身抬头看去。

周围的几个西川汉子赶忙围拢过去,一边想要护着他,一边也在防备,连喊了几声都无法叫醒谢璟。

胡达从外头急急忙忙跑进来,他身上都是土,额头上也挂了一层薄汗,十分狼狈,显然也感受到了墓穴的震动,“快,找石墙或者石桌,先蹲下躲着!”

过了一阵,震动平息。

胡达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惊喜道:“许是在挖掘了!我听到一点声音,虽是断断续续,但一直在挖,我们有救了!大家找些安全牢固的地方等着就……”话还未说完,忽然看到谢璟站起身,眼睛直直看着前方,大步要出去,胡达连忙跑去拦住他。

谢璟力气大,胡达按不住他,又喊了几个人过来,嘴里不住哄道:“小主子,你要去哪儿?这里是东院啊,你在这等着,成亲的人马上到了!”

而在谢璟的视野里,看到的却是不同景象。

他听到声音轰鸣,还有震动,这些声音汇聚在耳边形成一道道飞机空投炸弹的轰鸣声,婚礼的宾客四散跑着,乱成一团。谢璟慌得不行,一时一刻也坐不住了,九爷还未来,外头乱起来了,他要去接他……那些宾客挤挤攘攘,没长眼睛一般乱撞,人潮拥挤中甚至还把他往后推搡过去,离着那道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远,谢璟眼神发狠,再有人靠近之后直接卸了对方一条胳膊,反手把人推倒在地,大步踩了过去,直直向前!

他绕了一圈,走到大街上,逃难的人多起来,熙熙攘攘十分难走。

只有他一人逆流而上,拼命想去最危险的地方,有土块、石块掉落下来,谢璟肩上挨了一下,闷声忍住了。

他害怕得手都在发抖。

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至今还未看到身影的人。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起初是嘈杂的,后来终于能听清一声,喊的是“九爷”——

谢璟猛然转身,在一片硝烟废墟中看到熟悉身影,也不往前挤了,转身跟着回来。

他们回了府里,没有去逃难。

府里没有人了,只他们两个,谢璟站在九爷身后,看着那道清瘦的人坐在镜前。

九爷轻咳一声,笑道:“听说你今日很忙,还要找全福人开脸?”

谢璟怔怔看着镜子里映出的人,对方取笑他的神情亲昵,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犹豫一下摇摇头:“找了,但还没有来,外头乱了,爷,我带您也去避避吧?这里太危险。”

九爷低头看了面前的梳妆匣,缓声道:“今日就不去了吧,你替我梳头,好不好?”

谢璟点头应了,他一边看着镜子里,一边不时低头看着自己手下的梳子,小心控制着力度,替九爷梳头。

对方清瘦许多,高大的身影坐在那里,偶尔咳一声,谢璟手上力气就会不由自主轻一些。

九爷笑了一声:“不碍事,只是这两日胸闷想咳,与你梳头没什么干系。”

谢璟立刻道:“爷,我去熬药。”

九爷拉住他手:“不吃药了,今天你我大婚,即便不用应酬宾客,我总也要和你喝一杯交杯酒。”

谢璟挣扎一下,眼神犹豫。

九爷握着他手,笑道:”我听了你的话,喝了这么久的药,你今天也听我一次可好?”

“……好。”

谢璟答应的很勉强。

他想给九爷熬药,即便现在手臂很疼,即便要割下一条肉,也想熬药。

九爷视线落在他手臂那,谢璟不动声色躲开些许,忽然听到九爷问他:“手又磕到了?”

谢璟摇头笑笑:“没事,爷好些了,我就放心了。”

他一边梳头,一边跟九爷小声说话,爷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璟儿,这梳子有何用意来着?”

“我听人说,一梳百事顺,二梳到白头。”

谢璟垂着眼睛慢慢梳着,认真而专注。

他想和爷,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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