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量力!”

女声冰冷,含着讥讽轻蔑。

容斐置若罔闻,手腕一翻,短匕在内,桃木剑锋刃朝外,骤然劈出。如一道无形的凛冽刀锋,倏忽扩大,将密集的虫群斩开一片半月形的空缺。

“呲——!”

虫群爆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散发出一道参差的血红波动。

这叫声掩盖住了轰然炸开的枪响。

子弹瞬发而至,破开虫群刹那逼近。

但也几乎在同时,大师击掌的动作陡然变快变重,原本散开一些的虫群如被一只大手捏向一处一般,将飞射而来的子弹包裹住。

如陷泥泞,子弹一滞。

借着这个机会,大师的身形一跃,冷笑道:“雕虫小技。我要是连颗子弹都挡不住,拿什么让荀家寨老老实实给我卖命当狗?你只有这点手段的话,我劝你还是赶紧束手就擒,我还能对你温柔点。”

虫群密布如网。

容斐陷入其中,瞬间就被层层裹住,密集的剧痛袭身,他毫无顾忌地往里冲,枪声连响,半个字没在意大师的话。

让他屈服?她以为她是顾惊寒吗?

“冥顽不灵!”

子弹多了,大师也有点躲闪狼狈,可见她身手其实一般,甚至有些羸弱。

容斐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睁眼,他能感觉到有虫子在试图钻进他的五官,但却仿佛被一股奇特的力量阻住,寸进不能。他怕一张嘴就破了功,吃满嘴毒虫子,那可真是前天的晚饭都要吐出来了。

大师躲闪间看了眼虫群,顿时一怔,难以置信:“怎么会?这些都是阴毒虫,专克至阴之身,你怎么可能还没死?!”

“不!这不可能!”

大师用力击掌,靠近容斐,想要一探究竟。

容斐整个人都被密密麻麻糊了一层,不适之感令他无比烦躁,但他心中却又极其冷静,耳膜传声不能,他却仿佛可以听得到大师靠近的脚步声,在虫声与触手的抓挠声中分外清晰。

他没有贸然开枪,僵在原地不动。

“怎么会……”大师分开虫群,谨慎地走近,语气里充满了惊愕和疑惑。

这可是她专门培育出来克制阴间气息的,无论是人还是气场,阴毒虫都可克制其内阴气,并将之吞噬。

可是眼前的青年……虽说被阴毒虫裹身,似乎僵住,但细看之下,他却似乎全身无损,连石头都被毒到腐烂的剧毒,居然对他毫无效果……

“抬!”

大师十指展开,如操纵木偶般悬空,指挥虫群操控容斐的身体。

容斐的胳膊缓慢抬了起来,手里的枪和桃木剑坠地。

大师狐疑警惕的神色稍去了半分,缓慢踩过水洼,走到容斐身前,伸手去捏容斐关节处的毒虫,“……成功了吗?”

尾音僵住。

她蓦然低头。

一截半透明的剑尖凭空而现,从她的心口穿过,慢慢消散。

几乎没有痛感,但生命流失的无力感瞬间充斥了她的全身。伤口四周残留着淡金色的微芒,没有血流出,金色的光芒却慢慢扩大,过处躯体崩散。

“你!”

她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容斐,声音被吞没,“阳……”

失去主人的虫群尖叫四散。

容斐睁开眼,只看到大师最后一双不甘而疯狂的眼,他突然开口道:“阴眼不能救你吗?”

大师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但她眼中飞快掠过的一丝疑惑和茫然,却很清楚地告诉了容斐,她根本没听过什么阴眼。

难道……此大师非彼大师?可为什么,偏偏这么巧,这么像?

容斐眸色沉凝,渐布森冷。

眼前的身影彻底消散,稀稀拉拉的灰烬掉落。

容斐低头看了看,残灰塌湿在水坑间,半点不见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他抬手,隔着衣服按了按那半块玉玦。

又是它。

在方才他正打算出手的时候,这块玉玦突然一凉,似乎从他体内抽走了什么,猛然刺了出去。容斐看到,那好像是一小段残缺的剑尖。

“……啧,恶心。”

容少爷摸玉玦时一垂眼,看见自己身上残留了一点毒虫的血点,顿时浑身鸡皮疙瘩直掉。他左右看了眼,蹚水来到石台边缘,打量片刻,弯腰撩了点水往身上擦洗。

边擦,他边思考离开此地的方法。

这块石台左右无路,前面是十几丈宽的地下河,背后是岩壁,只有一个盗洞。回到那个诡异的墓室是不可能的。那么要想离开这里,唯有从河中过。

可这地下河……似乎更加危险。

容斐向河水里望着,一片深沉绿意,隐约有水草摇曳,见不到底。

从这里离开……又该怎么离开?

