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九点半,两人在祥子的医院会合。祥子穿着纯白无袖的套装,看起来清爽怡人,她静坐在星期日,没有客人的候诊室里,等待着迟到了三十分钟的军平。

“抱歉。刚才我在刚原宅邸的附近跟警察玩捉迷藏游戏。不过,可被我查探到很多情报。”

跟刚原宅邸后门相对的是一间洗衣店。这家店的老板虽是个男人,话却很多,没有询问军平是否是警察,就劈哩叭啦对他说了一堆事。

跟军平的想像吻合。住在刚原家数年,名为饰口多惠的女佣,半个月前突然辞职了。多惠跟这家洗衣店的老板娘十分熟稔,好像经常向老板娘抱怨刚原家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刚原夫妇相处不睦,刚原每夜留连于酒家舞厅,妻子房绘似乎自去年开始经常出入男性酒吧。吵嘴是家常便饭了,妻子房绘溺爱儿子朝广,而丈夫银三则和其对抗般盲目地宠爱女儿一人。

骄纵长大的朝广,正如军平的想像,开的是爱快罗密欧的车,高中时代就与飞车党、不良份子来往,甚至会趁父母不在家时,纠集狐群狗党到家里举行宴会。这种孩子不听话是当然的,但由于他过度强烈的恋母情结,以致事事与父亲对抗,据称在多惠辞职前十天左右,因为暴露出惊人的内幕而被他父亲殴打。

多惠并没有向洗衣店老板夫妇提到辞职的理由,但由她来道别时的印象,似乎拿到相当巨额的资遣金,连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被辞退的原因,看样子是单方面的解雇。

“而且刚原儿子不见时,正是解雇多惠之时。洗衣店老板说他没听说朝广去美国旅行之事。我想可能是怕他殴打儿子之事外传,有损声誉,所以才辞退多惠。”

“的确,其中似乎另有文章呢。可是,这件事与阿玲被绑架有何关连?”

“啊!刚刚才了解了刚原与曲木夫妇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多惠之前担任刚原家女佣一职是个名叫澄代的女人,长得很像曲木太太。洗衣店老板说她现在是位于车站前超级商店老板的太太,所以一定是曲木太太没错。听说八年前,澄代为嫁给曲木而辞掉女佣的工作,而辞职之时,也恰好是刚原房绘带着到瑞士待产半年后生下来的婴儿美代子回家的时候。”

“军平,你有什么想法?”

“跟你此刻所想的一样。”

“你是指美代子或许是刚原与曲木澄代所生之子?”

“正是!”

“可是,目前被绑架的阿玲与美代年龄相同呢!”

“所以,我认为澄代大概是运气不佳,产下双胞胎,而刚原为保障自己的不检点不会影响将来的生活,所以才强迫将澄代和阿玲推给属下曲木,当时,刚原认为强迫曲木接收两个孩子似乎太残忍,因此才决定留下一个孩子!——若是异卵双胞胎生下的孩子,面貌差别很大,故毋须担心为他人发现。而且昨天,美代子返家时,刚原太太并没有很高兴,而刚原在提到曲木阿玲时,直称呼她为‘那孩子’呢!”

“可是——如果阿玲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何刚原不肯借三千万圆给曲木夫妇?”

“大概是害怕自己使女佣怀孕的丑闻暴露,像他那种暴发户,是十分好面子的。而曲木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不好提及这件丑事吧,而且经过七年的相处,也已经培养出视阿玲如己出的感情,曲木如今更是处于惧怕为来人知道阿玲不是自己亲生孩子的立场。”

“由昨天我们所见,刚原和曲木之间,必定有着无法公开的隐情。”

“是的——总之刚原和曲木之间有着特殊关系已是事实了。昨天刚原也会提到曲木两度挪用公款之事,像刚原这么吝啬的人,部属贪污一次就该将之革职了。饶恕曲木第一次的贪污,想必是有什么把柄落于曲木手中。——阿祥,你知道刚原美代子的生辰?”

“知道啊!”祥子从箱里拿出病历表。

“果真是七年前的四月六日生的。”

“曲木阿玲?”

“嗯——啊!真糟糕,墨水浸湿了,只知道是十号生的!”

“再查证吧!现在该出发了。”

曲木居住的地方虽名为美丽庄,但却是个连屋顶都破旧不堪的公寓。他们居住在胡同里的一楼,路面和室内仅以薄薄一片门隔开。两间房间皆散乱得无立足之地,墙角溢满垃圾臭味的房间里,令人感到纵使夏天强烈的阳光也难透射进来。

两人去拜访时,曲木仍因到刚原家借钱而不在。白头巾也在刑警群之中。白头巾瞪视着进屋的军平,曲木的太太则面露凶恶地瞪着祥子,而后别开脸去。

她那年轻时必是丰满的肌肉,如今正如同套上的围裙般多余地悬垂着,满是油垢的头发也表现出穷困生活造成的憔悴。曲木太太虽摆出不认识他们的样子,但祥子说明来意,拿出两百万之后,旋郎笑容满面说道:

“不,不,不只是医生你一个人的责任呢!”

