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猫皮和那条脏裙子和他做了一夜的伴。平时那种安宁的梦境硬生生地被破坏了,他没梦见鲜花和平静的小河,也没梦见老教授讲课。自从经历过那次最厉害的空袭以后,他一直害怕窒息而死。他高兴的是那边的人只是把犯人枪毙,而不是把犯人吊死。要知道,绳索套在脖子上是会使噩梦变为现实的。白天到了,可是没有一点儿亮光,黄色的迷雾让人看不清二十码以外的东西。在他刮胡子的时候,爱尔丝端着托盘进来了,盘子里有一个煮鸡蛋、一条熏鲑鱼和一杯茶。

“你别麻烦了,”他说,“我应该下楼去吃。”

“我想,”她说,“把早饭送上来是个合适的借口。你大概正等我把文件送回来吧。”她脱掉一只鞋和长筒袜,说道:“噢,上帝,如果有人现在进来,会想些什么呀?”她坐在床边,在脚背上摸索文件。

“那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听着。他发现自己非常害怕文件回到自己手中。责任像是个不吉利的戒指,你更愿意把它送给别人。她端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个脚步声嗒嗒嗒地下了楼梯。

“噢,”她说,“那是穆克里先生,一位印度绅士。他跟那些楼下的印度人不一样。穆克里先生很受人尊敬。”

他把文件接过来——哼,反正他很快就用不着这个了。爱尔丝穿上袜子说:“他这个人爱打听别人的事,他只有这个毛病。爱问这问那。”

“爱打听什么事?”

“咳,什么都打听。比如,我相信不相信占星图?我相信不相信报纸上说的?我觉得艾登先生这人怎么样?他还把我说的都记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奇怪。”

“你想这会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情绪好的时候,就跟他说一些事,比如艾登先生的事啊,什么都说。说着好玩儿,你知道。可有时候我一想,我说什么他都记下来,真害怕。我抬头一看,他正盯着我呢,就像盯着一只动物似的。但这个人总是很令人尊敬的。”

他不想过问这件事,穆克里先生和他没有关系。他坐下吃起早饭来,可是这女孩没有走。她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告诉他——或者告诉穆克里。她说:“你昨天晚上说咱们一起离开这儿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数,”他说,“我会想法给你作出安排的。”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她又开始使用廉价小说中的词语,“我可以去找克拉拉。”

“我们照顾你会比克拉拉照顾得周到。”这事他得求助于罗丝。昨天晚上他们谈起这事,罗丝有点儿歇斯底里。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吗?”

“情况不允许呀。”

她说:“我在书里读过,女孩子也可以乔装打扮……”

“也就是书里这么写。”

“我害怕再待在这儿——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你再也不会了。”他向她保证说。

楼下铃声刺耳地响起来。她说:“这个人真啰唆。”

“他是谁?”

“住在三楼的一个印度人。”她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说道,“你答应我了,是不是?今天晚上就让我离开这儿。”

“我答应你。”

“那就画个十字吧。”他照她说的做了。“昨天晚上,”她说,“我睡不着觉。我觉得她会干出点儿什么来,干一件可怕的事。你真应该看看我进屋的时候她那脸色。‘是你按铃吗?’我说。‘当然不是。’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像是刀子。我告诉过你,我离开你的时候把房间门锁上了。她上你这儿来干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她干不出什么事来的。她就像个恶魔一样,你知道,样子挺凶,实际上害不了人。如果我们不被她吓倒,她就伤害不了我们。”

“啊,”她说,“我告诉你,我真高兴就要离开这儿了。”她站在门旁边,冲他笑了一下,就像小孩过生日一样高兴。“不会再同罗先生或者任何短期房客打交道了,不会再见到穆克里先生,也永远不会再看见那个女人了。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她好像在为过去的生活举行告别仪式。

他一直待在屋里,锁着门,直到该去会见本迪池勋爵的时候。他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他把文件放在上衣里面贴胸的口袋里,穿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领上。他肯定这回没有一个小偷能偷走文件。至于那些人会不会使用暴力,他就得冒点儿险了。那些人都知道现在文件就在他身上。他只能指望伦敦这个城市来保护他。他好像一个正在陌生的大花园里玩捉迷藏的孩子,本迪池勋爵的住宅就是他的“家”。再过三刻钟,到十一点一刻,他想事情就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结果了。他们那些人也许会利用伦敦的迷雾来会会他。

这是他要走的路线:穿过伯纳德大街,到罗赛尔广场地铁站——他们想在地铁里搞什么名堂是不太可能的——然后再从海德公园拐到查塔姆路,这段路大约要在雾里走十分钟。当然他可以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一直坐车去,可这太慢了。堵塞的道路、嘈杂的市声和大雾会给那些被逼急了的人一些机会。他开始想,那些人现在一定被逼得不择手段了。此外,他们也不会想不到自己要搞一部汽车。如果他打算坐汽车去海德公园拐角,他应该从街头上等待的一长串出租车中叫一辆。

他走下楼去,心怦怦地跳着。他虽然一再安慰自己,白天在伦敦大街上不可能出什么事,他是安全的,可还是不管用。但是当那个印度人从三楼自己的房间向外张望的时候,他又安心了一些。印度人还是穿着那件花里胡哨的起毛的睡衣。这就像有个朋友在背后为你当见证人似的。他真希望所有他住过的地方都留下明显的脚印,毋庸置疑地记录下他的行踪。

从这里起楼梯开始铺上地毯了。他的脚步轻轻地走在上面,不想让老板娘知道他现在正离开这里。但是,他还是没能逃掉。老板娘正在她那间布置得像男人住所一般的房间里,坐在桌子旁边,门敞开着。她穿着他梦里见到的那件散发着霉气的黑衣服。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对她说:“我出去一下。”

她说:“你知道得很清楚,为什么你没有遵守上级指示。”

“一两个小时以后我就回来。今天晚上我不在这里过夜了。”她以十分冷漠的神情望着他,这使他很吃惊。倒好像她比他还了解他的计划,就像很早以前,一切事情在她那能干的脑袋里都已经安排好了。“我想,”他说,“我住的房间已经付过钱了吧?”