思索间,容斐目光突然一凝。

河水碧绿,倒映着眉目俊美妍艳的青年,一只与幽绿河水迥然不同的艳红色的绣花鞋不知从何处垂落,缓慢地踩在青年的肩头,其上妖娆牡丹绣图清晰可见。

微沉的重量压在肩膀。

容斐已经捡回了桃木剑,当即握紧,猛然转头劈去:“滚!”

但却劈了个空。

背后空无一物。

容斐转身,视线警惕地环顾四周。盗洞仍旧是淌满了血,没有被再次攀爬过的痕迹。有细微的风从河面上吹来,石台上空荡荡一片,血腥味凝聚不散,除了死人,没有半个人影。

河面点出一个细微的水圈。

在容斐戒备盗洞四周时,一只手从地下河里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抓住他的脚腕,狠狠一拽。

地下河的另一端,被风急掠过的风衣一角骤然一停。

跟在后面的荀老大紧急刹车,差点栽进水里。他原本凶横的面容上有点鼻青脸肿的,很明显,是被人揍的。

“怎么了?”荀老大问道。

顾惊寒垂眼看着手里的罗盘,原本转动的指针突然安静,如同失去了目标。

旋即,指针像是遭遇了什么异常紊乱的磁场一般,疯狂转动起来,若非材质特殊,都要让人怀疑,它会不会在这高速旋转中折断。

“不见了。”顾惊寒的嗓音嘶哑。

荀老大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畏缩:“这可不是我整的……”

虽说他早就看出这人并不可怕,但没想到,这人发起疯来,根本不是人。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荀老大受了一顿踏踏实实的教训,他敢肯定,要不是他还有点价值,绝对要被塞进河底喂鱼。

“继续走。”

顾惊寒几乎没有犹豫,收起罗盘,抬起了一双几乎全部沦为黑金色的眼。

荀老大赶紧跟上,眼见顾惊寒神色不对,搜肠刮肚干笑道:“顾……顾老大你也别急,容兄弟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那黑衣人妖肯定没有你本事大……再说了,你不是说容兄弟身上也有那块玉玦,是比你这剑柄更厉害的剑尖吗?你还担心什么,肯定安全着呢……”

顾惊寒没注意到荀老大称呼上的变化,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眼神一动。

他看向荀老大,眉目沉冷:“他不在我怀里,不安全。”

荀老大一噎,真想抽了皮带把这俩狗男男绑一块得了,怎么突然这个人就小了好几岁一样?

他闭紧了嘴,不再自讨没趣,热脸贴冷屁股了。

两人快速前进,没多久,一阵潮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顾惊寒脸色一变,当下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数道符箓飞出,顾惊寒踏在符上,飞掠过两丈河水,跃到了鲜血流淌,尸横遍地的石台上。

“老七?老瓢?”

荀老大已经习惯于跟上顾惊寒的举动,也跟着踉踉跄跄爬过来,一落地脸色陡然大变,惊怒悲痛齐聚,冲到了一堆尸体旁,声音嘶哑,“老瓢!老瓢醒醒!老瓢……”

顾惊寒眼神滑过尸体,分毫不动。

黑金色的眼睛令他看上去更为冰冷,冷漠而无神,比起地上躺的这些,脸色过分惨白的他,似乎才更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顾惊寒脸色越发阴沉。

这里显然就是荀老大剩余的手下,但那个大师不在,容斐也不在。他竟然晚了一步吗?

突然,荀老大的声音一顿。

他抬眼看向顾惊寒,低声道:“你听没听见……”

“砰……砰……砰……”

似乎是为了回应荀老大的话,一时安静下来的石台突兀地响起心脏的跳动声。起初荀老大还以为是自己或是顾惊寒的,但这声音却越来越大,近乎锤在耳膜上。

“什么东西?”荀老大飞快起身,来到顾惊寒身旁。

“顾老大?”荀老大注意到顾惊寒凝视着水面,没有动静,又喊了声。

顾惊寒望着水面,道:“水下有东西,活了。”

伴随着“活了”二字落下,脚下的石台突然跳动起来,与耳边的声音完全相合,似乎就是一颗突然复苏的巨大心脏,在被疯狂地注入血液,即将复活。

“河面在降低!”荀老大愕然发现。

突然,脚下一空。

来不及反应,顾惊寒和荀老大两人一同掉进了水里。

原本停在脚下的石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极快下落,眨眼没了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内。

