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广告插播后,终于轮到晶子上节目了。在此之前,已有三个男女各自说出自己要寻找的家人,不知是否因每个人的发表时间充分之故,当他们还在萤光幕上时,已接到他们要寻找的人的消息,三人皆平安无事。军平站在播音室的角落,惊讶于失踪人口的众多和电视传播的魔力。

晶子排定的时间在节目结束前仅剩的三分钟。主持人以急促的语调介绍晶子,并简单说明晶子的丈夫与妹妹失踪之事,以及晶子担任女侍独立养活自己的辛劳情况。事前晶子未对制作人提及夏木以及妹妹可能已死亡之事,所以主持人的说明中省略了这一段。这个节目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晶子身上发生之事,而显然晶子目的也只是想探知丈夫是否还活着。

画面前有人站着挡住视线,所以军平看着旁边的终端机电视上的显像。这种在播音室裹看电视的感觉很奇特,异于平常看电视的感受。萤幕上映出三张晶子丈夫的照片,简单叙述他的特征之后,突然晶子的特写镜头充满整个画面。晶子身着罗纱质地的和服,梳着与衣服配称的朴素发型。

镜头里的晶子鱼尾纹特别醒目,给人逃夫留下的妻子生活劳苦的印象。此刻,军平有种眼见美丽之物暴露于风吹雨打中的痛心感受。路旁的花是在无人注视之下才能悄悄绽放美丽的光芒!但是,这一瞬间,晶子却是全日本几百万人视线集中的焦点。

晶子面色紧张地回答主持人的问题:“我先生目前可能一人独居,”似乎欲倾诉什么,却只以坚定的口吻:“什么都不用担心,只希望你能回家来,不想回来只联络也可以……贷款我一直继续支付,所以家里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也不恨你,请跟我联络吧!”她说话期间,画面下方持续映现电视台的联络电话号码。

节目结束于轻柔的背景音乐中,晶子与军平待在休息室等侯。一小时之后,仍无人打电话来。一般都是失踪者周围的人打电话来告知当事人现况的情形比较多,但此刻却连这种电话都没有。

正当晶子似乎已死心了一般望着军平,而军平也猜测死者大概是品子丈夫的时候,制作人飞奔进来:“有个自称是你先生的人打电话来,电话马上转给你。”急速通知之后,就拿起房间角落里的话筒递给晶子。一瞬间的犹豫之后,晶子抓紧话筒。

“我是晶子……一郎……真的是你,到底你现在在哪里?……找你找得好苦啊……嗯……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去你那里见一面。不,不是,我只是想与你谈谈而已。彼此要面对面讨论的事太多了吧!……知道了。好……好……”

最后拿出纸笔,详细写下问出的住址,恳求似地说完:“请务必在家等我”之后,就挂上话筒。回头以仍然残留兴奋情绪的声调告诉大家,的确是她先生的声音没错,他仍留在新泻租了间小公寓,独力生活。并与她约定见面会谈。

“那么,你妹妹目前情况?是否也将命妹的照片放映出来比较好呢?”

晶子似乎有意逃避这个身材高大,面貌敦厚的制作人的问题一般,道谢并拿出赠礼之后,就望向军平。叹口气后闭上双目,再度张开的眼睛里充满心安的神色。

“可以打开?”

制作人拆开晶子的谢礼,取出领带后,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似乎用以确认品质。军平因他的动作触发了灵感,想起某件细微之事,但他并未当场提出。

“太好了!”

十分钟之后,两人走出电视台,军平马上说道。话中意味着织原一郎仍活着,而白根的死者是夏木之事。

“我想通了为何夏木的尸体上,手表的位置异于他平日的习惯。据警方说两个尸体的手腕是以领带系结一起的。因为左撇子的夏木必须以刀子结束两人的生命,所以必须在绑好领带之后,使用较有力的左手用刀吧!要以领带绑紧两人手腕时,手表必然成为累赘之物了吧!所以,才将之移往左手的。”

刚才制作人将领带卷绕手腕的动作引发了军平的灵感。

“是呀!一定是这样的嘛!我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了。军平,我和丈夫见面之后,就向警方说明死者的真正身分。不仅要到警局去,也该到区公所办理离婚登记了——”

“离婚?笨蛋。不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先生的?”

夏天少有的强风下,晶子拨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面摇头。

“刚才上电视的三分钟里决定了。如果我先生还活着的话,再见他一面就要分手……”

“可是……”

晶子再次摇头,视线闪避仿佛为回避军平下面要说的话一般,开始走下地下铁的楼梯。在上野火车站,晶子买了夜车的车票。如果现在立即上车的话,应该晚上即可到达新泻,但晶子说她讨厌晚上去。军平也能体会她的心情,此去必得与她丈夫讨论妹妹和夏木死亡之事,还有两人的离婚。而她想选择白天茼量这些难为外人道的事情。

“我想不回家里,直接去新泻。你可以陪我到晚上?”

军平答应了,但距离开车时间还有十小时左右。两人决定到茶馆去,但火车站前的通衢大道,大概是午休时间,到处客满了。进去又出来,不知已找了几家了,晶子看到一条狭窄的巷道,突然伫足。

“这时候有霓虹灯啊!”