然后急忙招呼两人入坐,推开警察们,挪出空间给他们,并且端出麦茶招待。

房间中央的矮脚餐桌上煞有其事地摆着电话和盗听装置。听曲木太太说,昨夜凶手第二次打电话联络,再度警告若不在正午前凑足赎金就要杀死阿玲。

为避免邻居知道这件事,窗户紧闭,房里就如同蒸气浴般燠热。军平以腕臂擦拭流下的汗水。祥子立即递过白色手绢。洁白的手绢使军平忆起七年前祥子满是空白的便笺,感到此时拭汗如同擦拭泪水一般。

“阿玲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祥子若无其事地询问曲木太太。

“四月十日,间这个做什么?”

“我稍微懂一点占星术——如果是四月十日生的话,就是牡羊座。这星期,守护神的火星正接近牡羊座。所以纵使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也终将平安解决,最近是牡羊座运气最好的时刻,阿玲一定不会有事的。”

祥子、军平互相交换领悟出什么了的眼神。四月六日和十日,如果以金钱贿赂医院,必然能将双胞胎的生日错开。此时,军平注意到祥子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难道说她刚刚所言是谎话,牡羊座的运气实际上并不好?

“大夫。”白头巾突然插嘴叫道。

“我的生日是四月十六日,所以也是牡羊星座。意即,我的运势也是由祸转福罗!昨天被这个人打断一根牙齿,本以为是惹外之灾,巧遇大夫愿意免费补上人工齿。这颗折断的牙齿本有毛病无论如何今年非得拔了。这么一来,我却因祸得福了。这个占星术真准。阿玲也绝对会平安归来的。”

白头巾并非真的这么想,大概只是要安慰曲木太太吧,他似乎是个面恶心善的人。

由白头巾口中得知犯人似乎是两个人。而目前对这两个人的线索,仅有阿玲在节庆日时在警察局对女警所说的短短几句话而已。

“犯人是如此粗暴的人?”

听到犯人们以猎枪殴打阿玲时,祥子双手捂唇惊叫。

“不,或许是阿玲说谎——因为根据女警所言,虽然阿玲描绘被殴打得流出好多鼻血,但却不见她脸上、衣服上有任何血迹。”

“为什么阿玲要说这些谎话?”曲木太太以恐慌的眼神问道。

“大概是犯人命令阿玲这么说的吧!——或许是想伪装成凶恶的样子也说不定。”

此时,曲木回来了。沮丧地弓着背脊,比昨天更凄惨的样子。

“事情怎么样?”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但曲木太太仍不死心地询问。

“根本没讲话,一直被挡于门外。”

怯懦的脸孔似乎郎将嚎哭出声时,听到祥子带来两百万圆之事,脸上倏地被希望之火点亮了。他紧握着钞票,不停地低头拜谢。

“真是谢谢你,这些钱我一定会归还。”

曲木由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眼泪。

“绝处逢生大概就是这样吧。当此一万圆也凑不出来的时刻,竟有两百万圆——实在很惭愧,如今我们的处境,连两万圆也借不到的。”

当他掏出手帕时,由口袋里掉出一封信落到榻榻米上。信封上有着像是左撇子般拙劣的签名。军平发觉后拾起递给曲木,曲木慌忙塞进口袋里。

“素不相识的人都有这么深厚的同情心,而刚原那家伙——真是个无血无泪的魔鬼。”

“万一屡是没办法的话,就以两百万做外封,里面以报纸伪装。总之,目的是要引出犯人来。我们安心等候正午他们的电话吧!”

白头巾的声音使得众人如同被唤醒般一齐仰望壁钟。

十点三分——钟摆的声音毫不客气地侵入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之中。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连军平也忘了涌流的汗珠。

过了十分钟左右!曲木太太首先忍耐不住,“一直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啊!你再去求董事长看看——不然,孩子真的会……”

“没有用的,我已对董事长不存奢望,我们跟他已是不相干的人了。”

“可是,再尽全力去求他试试看,他也许会……”

“别再多说了,我比你更了解他的做法。”

十点半过后,曲木也似乎忍耐不住了。发出“嗯!嗯”的呻吟声吐出腹中高涨的怒气之后,像只野兽般飞奔到电话机旁,手指抖索着拨号。

“庄造,你要拨给谁?”

“董事长。再请求他一次试试看……董事长夫人吗?是我啦。只要再让我跟社长说一次话……拜托你。只要再一次……董事长吗?求求你。借我三千万圆,不,一千万圆也可以……这一次我一定会改过自新的……就算要用一生来偿还也愿意,甚至我的性命也可以给你。”

有一段时间沉默,似乎正倾听对方说话的曲木突然改变语气:

“畜生,你还算是个人?你也身为父亲,前些日子还会在某本杂志上写过孩子受伤时的事情吧?三天三夜没睡觉照顾病中的孩子,并写道如果父母亲没有疼惜孩子的心情就……你也疼爱自己的孩子吧?那就应该能多少体会我的心情……啊!你连自己的孩子都……”

愤怒的声音变成嘟哝发牢骚的低语,曲木失望地垂下肩膀。

军平和祥子面面相觊。“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疼惜?”曲木对着话筒说了好几遍这句话。为了避免被警察听到,故必得以委婉的方法道出心中的疑惑:阿玲不是你的孩子?