顾惊寒被灌了口水,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奋力向上游去。

荀老大就在他不远的地方,也在向上游,但就在快要触到水面时,荀老大却忽然发出一声被水声扰乱的奇异的惨叫。旋即就是无尽的,诡异的寂静。

顾惊寒转头看去。

就见荀老大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缓缓下沉,他的一条腿僵直地向下伸着,一只苍白的手攥着他的脚踝,将他的脚趾狠狠折断,然后掏出一只鲜红的绣花鞋,温柔地为那只飘散着鲜血的脚穿上。

一道含着颤鸣笑声的诡异歌声从水中传震而来。

“孩儿的新娘啊,一只脚,两只鞋,

鞋里淌着血。

孩儿叫门啊,无人应,有人笑,

笑那蠢新郎,睡了鬼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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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找到

水波激荡,扩散开瘆人的童稚歌声。

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无数水草如疯长的鬼手般缠绕上来,附着着幽绿的光点。

荀老大很快被一条条水草纠缠上,几乎要被裹成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茧。咕噜噜的气泡在挣扎中不断冒出。

他手里的砍刀奋力挥舞着,下身却仿佛被冻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脚趾被削掉,塞进女子的绣花鞋中。

“孩儿的新娘啊,一只鞋,两只脚,

脚下是白骨……”

歌声幽幽荡荡,似从极遥远的深处传来,渐渐变大,隔着水波更显出几分诡异阴森。

顾惊寒桃木剑甩出,瞬间切断荀老大身上大半水草。但更多的水草喷涌般缠符上来,将荀老大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左腿再次缠住。

还能分出数条,湿滑黏腻地攀附上顾惊寒的手脚。

水草如水蛇般,滑腻难挣。

更为缠紧的冰冷触感突然从脚腕上传来。

顾惊寒挥斩如巨蟒般不断袭击的水草,只觉一股大力带着强烈的麻痹感从一条腿上传来,一只苍白的手攥了上来,手里似乎托着一只鲜艳的绣花鞋。

“滚!”

水中喝声混杂震荡的雷音波纹,瞬息荡开层层涟漪,震得所有水草静止了刹那。

借着道家天言的震慑,顾惊寒桃木剑猛然下斩,正刺在那只手上。

苍白的手剧烈抽搐起来,想要缩回去,顾惊寒却更加用力地握紧桃木剑,将那只手钉在自己的脚腕上,不顾自己鲜血流出,一个翻身,将那只手揪住。

他在这只手上感受到了封妖玦的气息波动。他当然没有对这只手用过,那么,就只有容斐。

狂喜瞬间点燃凝沉的黑金色眼瞳。

顾惊寒顾不得近在咫尺的水面,将两枚避水符硬生生咽了下去,顺着那只手下沉的力道,俯身再入水中。

“顾老大!”

另一边,荀老大趁机挣开水草,脑袋露出水面,眼见顾惊寒又潜了下去,当即大喊。

没人回应。

他奋力向岸上游去,上身刚触到石块,方才僵直的水草便已经恢复过来。那只被强塞进绣花鞋中的脚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整个人向后拖去。

荀老大攥紧了手里已经缠满了水污的砍刀,一咬牙,毫不迟疑地削掉了半截小腿。同时手上猛一用力,翻上了岸。

上岸的瞬间,原本一直如河水一般萦绕耳边挥之不去的诡异歌谣也停止了。

荀老大挪上岸,赶忙处理自己的伤口。他手法娴熟,等收拾妥当,也没见顾惊寒上来。

“怎么回事……”

荀老大注视着突然平静下来的河面。

他们在刚才的挣扎中似乎已经不在之前的地方了。兄弟们的尸体随着那个石台沉了下去,周围除了堆积着些许白骨和碎石的狭长河岸,还有苔藓遍布的湿滑岩壁,再无其他。

他喘着气,摸了把脸,靠着岩壁坐着,等顾惊寒上来。

突然,他头顶传来“咚咚”几声沉闷的砸凿声。

荀老大仰头,几块碎石正好滚落下来。

一个盗洞被从岩壁内部捅开,一个脸膛黝黑的汉子探头看了看,一眼看见荀老大,当即惊喜大喊,手一撑跳了出来:“老大!咱们可找着你了!”

“老三……老瓢?”

荀老大将刀一横,难以置信又充满警惕道:“你们是谁?”