学着晶子窥向巷内,看到两旁是水泥墙壁的阴暗巷道最里面,有个霓虹灯闪烁的广告板。上面写着住宿、休息的两个红心系连一起。恰好一对看似职员的中年男子和年纪可当他女儿的年轻小姐,两人低着头走了进去。

“好像是课长和女职员,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听说最近挺流行的。”

军平觉得好像看到惹人厌的东西一般。正欲无视晶子的话通过时,突然晶子的手握紧他的手腕,被她的手一拉,军平的脚往这条小暗巷踏前一步。

晶子仰头望着军平:“军平,你了解过多少女人?”

反射动作似地好像要挡回晶子口中散落如珠的话语一般,军平举起手:“五个?一个也没有?”

晶子误会眼前张开一只手掌的军平之意。错了!——正当军平要说出这句话之前,晶子已弄弯军平的大拇指。

“第一个?”

“不——”军平想表达她猜测的错误,但晶子又误会了。

“那么,是六个人啰!我只有这些……”

晶子伸出中指和食指代表两个人。然后望一眼霓虹灯上的红心,缓缓地又伸出无名指捕捉住军平的大拇指。

“六个人加三个人……可以坐满茶馆了呢!”

她的唇边挂着开玩笑般的微笑,但目光却是认真的。第一次看到晶子这种眼神。那是年长五岁的女人,对人生感到疲倦,生活有些涣散,欲诉寂寞却又无从说起的眼光。也像是任世事怎么变化都接受的眼神。刚才,晶子上电视时,军平觉得几百万只眼睛正冒渎着晶子,感觉上她已非原来的她。虽然如此,萤幕上的女人仍是美丽的,军平为这结果感到难以置信般呆立、直望着晶子的眼睛。一缯被风吹乱的发丝飘晃着,每次的飘动,都叫军平觉得她黑眸里的紫茉莉在摇动。

在这东京的正午时分,旁边的大马路上人声嘻杂,两人就在这吵闹中的死角,代表着六和三的手指互相勾绕着,好像除此以外,别无他事可做似地静立不动。

“你不是那种女人吧?”

“那种女人是怎么样的?”

“……”

“那种女人呀!就是对我撒谎的那一种。你还有事情隐瞒我未说出……”

待晶子终于读懂军平眼中的怒意时,叹了口气后笑意浮现。一种似乎要将什么东西随着叹息舍弃一般的微笑。

“这只手指也说了谎……”说毕,将无名指缩回,手指匿藏于袖里。

“我并非指此事,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跟我来。”

军平带头走出小巷,往大马路直走,进入一间百货公司。搭乘电梯上屋顶,走到游乐区的观览车售票处前面停下脚步后,一直没看晶子一眼的军平方才回头看她。对着猜测不出军平心意,穿着与此场合不协调的和服,而茫然呆立着的晶子说:“就搭这种车吧!”

“可是……都是一些儿童呢!”

因为正值暑期,屋顶游乐场到处是孩童。每当漆上色种色彩的笼式观览车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时,笼里总会传出阵阵尖叫声。

“这里应该比那种必得避人耳目、躲躲藏藏的地方好。”

军平买票后,再一次呼唤犹豫不前的晶子。两人面对面坐进小车笼。车子缓缓上升,终于东京街道已在足下了,随着车子逐渐下降,街道变得更广而清晰。坐在摇晃笼中的晶子脸色有些许苍白,如同一尊肖像般动也不动一下。

军平静静地等待车子上升,他由口袋里拿出昨天向晶子要来的纸鸟。展开它的双翼,静待强风吹起。

“飞!”突然将之投向空中。瞬间,纸鸟随风舞起,但很快地,风势较弱了,它开始无力地下沉。飞啊!——军平心中再次呐喊。好像听到这声音,受到鼓舞的纸鸟再次飞高。它在军平两人的身侧踟蹑了好一会儿,在空中时而飘落,终于随着屋顶管弦乐团突然吹奏出小喇叭声音的同时,和着乐声,做了个大滚翻。

那一瞬间,鸟儿好像有生命的东西一般乘着风,缓缓飘落。

东京的天空,灰色的云流动不断,太阳只有在极细微的云缝间可见。太阳在片刻间,因夏日过于亮丽而压过其风朵,消失了。天空和街道,在光、影的宽濶织锦中,缝上蓝色的曲线、细线不断流动着。

观览车开始下降了,所以感觉上,鸟儿好像正飘舞而上。而后,它再次混入亮丽刺眼的阳光的某一细缝里,消失无跦了。

“飞到哪儿去了?”晶子喃喃低语。

军平知道纸鸟消失的方向。晶子曾喻军平为磁铁。那么,纸鸟拥有生命飞离的方向,就是以军平为针,晶子欲就的方向。

但是,军平却默默无语。只是望着纸鸟消失的方向,茫然地追寻天空里鸟儿身上的蓝色。晶子也跟他一样……终于,东京的天空不再流动,笼车抵达屋顶了。

两人深夜在上野火车站分手。乘上列车前,品子说道:“我明天傍晚回来,回到家后打电话给你,”开车的铃声持续响着,晶子在车窗内以唇形道“再见”后,开始了新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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