垂头丧气的曲木过了一段时间,才把话筒放下。最后的恳求也被拒绝了。在静默中,来人皆可听到对方挂断电话的声响,让人觉得这声音使得钟摆的声音更大了。

大家沉默地守着电话。黑色的电话吸收了众人紧张的沉默,给人一种连它也膨胀起来的感觉。

不知是孩子们开始玩起西部牛仔的游戏了?巷子里传来玩具枪“砰!砰!”作响的声音。曲木捣住两耳,他想起犯人在电话里发射的枪声。

时钟的钟摆也开始摆荡着阿玲生命的最后悸动。

转瞬间,一小时过去了,在外面巡逻的刑警陆续回到屋里,没有任何斩获。除了等待犯人的指示外,别无他法。

“尽量拖延说话的时间,欺骗他们赎金已备齐两千万,再等一些时日,就可全额奉上。”

这样教导曲木的白头巾,已经看了好几次壁钟了。

还有十三分钟——

钟摆的摇晃渐渐变得慌张。

这时候,门开了,所有的人都回头望。穿着“polo”牌红色衬衫的庞然躯体,站立在狭隘的房间里。

——原来是刚原。曲木的脸颊扭曲了。

“啊!是你,如今你还有什么脸……”两个刑警阻止了正要冲向刚原的曲木。

“他妈的,你回去,给我走!我们已经跟你这种坏心肠的人断绝关系了。快走,你快给我滚!”

“曲木——对不起。”刚原用一种不符合他那目中无人的声调说。

“我带来这些钱——刚刚在电话里让你愤怒了……我因为太专注于工作了,所以不讲人情。可是,我也是做父亲的人,能够体会你此刻的心情——原谅我吧!”

“董事长——”

震惊于刚原突然的改变而茫然呆立的曲木,以颤抖的手打开刚原递过来的背包拉链。一堆一万圆钞票捆扎而成的钱澳落到地上。屈身欲拾起这些钱的曲木顺势跪在刚原的脚侧。

“董事长,谢谢您。”

“好了,我跟你同样是身为父亲的人,不过,这笔钱还算是借给你的,可别忘了你说过要用一生来偿还的话,这一次真的要改过自新了!”

“知、知道了。”曲木太太也附和着曲木,不停地点头拜谢。

“那,我走了。希望孩子——不,是你女儿平安归来。”

“请等一下,犯人马上要打电话过来了。”

“嗯?”正当刚原回头时,电话铃响了,钞票又再度从曲木的手中掉落,刑警们瞬间已各就各位。其中一人拿起

窃听器的话筒,里面的录音带开始转动。军平也屏息以待。

白头巾使了个眼色,曲木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话筒。仅只犹豫了一秒钟,立即拿起它。

“喂,是,是的,钱已经准备好了。阿玲没事吧?……是,是的……好……一点钟在上野的太阳厅……知道了。请让我跟阿玲讲话……阿玲吗?我是爸爸呀,已经没问题了,不要担心,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阿玲,我是妈妈,你还好?”曲木的妻子即刻抓紧话筒问道。但好像对方已挂断电话了。

曲木在放下话筒之前,房子角落里预置直通电信局的电话响了起来。一个刑警立刻奔到那里。

“什么?在练马。除了知道练马外,其余一概不知吗?”

反侦测好像是失败了。倒转录音带,从头听起。电话铃声——接着是曲木“喂!”的声音。

“是我!”犯人开始讲话了。“钱准备好了?——嗯!——告诉你付款方式。现在立刻动身前往上野火车站西侧的三山大楼七楼太阳厅,那里正举行魔术表演秀,一点钟的时候,名叫米契麻川的魔术师将表演将有化无的节目。最后,米契会请举手的观众拿着想使之治失的东西上舞台,当场把东西化为乌有。你坐到第一排,当这段节目开始时,举手上台,将三千万圆交给他。钱必须装在丸八超级市场用的纸袋里。举手的事由你太太来做。钱交给米契后,这件事就算结束,一定会把孩子还给你们。”

不知是否用手帕捣住话筒,对方阴沉的声音给人中间隔着窗帘般阴暗的感觉。大概是为了掩饰音调的抑扬顿挫吧!犯人机械式快速的宣读令人生畏。录音带里最后是少女的呼叫声音:“爸爸,来救我。”

“真是奇怪的指示啊!一点钟?——快点走吧!来不及了。”

起身的曲木好像想到什么似地回头对刚原说:“董事长,谢谢您。如今您听到犯人讲的话了吧?他说一定会送还阿玲的——”曲木边说边以手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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