“付了。”

“没有付的——也在我的开支内——是女佣人的一个星期的工资。我要付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爱尔丝不在这里干活了。你把这孩子吓坏了。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动机……”

她的脸显出一副极感兴趣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生气了。仿佛他对她说了一件事,使她万分感激。“你是说,你要把这个姑娘带走?”听她这么问,他觉得好像有人正在警告他,叫他谨慎小心。他向四周看了看。当然没有人在他身边。远处一个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是谁在发出一个警告。他没有注意,接着说:“小心些,不要再吓唬那个姑娘。”他发现自己简直走不开了。文件安全地放在他衣袋里,可他觉得还是把一件需要他照顾的东西落在后面了。真荒谬,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他转过头来,挑衅地盯着老板娘的那张方方正正、满是脓疱的脸,说:“我很快就回来。我会问她,如果你……”

昨天晚上他没有注意她的大拇指会有那么粗。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两团发面似的大拳头——据说这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症状。大拇指握在里面,手上没有戴戒指。她厉声大喝道:“我还是不明白。”在说话的同时,她的脸扭曲着,一个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向他粗野地挤了挤眼,不知为什么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看得出来,她这时一点儿也不再担心了,她已经控制住了局面。他把脸转过去,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好像用密码传递一个他不懂的信息,或者是警告。他想,自己做了件傻事,话说得太多了。本来可以等他回来以后,再把这些告诉她。如果他不回来了呢?好在那也没什么关系,这女孩儿又不是她的奴隶,用不着老在这儿受罪。再说伦敦又是世界上警察保护最严密的城市。

他走下楼,来到大厅,这时一个非常谦卑的声音说:“您是不是能帮我个忙?”说话的是一个印度人,虽然两只棕色的大眼睛闪着冷漠的光芒,却又叫人觉得这人很随和。这个印度人穿着一件闪光的蓝衣服、一双橘黄色的鞋。这人一定是穆克里先生。他问D:“您是不是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您是怎么攒钱的?”

这人是不是个疯子呀?D想。他回答说:“我从来不攒钱。”穆克里先生的脸盘很大,肉皮松松软软,嘴角两旁满是皱纹。他焦急地问:“真的一点儿都不攒?我是说,有些人把所有铜币或是带维多利亚女王像的便士攒起来。有这种借助储蓄盖房子的公司,也有政府办的储蓄。”

“我从来不攒钱。”

“谢谢您回答我的问题,”穆克里先生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这时爱尔丝在穆克里先生身后出现了,她看着D离开这里。不知道为什么,D又一次感到非常高兴,即使穆克里先生就在身边,也没有影响他这种情绪。他离开了她,并没有把她孤零零地交给老板娘。他隔着穆克里先生俯身的脊背向她笑了笑,又冲她挥了一下手。她犹犹豫豫地也向他笑了一下。这情景让人想起了火车站:人们互相告别,情人之间短暂的亲昵。恋人和母子之间在告别时总有点儿困窘,也有人好奇地旁观。对穆克里先生这种局外人来说,观察这一情景就像窥探私人住宅里的秘密一样有趣。穆克里先生抬起头十分亲热地说:“我们下次见面,也许还能谈谈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伸出一只手,但又很快地缩了回去,就像害怕别人拒绝跟他握手似的。这以后他温顺地站在那里,谦卑地嘿嘿笑着,看着D走入浓雾中。

如果人们知道分别会有多久,他们就会更珍惜分别时的微笑和那几句道别的话了。迷雾把他包围起来,火车已经驶出了车站,人们不再在站台上站着了。一道拱门把那些最有耐心的高高挥动的手臂隔开了。

他疾走如飞,一面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个挎着公文包的姑娘从他身边走过。一个邮差走着“之”字路,消失在朦胧的雾中。D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大西洋上空的飞机驾驶员,俯冲之前,正飞翔在充满车辆的海滨上空。他要办的事情顶多需要半个小时,半小时之后一切就会有结果了。他一直认为,他同本迪池会达成协议,因为他的国家什么代价都肯出,只要把煤炭搞到手就成了。迷雾笼罩着一切。他想听到人们的脚步声,但是他唯一能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双脚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这种宁静根本不能使人放心。他追上了几个人,可是只有当这些人的身影从他面前的浓雾中显露出来时,他才能看到他们。如果现在有人跟踪他,他也不会知道。也许在某个地方,他们会突然对他下毒手。

一辆出租车开得很慢,几乎同他并排,但和便道保持着一定距离。司机探出头来问:“要车吗,先生?”D已经忘了他作出的决定——必须从一长串的出租车中搭车。他上了车,告诉司机:“到格温小别墅,查塔姆路。”他们的车驶进一片茫茫的浓雾里,驶了一段路,又转了几个弯儿。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路不对啊!我太蠢了!”他喊道:“停车!”但是汽车却继续朝前开。他看不清到了什么地方,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司机宽大的后背和车外面的雾。他捶着玻璃,嚷道:“让我出去!”汽车停住了。他往那人手里塞了一先令,走上了便道。他听见一个吃惊的声音说:“这个人犯了什么毛病?”汽车司机可能是个正直的人。是他自己被发生的事吓昏了头,神经过分紧张了。他撞见一个警察,连忙问:“罗赛尔广场怎么走?”

“你走错路了。”警察说,“往回走,沿着铁栏杆走,走到左边第一条街再拐。”

他好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到车站。

在他等电梯的当儿,他突然发现要到地底下去乘地铁需要更多的勇气,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胆怯。自从那次大轰炸被埋在废墟里以后,他一直在地面上活动,就是空袭的时候他也总是站在屋顶上瞭望。他宁可快一点儿死,也不愿意伴着一只死猫慢慢地断气。电梯门还没关上他就紧张得不得了,差一点儿想夺门而出。这种紧张劲儿简直让他的神经受不住。他坐在电梯里唯一的一张长凳上,四周墙壁忽悠悠地升起来。他双手抱住脑袋,不想感到自己正在下降。电梯停了,他已经到了地下。

一个声音说:“要人扶一把吗?你帮这位先生一下,康韦。”D发现自己被一只黏乎乎的小手推着站起来。这时,一个干瘦的、脖颈上围着一圈毛皮

领子的女人说:“康韦过去在电梯上也总是叫别人领着。你说是不是,宝贝儿?”一个年龄在六七岁、脸色很不健康的孩子紧紧拉着他的手。D说:“我想我现在已经好了。”其实,置身于空气污浊的地下室过道里,再加上远处火车的隆隆声,他仍然非常紧张。

那个女人问D:“你是要去西区吧?我们把你送到你出站的站台。你是外国人,是不是?”