老三也跳了出来,诧异笑道:“老大你这是怎么了?那俩小白脸和那个臭道士都被咱几个解决了,那臭道士还想阴咱,把咱分开……老大,这事怪我没注意,现在才找到你,老大你没事吧?”

荀老大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是吗?”

“当然了!”老三搂住荀老大的肩膀,“老大,咱们这就往主墓室去吧,我看路上不少墓室都让人开了,主墓室可不能让人捷足先登了……”

荀老大低着头,慢慢放下了砍刀。

一行人沿着河岸行走,越走越远,汉子们的低声打趣,荤笑话,声渐消无。

而在他们的另一侧,几步外的河面上,却慢慢倒映出另一幅景象。

一个骷髅婴孩搂着荀老大的肩,三名道袍加身的干尸行走在其后,其中一名干尸手上捧的玉碟轻轻震动着,似乎在隔绝什么查探,而小孩的脖子上银光闪烁,赫然是荀老大苦寻不得的长命锁。

墨绿幽沉转深。

水流的挤压越发强力,气血翻涌,顾惊寒随着那只手不断下沉,河底漆黑,如陷地狱,深冷至极。

一点红芒蓦然出现在前方。

第一道避水符恰好在此时失去效力,陡然崩散。原本无形笼罩在顾惊寒身外的淡金光芒削弱一层,摇摇欲坠。

水流的冲击突然变大,将顾惊寒的身体推向不断扩大的红芒。

桃木剑猛然挥出,顾惊寒将纠缠上来的阴气荡开,稳住身形,想要挣脱这股水流的冲撞推动。

那点红芒带给他一种极其不祥的感觉,他并不想靠近。

然而就在此时。

那红芒炸裂般陡然散开又凝聚,拧成一根红绳,眨眼间缠上了顾惊寒的手。

顾惊寒反手要拽断,却发现这红线无形,看得到,摸不到。

桃木剑抬起,正要斩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红绳另一端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微弱而模糊的低骂:“草……”

桃木剑一顿。

顾惊寒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身体的反应要快过于头脑。怔愣只有一瞬,两手却已经攥紧了长到不知尽头的红线,借力游去。

歌谣的声音越来越大,肩上微沉。仿佛有人趴在肩头,语调诡异地高声吟唱。

顾惊寒置之不理,任由肩上背后的重量越来越重,径自向前。

这红绳似乎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之中。但顾惊寒的心却越跳越快,他有预感,容斐就在前面。

暗色渐渐被驱散。

巨大的汉白玉铺在河底,成一方石台。石台上,一黑一白两副棺材并排躺着。黑木棺被掀开,棺材盖翻在一侧,一只飘散着缕缕鲜血的绣花鞋放在棺材盖上,血腥弥散。

顾惊寒心头一紧,一把勒住红绳踩上汉白玉石台。

突如其来的新鲜空气。

石台圈禁的地带,竟然是可以呼吸的。

饶是有避水符支撑,顾惊寒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长时间憋气令他脸色涨红,此时不由微微有些喘息,胸腔剧烈起伏着。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来到黑木棺旁,顺着红绳的牵引向内望去。

棺内空荡,只有一块空白的木牌静卧其中,红线的另一头,竟然就绑在木牌上,似乎是木牌的穗子。

顾惊寒眼神一凝,正要拿起木牌,腰后却被用力一顶。

冰冷,坚硬,是枪管。

顾惊寒的脊背一僵。

熟悉的湿热的气息随着一条微微颤抖的胳膊缠了上来,霸道又嚣张,恶狠狠却又颤巍巍,然后耳上一点刺痛,枪口从背后滑动到身前,去挑皮带扣。

有声音传来:“脱。”

眼底的金芒几乎在瞬息融化干净。

顾惊寒的手抬起,按在皮带上,转头,唇线几乎磨上耳侧那两片薄唇:“在这儿?我怕你受不住。”

眼睑微抬。

顾惊寒自下而上,一寸寸掠过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最终望进那双因倦意疲惫而显出几分黯淡的桃花眼。那双眼弯了弯,对他露出个笑。

旋即,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含着腥甜血味的吻压了过来。

顾惊寒扶住容斐的腰,任由他将自己按在棺木上,唇舌交缠。

两人口中尽是血味,这一吻的滋味绝谈不上甘甜清冽,但却有种更为亲密的抵死缠绵之意,令人沉沦陷落。

容斐的身躯温凉,吻却如火一般炽热,浓烈得几乎要将人绞死。

耳边是容斐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和轻微暧昧的闷哼,与越来越快的心跳重合。顾惊寒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理智焚烧的声音。