“是。”

“啊,我对外国人的态度是友好的。”

D发现自己被领过一条挺长的过道。那个小孩穿着一条很难看的灯芯绒短裤、一件柠檬黄的上衣,头戴一顶学校的制服帽,帽子上面印着咖啡色和紫红色的条纹。那个女人又说:“我真担心康韦的身体。医生说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得病。他爸爸就得过十二指肠溃疡。”D被这两个人护送着,想逃也逃不了。他们一直把他扶到车厢里。女人接着说:“他现在就有一种毛病,老爱伤风。快闭上嘴,康韦。这位先生可不想看见你的扁桃腺。”

车厢里的人并不多。D身后当然没有人追踪。海德公园拐角难道会出事?还是他把整个事件夸大了?这里毕竟是英国啊。但是,他想起了多佛尔路上那个袭击他的司机,满脸贪婪、喜出望外的样子。他又想起了在那个偏僻小巷中拾到的子弹头。那个女人又说话了:“康韦的坏毛病就是他不爱吃青菜。”

突然,有个念头在D的脑子里转了一下。他问:“你们也是去西区吗?”

“肯辛顿区大马路。我们要去巴克尔服装店,这孩子穿衣服太费……”

“也许你同意我在海德公园拐角带你们搭一段汽车……”

“啊,我们不应该麻烦你,乘地铁更快。”

地铁在皮卡迪利广场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开,带着轰轰隆隆的声音驶进隧道。D神情紧张地坐在座位上。这声音把他带回到那个遭受大轰炸的城市。每逢某处一枚爆炸力极强的大炸弹爆炸以后,这样的声音就传到人们耳朵里,带来一股死亡的气息和受伤的人的痛苦呻吟。

他说:“我想这个孩子……康韦……”

“这名字很有意思,是不是?他出生以前,我们正在电影院看康韦·蒂尔勒主演的影片。我丈夫很喜欢这个名字,比我更喜欢。他说:‘要是生个男孩儿就叫这个名字。’那天晚上孩子果然出世了。看起来,嗯,是个好兆头。”

“他也许喜欢乘小汽车吧?”

“噢,坐出租车他会感到不舒服。他就是这么古怪。坐公共汽车和地铁没问题。可是我和这孩子一起乘电梯有时感到不好意思,叫别的人看了很丢人。他老是爱盯着人看。你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把你的手拉住了。”

看来毫无办法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又干得出什么来呢?那些人可以说已经把王牌打出来了。杀人未遂——他们已经做到极限了,再进一步就是成功地把他干掉了。想象不出,L居然会跟这件事有牵连,当然了,他是有办法从任何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中脱身出来的。“你到站了,”她说,“你就在这儿下车。很高兴能跟你聊聊天。跟这位先生握握手,康韦。”D敷衍了事地握了一下小孩的黏湿的手指,然后转身向黄色的雾气走去。

空气中充满了欢呼声,每个人都在欢呼,看来倒像取得了什么大胜利。骑士桥边的人行道上行人拥挤不堪。在马路另一边,海德公园的大门从低沉的雾霭中显露出来。在路的另一头,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的马车奔驰在蒙蒙雾气中。圣乔治医院周围的公共汽车被堵塞了,过了一会儿又像鳄鱼一样一辆接一辆地消失在好似一片沼泽的潮湿雾团里。有人正在吹哨子。一个残疾人用一只手转动着轮椅不知从什么地方慢慢地出现了,另一只手按动着一支风笛。他沿着路边的水沟艰难地向前移动,吹的曲调总是走调,就像一个玩具橡皮猪发出的吱吱声。他不得不费力地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吹起。那残疾人在一块黑板上写着:“一九一七年受毒气侵害,只靠半叶肺维持残生。”D的四周黄雾翻滚,行人在鼓掌欢呼。

一辆戴姆勒牌小轿车从马路当中的车流中驶过来。几个女人在尖声叫喊,男人都摘下了帽子。D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以前曾经看见过宗教游行,可这里却没有人打算下跪。小汽车在他面前缓缓地行驶着,透过玻璃,可隐约看到两个很小的女孩,穿着定做的僵硬的外衣,戴着手套,苍白的面孔,表情冷漠。一个女人尖着声音说:“啊,亲爱的,他们要去哈罗德百货商店买东西。”这算得上是一个奇景:戴姆勒汽车居然载着人们崇拜的偶像游行。这时,D听见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严厉地说道:“摘下你的帽子。”

这是库里。

D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正在跟踪我。当库里认出这是D的时候,他真的有些发窘。他侧过身去,扶了一下单片眼镜,小声咕哝说:“噢,对不起,外国人。”这情景令人想到的是:D是一个同库里有过不正当关系的女人,库里不可能假装没看见她,他只想从她身边赶快走过去。

“我想知道,”D说,“你是否能告诉我去查塔姆路怎么走?”

库里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查塔姆路,去找本迪池勋爵?”

“是的。”街头那个吹笛子的人又一次断断续续地从头吹起来。公共汽车笨重地移动着,人群开始散去。

“听我说,”库里说,“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真抱歉。”

“没什么。”

“我以为你也是一个骗子呢。我过去上过当。库伦小姐可是个好姑娘。”

“是的。”

“我买过一艘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是西班牙舰队的一艘舰艇。我付了一百英镑的现款。后来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帆船。”

“可不是么。”

“喂,我愿意向你表示我对你毫无恶意。我陪你一起去查塔姆路。我总是高兴能助外国人一臂之力。如果我到你的国家去,我想你也会同样帮助我的。当然了,我并没有可能去你们那里。”

“你真太好了。”D说。他这么说是真心实意的,他长舒了一口气。这场战斗看来已经接近结束了。如果那些人打算在这场大雾中最后再冒一次险,他们算打错了算盘——倒不是D运用智谋战胜了他们。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隔着外衣摸了摸那份凸起来的证明文件,感到非常宽慰。

“当然了,”库里上尉继续啰啰嗦嗦地说,“有这么一次经验,会使你以后变得小心谨慎。”

“经验?”