但他知道,现在不能。

“嗯……”

唇舌分开,容斐闷哼一声,脸色微红,衬得眉目越发俊美艳丽,但一双眼却极亮,如出鞘的寒锋般凛冽。

“全靠你这张嘴给我吊了一命……为了再亲你一口,我也得在这鬼地方活下去。”容斐扬眉笑起来。

顾惊寒按住容斐的后颈,低头将容斐唇瓣上残留的几点水光舔去,没有说话,但却从容斐领子里将半块封妖玦拎了出来,在自己眉心轻轻一按。

就连近在身前的容斐都没有注意到,随着顾惊寒这一按,一滴凝结着浓郁金色的血从顾惊寒的眉心钻进了半块封妖玦中。

顾惊寒闭了下眼。

原本眼底游离的金色微芒陡然黯淡,缓慢崩散。

“不会有下次了。”顾惊寒道。

容斐随意点了点头,突然一把按住顾惊寒的腿,作势要跪下细看,“你受伤了?”

“小伤。”

顾惊寒把容斐拉过来,自己找了张符贴到了脚腕上。

容斐身上他不需要看,封妖玦伤害反馈,若是容斐受了伤,伤口会出现在他身上,而不是容斐身上。

“这是什么?”

容斐半赖在顾惊寒身上,将失散后的事简单讲了讲,边说边随意扫视着四周,突然他声音一顿,越过顾惊寒的肩头,捡起一块空白木牌,在手里晃了晃。

“在这口棺材里,你没有见过?”顾惊寒道。

容斐一怔,愕然道:“棺材?哪儿有棺材?”

第31章 主墓

墓道内奔跑的脚步声凌乱而急促。

慌乱晃动的火光从拐角尽头挣扎奔来,年轻道士踉踉跄跄的身影出现,后边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冒出来,大和尚急声催道:“玄虚道长,快着些吧,蚁群就要追上来了!”

“到了!马上就到了!”

玄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眼睛却是一亮,扶了把墙壁,四肢并用快速向上爬。

“来来来……把手给我!”

玄虚爬进盗洞,伸手去拉被大和尚举上来的小和尚。

小和尚人不大,体重却不小,秤砣似的坠得玄虚胳膊一疼,险些拉不住。

蚁虫爬行的沙沙声逼近。

玄虚已经看见拐角处蔓延过来的黑潮了,忙一把将小和尚拽进来,又搭把手去拉大和尚。大和尚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没去接玄虚的手,反而在原地蹦了蹦,一脚点地跳了上来。

大和尚身体肥胖,一进来就将整个洞口堵了个严实。

“快走!”

大和尚催促着,推了玄虚和小和尚一把,将两人往盗洞内送了几分,然后立即反身抖开一卷闪着淡金光芒的经文,封在了洞口。

黑色的蚂蚁已经密密麻麻扑了上来,都是个头极大的食人蚁,使劲冲撞着那片经文。

玄虚见状,甩袖抛过去几点蓝色粉末,“走了!”

也是共处了一两日,彼此都有了默契。玄虚这一声一出口,大和尚立即向前爬,不再犹豫。

三人快速在盗洞内爬动,身后猛然一震,一声闷响传来,头顶沙石砸落,洞口也在这一声爆炸中被彻底堵死了。

盗洞幽暗狭长。

玄虚蜷缩着身体飞快向前爬,没多久就看到一点亮光,洞口也开阔了点。

但他没急着出去,而是在洞内打量了一会儿。免得再像方才一样,一出盗洞,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大群虫子穷追不舍。

“没什么动静吧?”大和尚凑上来问道。

玄虚咂巴了下嘴,率先跳了出去。

这处墓道比较奇特。

与其说是墓道,不如说是桥。

一条又一条石桥交错纵横,底下是高大的石柱支撑,向下望,只有幽深无尽的漆黑,有丝丝寒意从下吹上来,刮得人脊背生凉。

桥面只有两尺宽,除此外就是万丈深渊,一掉下去,绝对粉身碎骨。

“这……往哪儿走啊?”

他们之前就是被机关送到这里,眼前迷宫一般的乱桥困了他们数个时辰,无论怎么走都是断路,无奈之下,他们选择才从盗洞去找另一条路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便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大和尚道,“玄虚道长,无须焦急,我等也是劳累到现在,不如静下心来先歇一歇,再从长计议。”

“也只能如此了。”玄虚无奈道。

大和尚带着小和尚在靠岩壁的背风一面坐下来,分吃干粮。玄虚就在他们旁边,很是臭讲究地用拂尘扫了扫地,慢腾腾坐下。

“道长,你们放心睡吧,”大和尚将自己的袈裟脱下来,盖在他沉默寡言的小徒弟身上,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头,道,“贫僧守着,过会儿再叫你们。”

一坐下来,玄虚才发觉自己累得真是几乎散架,疲惫上涌,便也没客气,点了点头:“等会儿大师你叫贫道,贫道起来守着。”

大和尚点了头,玄虚才放心地合上眼。

他心里不禁有几分庆幸。

自己运气还真是好。虽然制造爆炸的时候失误了,致使自己和顾惊寒容斐失散了,但至少没落到敌人手里去。看那几个满脸横肉的,就是不好相与的角色,铁定少不了一顿揍,还会被扔出去当炮灰。

而和这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在一起则不同了。

他们三人都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贪婪性子,不拿东西不坏棺木,行事谨慎,绝不好奇。或许真是道祖佛祖保佑,进来到现在,最险的一次也不过是几张符就可以解决的一次诈尸。

这让玄虚产生了点疑惑,自家师叔算一卦都要身亡的岐山血墓,就这么简单?

心里含糊想着,玄虚脑袋昏沉,不由睡了过去。

深渊中而来的丰盛嘶吼呼啸。

玄虚睡了似乎没多久,心头却倏忽一紧,醒了。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袖内烫得吓人,他悄悄挪动手指摸了摸,正是那块奉阳观的至宝定风波在发热。

是有什么大邪之物在附近吗?

玄虚小心翼翼睁开眼,正要伸手去摇离他不算太远的大和尚,却忽然发现,侧对着他坐着的大和尚似乎有些不对。

大和尚笑眯眯的面容有些僵硬,仿佛画上去一般,眼瞳的颜色晕染到了脸颊上,一片漆黑。他肥胖的身体在缓缓变瘦,或者说,他整个人是在慢慢变瘪。由一具浑圆而立体的人体,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画皮。

玄虚浑身僵成了石头,几乎面如土色。

若不是一直以来他也算是跟许多妖魔鬼怪打过交道,心里素质非同常人,恐怕当场就要吓得叫出声来。

眼前一幕着实诡异。

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张皮。而小和尚仍闭着眼,毫无所觉地依偎着这一张皮。玄虚头皮发麻,呼吸缓缓放轻,眼睛只留一道缝隙小心看着,手凑到小和尚身边,随时准备抄起小和尚就跑。

但下一刻,大和尚就又重新鼓了起来。只有数个呼吸,一具缓慢呼吸打坐的活生生的身体就又出现在了眼前。

若不是袖子里的定风波灼烫不消,玄虚甚至要以为刚才是自己做梦还没醒。

一直以来和善可亲的大和尚,竟是一张画皮妖物?怪不得他拒绝自己拉他,外貌可以变,重量却不能,一拉太轻,那不就是露了陷?

玄虚心里念头转着,却闭紧了眼,不敢再看。

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单凭自己这三脚猫功夫,绝对拿不下这样的妖物,看来还是要尽快和顾天师会和才对。

这一念头刚落,身下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和轰鸣的巨响。

玄虚佯装被惊醒般,睁开眼飞快弹起身,“怎么了?!”

大和尚也拉起小和尚,就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四顾一番皱眉道:“贫僧也不知。不过这么大动静,似乎是从下方传来。这些石柱在晃动,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我们要赶紧离开!”

小和尚抓紧了大和尚的袈裟,眼神胆怯。

“那怎么办?”地震越来越剧烈,玄虚不得不扶住岩壁。

他也感觉到了脚下的晃动,不远处已经有石柱开始坍塌了,桥面断裂,不断砸入深渊。

大和尚神色一肃,当即道:“回盗洞!”

然而已经迟了。

方才的震动已经让碎石落下,堵死了洞口,根本进不去。

无路可走。

玄虚下意识和大和尚对视一眼,看见那双黑色的眼睛便陡然想起刚才的画皮来,立刻转开了眼,飞快扫视一圈,一咬牙,冲上了交错的石桥。

他摸了摸袖内毫无动静的定风波,大喊道:“定风波有反应!这边!”

地动山摇。

整个岐山似乎都在震动,犹如一场席卷全城的地动。

老百姓们四处奔走,熟门熟路地蹲进自己家的防震小堡垒里。有颤巍巍的老人被搀进来,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不远处岐山的山顶,叹息道:“到今天,已经有一千年了吗……”

地下河底。

汉白玉石台纹丝不动,周遭的河水却在猛烈翻滚。

“怎么会这样?”