“就是买那艘西班牙大帆船啊。那人花言巧语,给我五十英镑拿着,可他自己却兑换了我的支票。我当时真不该听他的,可他非要那么办不可。他说他得把支票兑换成现款才是公平交易。”

“这么说,你只叫人骗去了五十镑。”

“咳,这五十镑都是假钞票。我想他可能觉得我这人比较重感情。当然,这件事叫我变得聪明了。‘吃一堑长一智’嘛。”

“是吗?”D很高兴让这个家伙这样不停地唠叨着和他一起沿着骑士桥走下去。

“你听说过一家叫‘西班牙大帆船’的酒馆吗?”

“没有。我想我没听说过。”

“这是我开的第一个路边酒馆。在梅登海德附近。可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把它卖掉了。你知道,在西部地区人们对社会地位不那么看重。在肯特郡或者艾塞克斯还比较好一点儿。可是往西走,往科茨瓦尔德那边去,你就会看到人们都不大讲究阶级身份了。”在等级森严、充满清规戒律的国家里,人们一般是不使用暴力的。暴力是非常简单的手段,是不文雅的举动。他们离开大路拐向左边的一条街。在他们面前,透过迷雾现了几个高大的塔楼和城堡状的建筑物。库里上尉说:“看什么有意思的戏了吗?”

“我一直很忙。”

“千万不能太劳累了。”

“我还在学习世界语。”

“我的上帝,你干吗学这种玩意儿?”

“这是一种世界语。”

“归根结底,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会说一点儿英语。”他说,“哎呀,真没想到,你看咱们刚刚从谁身边走过去?”

“我谁也没看见呀。”

“那个汽车司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曾经跟这个人较量过。”

“我谁也没看见。”

“他就站在那个门口,汽车也在那儿停着。我们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怎么样?”他用那只没有伤残的手拉了一下D的袖子,“时间多得很,再走两步就到查塔姆路了。”

“不,没时间了。”他一下子恐慌万状。难道这是一个圈套?那只手仍在轻轻而又毫不留情地推他……

“我和本迪池勋爵约好了。”

“用不了几分钟的。再说上次你同司机打架,两边谁也没吃亏,棋逢对手。应该去和他握一下手,表示你的宽宏大量。这是规矩。我上次做得不好,你知道。”他在D的耳边轻声唠叨,一只手还在使劲拉着D的衣袖。D嗅出他嘴里有一股威士忌味。

“以后再说吧,”D说,“等我见过本迪池勋爵再说。”

“我可不愿你同他记仇。如果真那样,我就太对不起人了。”

“不,”D说,“你没有责任。”

“你们的约会在什么时候?”

“正午。”

“还有六七分钟呢。去跟那人握握手,再去喝一杯。”

“不。”他挣脱了那只紧紧拉着他袖子的手。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吹口哨,他把牙一咬,倏地转过身去,举起拳头来。但他看到的只是个邮递员。D开口问:“你能告诉我去格温别墅怎么走吗?”

“你已经快到门口了,”那个邮递员说,“这边来。”D瞟了一眼库里上尉那张吃惊又生气的面孔。过后他想,也许他搞错了——库里上尉只是一心想叫他同那个司机言归于好。

看到爱德华时期建筑风格的大门在面前打开,显出建筑物内部华丽的大厅,他仿佛看到了警报解除的信号。大厅里挂满了国王们的情妇的肖像,他对这个矿主的癖好不禁感到好笑。大厅装着巨大的细工嵌板,四壁悬着一些名画的复制品。楼梯口上面最显眼的地方是奈尔·格温的画像,围在一群小天使中间。这些男孩子后来陆陆续续都被封了各种爵号。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个卖橘子的女人居然生下这么一群王室子孙来。除了奈尔·格温之外,他还发现蓬巴杜侯爵夫人和曼特农夫人的肖像。另外还有加比·戴思莉小姐穿着第一次大战前的服装,戴着黑手套,穿着黑丝袜。本迪池勋爵的癖好真是奇怪。

“把衣服给我吧,先生?”

他把外衣递给了男仆。这间外厅的家具是法国路易七世、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和中国的各种式样的大杂烩。这使D感到非常有趣。对于一个从事秘密活动的人来说,这里是一处避风港。

“我怕我来得早了点儿。”D说。

“爵爷吩咐说,您来了就直接进去。”

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想到罗丝就是这种环境——姑且称之为变相的色情狂吧——的产物。难道这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工人儿子的黄粱美梦吗?金钱就意味着美女。那个男仆也令人难以置信地被夸大了:高高的个子,腰部好像打了个褶儿,只有靠一种奇怪的姿势才能使身体保持直立,好像比萨斜塔一样总是向一旁倾斜着。D向来不怎么喜欢男仆——他们总是思想保守,讲究礼貌,十足的奴才相。然而这个男仆却引他发笑,因为他像一张漫画,把所有这些特性都夸大了。D想起他有一次在一位剧院经理家里吃饭,曾看到好几个穿着特别制服的仆人。

男仆推开了一扇门。“D先生到了。”他通报说。D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非常宽敞的、铺着镶木地板的大房间。屋子里挂着许多肖像,似乎都是其家族成员。在一个烧木柴的火炉前,几把椅子围成个半圆形。这些椅子椅背很高,从进门处一点儿也看不到椅子上是否坐着人。他犹豫不定地向前迈了几步。他想,如果是另外一个什么人,这间屋子一定会把他镇住。就是说,这间屋子的布置与摆设都使人意识到自己的破袖口、旧衣衫和没有保障的生活。但是D却没有这种感觉,他生来就不巴结阔人。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衣着如何寒酸。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过了镶木地板。终于安全地来到这里使他万分高兴,他根本顾不上考虑其他事情了。

突然,一个弹头形脑袋上长满灰白头发、生着马嘴似的长下巴、身躯高大的男人从中间那张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开口问:“是D先生吗?”

“您就是本迪池勋爵了?”

那人向身边的三张椅子挥了一下手介绍说:“这是福布斯先生,费廷勋爵,布里格斯托克先生。高尔德斯坦因先生恐怕不能来了。”

D说:“我想你们已经知道

我来访的目的吧。”

“我们已经收到了信,”本迪池勋爵说,“两星期以前我们就接到了你要来的消息。”他的手向一张镂花细木的大写字台一挥——他爱做的一个手势是把自己的手掌当作信号器。“请你原谅,咱们现在就谈正事吧。我是个非常忙的人。”

“我正是此意。”

这时,另一个人从一张椅子上站起来。这是个小个子,皮肤黝黑,五官线条分明,像只小狗似的机灵、麻利。他一本正经地把椅子在桌子后面摆好。“福布斯先生,”他喊道,“福布斯先生。”福布斯先生应声出现了。这个人穿着一套花呢西服,衣着举止令人一望可知,他刚从乡间来到伦敦不久,只是从头型才看得出他的犹太血统。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说:“过来吧,布里格斯托克。”

“费廷勋爵!”

“叫费廷睡他的觉吧。”福布斯先生说,“当然了,只要他不打呼噜。”这些人自己都坐在桌子的一边,本迪池勋爵坐在正中,D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经历一场学位口试。他想,这些人当中布里格斯托克多半会跟我找麻烦,他会像只小狗死咬着一件东西那样刨根问底地问我问题。

“不坐下吗?”本迪池勋爵声音重浊地说。

“好吧,”D说,“如果桌子的这头有张椅子,那么我当然乐意坐。”福布斯先生笑起来。本迪池勋爵呵斥了布里格斯托克一声。

布里格斯托克连忙绕过桌子,拿过来一把椅子。D坐了下来。这一切好像都不真实,叫人惴惴不安。他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了,但他却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坐在这间没有真实感的房子里,身边挂着的是那么多冒牌的祖先。还有那些早已离开人世的国王的情妇。费廷勋爵甚至没有露面。这里根本不是可望解决战争胜负的地方。D说:“你们知道从现在到四月份我们需要多少煤吧?”

“知道。”

“能给我们提供这个数量吗?”

本迪池勋爵说:“就假定说我同意这样做吧,再假定福布斯和费廷也都同意……还有布里格斯托克。”他又补充说,好像事后才想到似的。

“问题在于我们肯出什么价钱?”

“对,就是这么回事,还有你们的信用。”

“我们愿意出市场上最高的价钱。到货后另付25%的奖金。”

布里格斯托克问:“是用黄金购买吗?”

“一部分用黄金。”

“你别指望我们接受你们的钞票。”布里格斯托克说,“那玩意儿到明年春天就可能一钱不值了。或者如果你们想以货易货的话,到时候可能从你们那里什么也运不出来了。”

本迪池勋爵歪靠在椅子上,叫布里格斯托克全权代表自己谈判。布里格斯托克久经锻炼,懂得怎样把本迪池勋爵已经承诺的事重新拉回来。福布斯先生在他面前摆着的一张纸上画了许多雅利安人的面孔。他画的女人都长着圆圆的多情的大眼睛,穿着游泳衣。

“如果你们同意把煤卖给我们,倒不必担心汇率问题。战争虽然进行了两年,但我们的货币并未贬值。有了煤,我们会彻底把那些反叛者击败。”

“我们也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消息。”布里格斯托克说。

“我认为你们的消息不一定可靠。”

突然,椅子背后有人大声打起呼噜来。

“我们坚持要用黄金付款,”布里格斯托克说,“咱们是不是把费廷叫醒?”

“让他睡吧。”福布斯先生说。

“我们能满足你们的一部分要求,”D说,“我们准备按照市场价格用黄金付煤款,但奖金得用我们的钞票或实物支付。”

“那么奖金必须是全部煤款的35%。”

“太多了吧。”

布里格斯托克说:“我们要承担很大的风险。运煤船需要保险。还有不少别的风险。”他背后挂着一幅画,画的是裸体女人、花朵和田园风光。

“你们什么时候能交货?”

“我们有些存货……从下月起分批交货。不过,鉴于你们需要的数量,我们还得重新启封几口矿井。这需要时间——也需要钱。机器都老旧了,工人也不会是那些技术熟练的老人了。他们比机器更容易老化。”

D说:“当然了,你们现在卡着我们的脖子。我们没有煤就维持不下去。”

“还有一点,”布里格斯托克说,“我们是生意人,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十字军。”费廷勋爵从火炉边刺耳地叫了一声:“我的鞋,我的鞋在哪儿?”福布斯先生又笑了起来,继续画着让人看了不舒服但很多情的眼睛。接着,他又在眼睛上画了睫毛。他是不是正在思念住在谢波德市场的那个姑娘?他这个人给人一种健康而耽于色欲的印象,尤其是穿着这套花呢衣服、叼着烟斗的样子。

本迪池勋爵慢吞吞而傲慢地说:“布里格斯托克的意思是,我们的煤在别人那里也能卖好价钱。”

“很可能。但是你们还得考虑一下将来的事。如果我们的敌人赢了这场战争,他们就不会再从你们这里买煤了。他们和别人建立了同盟关系……”

“这事离现在太遥远了。我们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

“你会发现他们的黄金还没有我们的纸币可靠。不管怎么说,他们的金子是盗窃来的。我们会向国际法庭起诉……而且,你们还有一个政府。如果把煤卖给那些反叛分子,你们是违法的。”

布里格斯托克厉声说:“如果想把这笔生意谈妥,你们一定要把奖金提高到35%,按照付货最后一天的煤价计算。另外,还有一点也必须同你讲清楚,佣金由你们一方支付。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佣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当然是指做成这笔生意后你拿到的报酬啦。你只能从你们那边领取。”

“我没打算要佣金,”D说,“按照常规,中间人一定得要佣金吗?我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要的。”

本迪池说:“你这个代理人可真不一般。”说完,他看了一眼D,那神情就像D宣传了什么异端邪说,或者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似的。布里格斯托克说:“在签署合同之前,我们得看一下你的证件。”

D把手伸进那个贴胸的衣袋。证件不见了。这真是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他惊慌失措地翻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可是连证件的影子也没找到。他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的三个人正在望着他。福布斯先生不再画小人儿了,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D说:“这太奇怪了,我是把证件装在这个兜里的呀……”

福布斯先生轻声说:“也许在你的外衣口袋里?”