容斐眉头一压,捏紧了手里的木牌。

在他手里,本来普普通通的空白木牌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篆“封”字,一笔一画落下,宛如有人隔空书就,黑墨凝然。

顾惊寒将他拉近,以防不测,道:“像是地动。或与这块木牌有关。”

容斐一怔:“那这……”

顾惊寒将那木牌接过来,篆字并未消失,周遭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也没有停止的迹象,证明这或许有关,但可能只是一个触动。

“你说你看不见旁边这一黑一白两具棺椁,只能看到这双悬空漂浮的绣花鞋?”

顾惊寒凝眉,他沉思片刻,突然道,“我想我明白了。是阴眼。”

容斐一点即透,恍然道:“是从调香师那儿找回来的那块骨头?那个大师非要执着于寻到阴眼,难道是进来血墓会有帮助?”

顾惊寒颔首,“能见他人所不能见。或是更多。”

方才容斐和顾惊寒已经互相交换了彼此这一段分散时间的经历,容斐自然也想起来之前顾惊寒经历的幻象。真或假,并不确定。

“那你能看见的这两具棺材,有什么异样?”容斐问。

顾惊寒摇摇头:“黑色是空的,有这块木牌,白色关着……”

视线随着话语转动,顾惊寒看向白木棺的刹那,声音戛然一止。

“别动!”

顾惊寒猛然抱住容斐,急速后退。

但就在同时,原本紧闭的白木棺咔咔一阵,轰然翻开。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中传来,完全是人力无法抵抗的,顾惊寒抱得容斐极紧,几乎要嵌进骨子里,但仍是被这股吸力拉开,先后吸了进去。

白木棺内如同一个无底洞,将两人吸走后,整个汉白玉撑起的法阵空间也被完全扭曲,轰然碎裂。

河水倒灌而入。

白木棺的吸力却渐渐减弱,掀开的棺材盖轰地一声,自己合上了。

震动慢慢停止,整个地下河却如同血管一般,汩汩泵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复活,正在苏醒。

冲撞与拉扯。

急速下坠中,容斐极力向后,妄图抵抗这股吸力,去抓住顾惊寒。才刚见面就又要分散,那可真是太操蛋了。

突然,无尽飞掠的黑暗中,一点金芒从容斐的胸前亮起,飞快抽成一根细长的金线,延伸向远处。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出现在金线的另一端。

呼啸的风拂开琐碎的发丝,将顾惊寒清冷俊逸的面容勾勒得凛冽逼人。他一把抓紧金线,顺势展臂,抱住了容斐。

容斐扣住他的肩背,狠狠用力在他的颈侧咬了一口。

吸力减弱。

眼前突然明亮,出现了无数交错纵横的茂密枝叶,和纠缠在枝桠上的苍绿藤蔓。

两人摔进树冠内,飞速下落。

顾惊寒眼疾手快,拽住一根婴儿手臂粗细的藤蔓,力图制止下落的趋势。容斐顺势在顾惊寒腰间旋身一转,脚蹬在一不同的粗壮的树干上,借力反震。

几次借力之后,两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容斐踩上一处树枝,反手将顾惊寒拉过来,环顾四面,道:“这么大,这竟然还真是一棵树,要长多久才能长成这样?”

顾惊寒落脚,道:“五百年以上。”

此时他们所处,是一棵如高楼般巨大高耸的树木。

身在其中,被重重圆盘大小的碧叶和交错纵横的树枝遮挡着视线,他们看不真切具体的形貌,但也能发觉,这是一棵巨大无比的树,粗如摩天大厦,上望不到尽头,下模糊渺小。

容斐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小望远镜。他端详了下,笑起来:“幸好没摔坏了,我看看。”

顾惊寒注视着他,微微颔首。

下落的过程中,脸上身上少不了一些划痕血迹,顾惊寒此时也完全没有半点贵公子风度,血痕纵横,显得有些狼狈。一道血色划过眉间,如同割裂打碎,让顾惊寒冷凝的眉目破开一丝凄厉妖异之色。

但容斐身上,却是毫发无损。

不过容斐现在看不见,顾惊寒巴不得他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如何?”顾惊寒问道。

容斐向下望着,道:“底下看不清楚,但好像有很多棺材挂在下面一层的树枝上,用铁锁连着。地面能看到一些……那是个透明的玉棺?里面……有个人。”

容斐放下了望远镜,递给顾惊寒,皱眉道:“你看。”

顾惊寒摇头:“下去看看吧。这里应该就是血墓的主墓室。”

容斐诧异挑眉。

“正常的树木不可能毫无缺损地生长到这种年份,尤其是在这种本该寸草不生的至阴血墓里。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物极必反。”

顾惊寒道:“阴地不生草木,但极阴辅极阳,便有阴阳生气。血墓之中能是极阴的,必然是墓主人所在的主墓室。不管墓主人是谁,他将自己葬在这里,都不是为了安息,而是有朝一日,重新活过来。”

“那玉棺,应当就是寒玉棺,保肉身千年不腐。”

容斐微眯起桃花眼,弯唇笑道:“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该下去了。等那个真大师来了,他在明我们在暗,岂不是更好?”