“布里格斯托克,”本迪池勋爵说,“按一下铃。”他向进来的男仆说:“把这位先生的外衣拿来。”这只是走一下形式,因为D清楚地知道证件根本不会在那儿。可到底这证件是怎么丢的呢?难道库里会……?不,这不可能。没有人有机会偷走证件,除非……男仆胳膊上搭着那件外衣走了进来。D看了一眼那双受人雇用、恪尽职守的毫无表情的眼睛,好像他希望能从中找到些暗示。但是,那双眼睛不论接受了别人的贿赂还是赏金,却什么也不表现出来。

“怎么样,找着了吗?”布里格斯托克用刺耳的声音问。

“不在那里。”

突然,火炉前站起来一个非常老的老头。他开口说:“那个人什么时候来,本迪池?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他已经来了。”

“应该告诉我一声。”

“可你一直在睡觉呀。”

“胡说。”

D一个接一个地翻着口袋,甚至连衣服的衬里都找了一遍。当然,那儿是绝不会有的。他做的可能只是个富于戏剧性的姿势,叫那些人相信他的确有过证件。D觉得他的表演非常蹩脚,给人的印象是他自己也没有希望找到这件东西。

“我刚才是在睡觉吗,布里格斯托克?”

“是的,费廷勋爵。”

“是吗?睡觉就睡觉吧。我现在倒有精神了。我希望你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妥呢。”

“是的,什么也没有谈妥,费廷勋爵。”布里格斯托克的样子有点儿沾沾自喜,他好像要说,“我一直都在怀疑……”

本迪池勋爵问D:“你会不会出来的时候把证件丢在家里了?太奇怪了。”

“我一直把证件带在身上。是让人偷走了。”

“偷走了?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就是到这间屋子来的路上。”

“噢,”布里格斯托克说,“那就什么也别说了。”

“是怎么回事?”费廷勋爵厉声问道,他又说,“你们就是谈妥了什么事,我也不会签字的。”

“我们什么也没有决定。”

“应该这样,”费廷勋爵说,“这件事还需要考虑一下。”

“我知道,”D说,“因为我拿不出证件,你们怕我的话不算数。可是我干这件事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

布里格斯托克从桌子后边探过身来,语气恶毒地说:“你能拿到一笔佣金,不是吗?”

“算了吧,布里格斯托克,”福布斯说,“他说了,他是不要佣金的。”

“哼,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看到根本没希望拿到。”

本迪池勋爵说:“用不着争论了,布里格斯托克。这位先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冒名顶替的。如果他的身份是真的,并能提供证明,我就准备同他签订合同。”

“当然了,”福布斯说,“我也是这样。”

“你应该了解,先生,你现在是在洽谈一笔生意,我们是无法同一位身份不明的代理人签订合同的。”

“你还应该了解,”布里格斯托克说,“我们国家有一条法律,对于招摇撞骗的人是要严厉惩处的。”

“我们还是以后再谈吧,”费廷勋爵说,“好好考虑一下再谈吧。”

我该怎么办?D在思忖,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坐在椅子上,承认自己被彻底打败了。什么陷阱他都摆脱了,只有最后这一招他没有料到……他感到很不是滋味。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再千里迢迢地重新回老家去——乘坐渡海峡的轮船,乘坐到巴黎的火车。家里的人当然不会相信他的故事。他没有被敌人的子弹打死——倒不是他自己做出了什么努力——结果却被自己这边的人枪毙在坟场上。他们总是在坟地里行刑,免掉搬运尸体的麻烦……

“好吧,”本迪池勋爵说,“我想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你回到旅馆以后找到了证件,最好马上给我打个电话。另外还有一个人要同我们谈这笔生意……我们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福布斯问道:“伦敦没有人可以给你作保吗?”

“没有人。”

布里格斯托克说:“我想咱们别再耽搁人家了。”

D说:“我想我用不着对你们说,我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了。我到这里来还不到三天,我住的房子就叫人搜寻过,我自己被人打了一顿。”他用手摸了摸脸,“你们可以看到我脸上的伤疤。还有人向我开了一枪。”在这些人观察他脸上伤疤的时候,D想起罗丝警告过他的话——不要像演戏似的妄图打动这些人的感情。本迪池、费廷、布里格斯托克,一个个脸上都毫无表情,倒好像他在不适当的场合讲了一个肮脏的故事。本迪池勋爵说:“我相信,你可能真的把证件丢掉了……”

“这是浪费时间,”布里格斯托克说,“谁都看得出来。”

费廷勋爵说:“简直是胡闹。有警察嘛。”

D站起来说:“还有一件事,本迪池勋爵。你的女儿知道有人冲我开过枪。她到那个出事地点去过。连枪弹也找到了。”

费廷勋爵笑了起来。“噢,那个姑娘啊,”他说,“那个年轻的姑娘,总是瞎胡闹……”布里格斯托克神情紧张地斜着眼睛瞥了本迪池勋爵一眼,他好像想要说什么又不敢开口。本迪池勋爵说:“我女儿说的话在我们家里算不得证明。”他皱了皱眉头,低头看着自己指关节生满汗毛的一双大手。D说:“那么,我只好说再见了。但是我还没有被打败。我请求你们别匆忙作出决定。”

“我们办事从来不匆忙。”费廷勋爵说。

D走了半天才从这间气氛冰冷的屋子走出去。他好像开始踏上了漫长的归途,谁也说不准在他到达行刑的坟场前,中途有没有个落脚点。L正在客厅里等候接见,D看到他像个无足轻重的人被冷落在自己后面,心里略微感到些许安慰。L站在那里,有意摆出一副傲然物外的样子。他正在审视围在一群小天使中的奈尔·格温,听见脚步声连头也不回。过去,由于意识到自己的优越地位,他总是先打招呼,但现在这种残酷无情的处境却使他不得不佯装不识了。他向油画又凑近了两步,开始观察圣阿尔班公爵肖

像的背面。

D开口说:“我应该多防备一些。你雇的特务当然不少,可是这种把戏只有一方面是耍不起来的。”

L带着忧愁的神色,把目光从油画上的小天使转向这个不懂社交礼节的人。他说:“我想,你大概要搭第一班船回国,但如果我是你的话,到了法国就别再往南走了。”

“我不准备离开伦教。”

“你在这儿还有什么好做的?”