他转头对顾惊寒眨了下眼,活像只摇着蓬松大尾巴的小狐狸。

顾惊寒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捏了下容少爷的手。

容少爷不甘示弱地反捏回去,继续道:“三方人收到匿名信和地图来到血墓,和那个大师装扮一模一样却完全不知道阴眼一事的假大师,狐妖苏清的活祭血咒,三块阴眼……究竟是不是那个大师?他又到底想要什么?”

“我将临字的三个骨灰盒都带来了,”顾惊寒道,“但他还在沉睡,叫不醒。但血契的联系告诉我,他想要来到这里。”

“那就等等看吧。”

容斐勾了下唇角,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树枝上,还把顾惊寒拉下来,没骨头似的靠着。

顾惊寒揽着他,只觉只要那截细窄的腰还圈在手里,他的心就安定了,再没有半丝惶惑。

两人一靠,容少爷还要时不时仰着脸勾引顾大少接个湿软甘洌的吻,如此险地,竟硬生生让人有种悠闲度蜜月的错觉。

玄虚第一眼看见这一对狗男男时,就是这种错觉。

好不容易从不断塌断的石桥阵里窜出来,底牌尽出手段用尽气喘吁吁,玄虚看见顾惊寒和容斐的身影,就跟见了亲爹娘一样,差点没哭出来。

然而等看清那俩人比他爹娘还腻歪的动作后,玄虚的眼泪立刻一咽,变成了口唾沫,呸了一声。

脸上满是嫌弃,但没骨气的玄虚道长开口却喊道:“顾天师!容少!是我小虚啊!我在这儿呢——!”

容斐闻声转头,一眼望见了从岩壁上拽着藤蔓小心翼翼往这儿滑的玄虚。

“还活着呢,玄虚道长。恭喜了。”容斐戏谑道。

玄虚嘿嘿笑:“同喜同喜。”

容斐直起身,对顾惊寒道:“这是真的玄虚吗?怎么感觉傻了点?”

顾惊寒淡淡道:“一直如此。”

玄虚已经习惯了这毒舌二人组的打趣,反正不痛不痒,还是小命重要。而且也正因为这熟悉的调笑,玄虚才能肯定,眼前这两人是真的顾惊寒和容斐。

他转头看了看,见岩壁上的洞口没出现大和尚的身影,只有被他带出来的小和尚趴在那里不敢动,他便招了招手,“来,别害怕……爬过来我接着你!”

小和尚望着玄虚,眼神怯懦。

但在玄虚的鼓励下,他终于还是行动了,慢慢抱住那根藤蔓,向着玄虚爬过来。

容斐见状皱眉道:“怎么只有小和尚?至善大师呢?和你们分散了?”

玄虚终于接到了小和尚,一边往这根树枝滑动,一边大声道:“别提了!那老和尚吓死我了!他根本不是人,就是个画皮!我亲眼看见他身体都瘪成纸了,又鼓回来了,也就是贫道多年行走江湖,手段非凡,才能逃出来……”

人一安全,心里那根弦就慢慢松了,玄虚吹牛的特性又暴露出来,根本不记得自己方才的险象环生。

“画皮?”

顾惊寒皱眉,若是画皮这么普通的邪物,玄虚或许对付不了,但自己绝不会看不出来。曾经那般近距离的接触过,他可以肯定,至善绝对不是画皮。

“对啊,”玄虚道,“要不是定风波预警,我还真发现不了,道行肯定是高……”

“他身上的佛珠,带有佛性。”顾惊寒漠然道,“若是画皮,无法触碰。他碰过经文吗?施过法吗?”

玄虚趴在藤蔓上的身形一顿,震惊道:“是啊,他用过经文……竟然没有被灼伤,那是为何……”

“因为,他只是一张小纸人啊。”

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背上响起,玄虚猛然转头,正对上小和尚黑幽幽的一双眼,如临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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