D沉默不语——说实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还留在英国做什么。他的这种沉寂似乎让L感到不安。L认真地说:“你还是听我忠言奉劝吧……”这么说一定还有什么事叫他感到惴惴不安,他是不是害怕对方采取最直截了当的办法?D说:“你犯了不少错误。在路上打我——库伦小姐绝不会支持你,认为我偷了她的汽车。还有那次偷偷向我开枪——我虽然没有找到枪弹,可是叫库伦小姐找到了。我要对你提出控告……”

铃声响了一下,刚才把D引进来的那个男仆一声不响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本迪池勋爵现在请您进去,先生。”

L根本没有理睬男仆(这件事很值得玩味),他说:“只要你肯保证……别再找麻烦。”

“我向你保证,今后几天我的住址都在伦敦。”D又恢复了信心:这件事断定谁胜谁负还为时尚早。L变得惶惑不安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准备好言相求,他肯定知道一些D并不了解的事。门铃突然响起来,仆人把大门打开,罗丝好像到别人家做客似的走了进来。她说:“我要去赶……”这时她一眼看到L,改口说,“真是幸会!”

D说:“我刚才正在跟他说,我并没有偷你的汽车。”

“你当然没偷。”

L行了一个欠身礼说:“我不能叫本迪池勋爵久等了。”仆人打开门,L立刻隐没在那间大屋子里。

“喂,”她说,“还记得你昨天说了什么吗?我们要庆祝一番。”她说这话的勇气是强装出来的。在向一个男人倾吐了自己的爱情之后,下一次同他见面是会有些尴尬的。D本来猜想她也许会提出什么借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上次我喝醉了。”但是她却没有这样,她一片真诚,简直叫人吃惊。她说:“你没有忘记昨天晚上的事吧?”

D说:“要是你还记得,我自然什么也没有忘。只不过没有什么可值得庆祝的。他们把我的证件弄去了。”

她很快地问:“他们没有把你打伤吧?”

“没有。他们没费一点儿事就拿去了。给你开门的那个人是新雇的吗?”

“我不知道。”

“肯定是……”

她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也住在这里?”但她立即就把这个问题撇开了,“你是怎么同他们说的?”

“跟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所有你经历的那些闹剧?”

“是的。”

“我警告过你。福尔特有什么反应?”

“福尔特?”

“就是福布斯。我总是叫他福尔特。”

“我不清楚。净是听布里格斯托克一个人说了。”

“福尔特还算个正直的人,”她说,“尽管他自己有一套处世方法。”罗丝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好像她正在沉思福尔特的处世方法。D不禁从心坎里可怜起这个姑娘来:她从小失去家庭的温暖,在一群私人侦探和互相猜忌的气氛中长大成人,她在自己父亲的这个家里是非常不舒服的。她还这么年轻,D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变化。与此同时他们俩的关系也过分亲密了点。她说:“你们的使馆里有没有人可以给你担保?”

“我想不会有。我们不相信使馆的人——除了有一位第二秘书,也许是个例外。”

她说:“那就不妨去试试。我去叫福尔特来。他很精明。”她按铃把仆人找来,对他说:“我要见一下福布斯先生。”

“我怕他正在开会呢,小姐。”

“没关系。告诉他我有要紧事要跟他谈。”

“本迪池爵爷吩咐过……”

“你不知道我是谁,是吗?你一定是新来的。我没有必要认识你的面孔,但是你应该认识我才好。我是本迪池勋爵的女儿。”

“很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给我传话去吧。”她转身对D说:“你看,他是新来的。”

门打开的时候他们听见了费廷的声音:“不用忙。最好睡一会儿……”罗丝说:“如果是这个人把你的文件偷走了……”

“肯定是这个人。”

她气冲冲地说:“我就叫他找不到饭碗。英国没有哪个职业介绍所会……”福布斯先生走了出来。罗丝说:“福尔特,我要叫你给我办一件事。”福布斯把身后的门关上,回答说:“办什么事都成。”他像是一个穿灯笼裤的东方君主,愿意许诺给别人巨大的财富。罗丝说:“那些傻子不肯相信他。”当他望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不管那些侦探如何汇报,他的确是无可救药地爱着她。他对D说:“很对不起,你的经历太离奇了。”

“我找到了那颗子弹。”罗丝说。

离开了那些人,又不是坐在桌子后面,福布斯的犹太人特征显得格外分明了——隆起的肚皮和犹太人的头颅。他回答说:“我说他的经历很离奇,但并不等于说不可能发生。”他的非常遥远的背景是沙漠、死海、荒山以及从耶利哥出发后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像他这样的人是什么离奇的事都会相信的。

“他们在里面现在谈得怎样了?”罗丝问。

“没有很大进展。费廷这老头儿总是横生枝节,布里格斯托克办事也不痛快。”他转过来对D说,“别认为布里格斯托克只不相信你一个人。”

罗丝说:“如果我们能向你证明,D说的话都是真实的……”

“我们?”

“是的,我们。”

“如果我感到满意,”福布斯说,“我就签订一份合同,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最大数量的煤。这还不能完全满足你们的需要,但是别的人也会照我这样办。”他焦虑不安地望着他们俩,好像在为什么事担忧。说不定这个人一直生活在恐惧中,他害怕在报纸上读到一则结婚启事,也害怕听到人们议论:“你听说本迪池女儿的事了?”

“你现在就同我们去使馆吧?”她问。

“我以为你是要告诉我们……”

“这不是我的主意,”D说,“我想这很可能解绝不了问题。国内的人对我们这位使节是不信任的……但也不妨试一试。”

他们一言不发地在雾中缓缓地驾驶着汽车。福布斯在途中只开口说过一次话:“我倒很愿意再把矿井打开。工人们现在的生活太糟了。”

“他们的生活糟不糟关你什么事,福尔特?”

他冲着坐在汽车另一角的罗丝笑了一下,说:“我不愿意招人恨啊。”这以后他的两只葡萄干似的小黑眼睛又开始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车外的黄雾。他非常耐心,就像为了娶拉结甘心服役七年的雅各那样耐心……D想,雅各住在帐篷里心中还存有希望呢。你能责备他吗?他觉得即使福布斯也是值得羡慕的,不管怎么说,他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哪怕爱情的代价是恐惧、嫉妒和痛苦。这种感情毕竟是高尚的。

汽车到了使馆,D说:“要是第二秘书接见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他们被带进会客室。在会客室的墙壁上挂着的还是战前的风景照片。D说:“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是一个群山环抱中的荒凉的小村落。“现在让他们占据了。”他在屋子里缓步地兜着圈子,好像有意叫福布斯同罗丝单独在一起。这些照片都很不高明,有意照出浓厚的云层和艳丽的花朵,给人以华而不实的感觉。有一张照片是他教过课的大学……空无一人,像是一座寺院,叫人看着很不真实。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晨装、戴着白色高领的人——样子像个没有台词的演员——进来说:“是福布斯先生吗?”

D说:“你们别管我。尽量向他提出问题吧。”会客室有一个书架,上面的书都是同样的装帧,厚厚的,看来没有人翻过。戏剧集、诗集……D把背转过去,佯装看这些书。

福布斯先生说:“我来打听一些事。我代表本迪池勋爵,也为了我自己。”

“只要我们能够帮助您……我们乐于为您效劳。”

“我们同一位先生会过面,这位先生自称是贵国政府的代表,来洽谈购买煤炭的事。”

使馆里的人语调是冷冷的:“我想我们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我可以问一下大使,但我敢肯定……”他越往下说语气就越发坚定。

“可是我想,你们也有可能没有接到通知,”福布斯先生说,“这个人是机要人员。”

“这绝不可能。”

罗丝厉声说:“你是第二秘书吗?”

“不是,太太,他休假去了。我是第一秘书。”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回英国了。”

看来这件事到此就可以结束了。福布斯先生说:“他声称证件遗失了。”

“噢……恐怕……我们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我刚才说了,这绝不可能。”

罗丝说:“这位先生还是有些名气的。他是位学者……在大学任过课。”

“如果是这样,我们不会不知道。”

D非常佩服,看不出罗丝居然是位干将。她每次开口都说到点子上。

“这个人是法国文学权威。他注释了《罗兰之歌》的伯尔尼稿本,名字叫D。”

这次,那冰冷的声音在沉吟了片刻后才接着说:“恐怕……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很可能,是不是?也许你对法国文学毫无兴趣。”

“如果您肯等两分钟,”他强作镇静地干笑了一声,“当然了,我可以去査一下人名录。”

D转身离开书架,对福布斯先生说:“恐怕我们这是白白浪费您的时间。”

“啊,”福布斯先生说,“我的时间没有那么宝贵。”他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个女孩子。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紧紧盯着不放,眼睛里流露出疲惫、悲哀和情欲的神色。这时她走到书架旁边,从书架下层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门又开了。使馆的秘书走了进来。

他说:“我已经査过了,福布斯先生。没有这么一个人。我怕是你们上当了。”

罗丝怒气冲冲地抢先一步说:“你说谎。你是不是说谎?”

“我有什么理由说谎?这位……”

“我叫库伦。”

“亲爱的库伦小姐,因为这场内战,所以一些真真假假的人物都上场了。”

“那么为什么他的名字印在这里?”她拿着一本打开的书说,“我不懂这里写的是什么,但这里是这个名字……我不会弄错的。这里还有‘伯尔尼’这个字。这似乎是一本人名录。”

“真奇怪。我可以看看吗?也许,因为您不懂这种语言……”

D说:“我懂,我可以谈谈吗?这里面记载着我担任塞德大学讲师的时间,也谈到了我论述伯尔尼手稿的那本著作。可不是,这里面都写着呢。”

“你就是这位学者?”

“不错。”

“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D把书递给他。D想:天啊,她胜利了。福布斯也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敬佩。第一秘书说:“啊,对不起。因为您的发音,库伦小姐,所以我弄错了。D这个人我们当然都知道,是我们最尊敬的学者之一……”他让自己的话在半空飘浮着,看来他就要彻底投降了,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在室内那位女客身上,他根本不看这件事的主人公。这里面一定有鬼,这人肯定又要搞什么名堂。“你看,是这么回事吧。”罗丝对福布斯说。

“可是有一点,”第一秘书不慌不忙地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监狱里被叛变的人枪杀了。”

“没有,”D说,“这不是事实。我被交换出来了。这里——我带着护照呢。”他没有把护照同证件放在一个口袋里,真是万幸。第一秘书接过护照来。D说:“你还有什么话说?护照是伪造的,是不是?”

“噢,不是假的,”第一秘书说,“我看这份护照倒是真的,只不过不是你的。只要看看上面的照片就知道了。”他把护照擎在手里叫大家看。D想起他在多佛尔检査站镜子里看到的那个满面笑容的陌生人……他不抱希望地说:“战争和牢狱生活使人的容貌都改变了。”

福布斯先生语气温和地说:“当然了,相片和本人还是很相似的。”

“当然有相似的地方,”秘书说,“要使用别人的护照就得找一个……”

罗丝怒气冲冲

地说:“相片上就是他这张脸。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脸。谁都看得出来……”但是D却听出她的语气里不无某种怀疑,她故意大发雷霆只不过为了叫自己深信不疑。

“他是怎么把护照弄到手的,”秘书说,“这事谁也不知道。”他转过来对D说:“我要叫你为这件事受到应有的惩罚……一点儿不错,我绝不会让你逃掉的。”接着他又降低了声音,毕恭毕敬地对罗丝说:“真是对不起,库伦小姐,D本来是我们最有学问的一名学者。”他说这话时语调令人非常信服。D觉得好像是听别人在背后恭维自己,他觉得很奇怪,并且夹杂着某种自鸣得意的感情。

福布斯先生说:“最好叫警察局去好好调査一下。我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我现在就给警察局打个电话。”一秘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拿起电话机听筒。

D说:“我这个假冒死人的人似乎干了不少犯法的事。”

秘书对着电话机说:“是警察局吗?”接着他告诉了对方使馆的名称。

“第一件犯法的事是偷了你的汽车。”

秘书说:“护照是在多佛尔盖的入境签章,两天以前,不错,他就是这个名字。”

“接着布里格斯托克先生又怀疑我冒名顶替图谋钱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

“我知道了,”秘书说,“看来肯定就是这个人。是的,我们就把他扣在这儿。”

“现在我又被控告使用假护照,”D接着说,“作为大学讲师,我这些履历可真不光彩。”

“别开玩笑了,”罗丝说,“简直是疯了。你是D。我知道你是D。如果你还不算正人君子,那么这个肮脏的世界简直……”

秘书说:“警察局已经来找你这个人了。不要乱动。我的口袋里有一支手枪。他们要问你几个问题。”

“不会只问几个,”D说,“偷车……冒名顶替……假护照。”

“还有一个姑娘死因不明的事。”秘书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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