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擅自更动我的网站,很可怕吧?”井坂好太郎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反倒是厚颜无耻、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井坂好太郎竟然会害怕,这一点比较可怕。

“对方怎么动手脚?”

“一开始只有一点点小更动,譬如只有一句话的语气被换掉。”

“是你自己打错了吧?”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但后来渐渐出现图像扭曲变形或是文章整段不见的状况,很恐怖吧?又不是画在纸上的颜料说涂改就涂改,放在网路上的文图怎么会乱掉?”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冷冷地说道,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不过是网页的设定档改变罢了。这年头网页设计的自由度是非常高的,只要页面设定一变动,就有可能造成版面变形。”

“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所经营的网站又没那么先进,还会自己变更页面设定,又不是有生命的动物。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而且,我建的所有网站和部落格都出现类似的状况耶,这又怎么解释?”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再次冷冷说道,啜一口咖啡,“一定是你睡迷糊或是嗑了药,意识不清的状况下自己更新了网页。”

“你怎么知道我嗑药?”井坂好太郎瞪大了双眼问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的,这下子反倒是我吃了一惊。

井坂好太郎旋即哈哈大笑,“开玩笑的啦。毒品跟女人,我宁愿选后者。”

第一,为什么非得从这两样当中选一样不可?第二,什么道理让你认为不能两样都选?我很想如此吐槽又嫌麻烦,还是没多说什么。“变更网页内容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把动过手脚的档案上传,覆盖掉原本的档案就行了。而这件事,只要知道密码、连得进你的网站后台就办得到。换句话说,你一定是把密码泄露给外人了。”

“泄露给谁?怎么泄露的?”

“既然毒品跟女人你选后者,大概是不小心告诉某个女人了吧。”我先酸了他一酸,接着解释道:“不过最有可能的状况,就是你家被外人侵入了。”

“我家?”

“只要打开你的电脑,就能知道你所管理的网站数量、网域名称和档案目录结构。就连你的密码,大概也找得到。你这个人这么懒,大概每个网站都使用相同的密码吧。要我查也查出你的密码啊。”我知道他非常懒惰,所以我这番话并非毫无根据,而是有十足的把握。

“也对。”他当场承认了,“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在晚上打完的小说,隔天印出来一看,竟然完全变了样。原本应该是技巧高明、韵味十足、内容崭新的小说,竟然变成了陈腔滥调、惨不忍睹的内容。那应该也是有人偷偷打开我的电脑,把小说内容改掉了吧。”

“不,那应该是你原本写的就是那样了,井坂。”和前面那些状况比起来,这件事更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又拿起咖啡杯正要啜一口,发现杯里已经空了。

井坂好太郎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接着眨了好几次眼之后才开口:“我第一次亲耳听到有人批评我的小说。”

“网路上多得是批评你作品的文章,”

“批评别人的言论应该在网路上说,这是礼貌。”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点,却有点被说服了。原来如此,不无道理。

“但是,那个幕后黑手为什么会挑上我的网站动手脚?”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斩钉截铁地说道:“而且,我从刚刚就一直觉得奇怪,今天是我来找你商量事情,为什么我们的话题一直绕着你的事情上头打转?”

“理由很简单啊。”井坂好太郎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世界是围绕着我运转的。”

这种狂妄自大且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自恋,让我不禁对他产生了钦佩之心。

此时女服务生又走过来添水。我将水杯放到前方,望着茶壶的水流进杯里,画出小小的漩涡。无意间,我抬头看向这名女服务生,她化着淡妆,有着很深的双眼皮,鼻梁高挺,留着俏丽短发,非常可爱。我知道这样的少女正是井坂好太郎的心头好,才在想他大概又要搭讪了,同时做好准备能够随时露出苦笑,一切只等井坂好太郎采取行动。没想到,先搭话的是女服务生。

“请问您是井坂好太郎先生吗?”她问道。我仔细一看,她的脸颊微微发红。

“是的。”井坂好太郎的反应非常迅速,他挺直了背脊,主动伸出右手,“你认识敝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井坂好太郎自称“敝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以如此充满知性的嗓音说话。

女服务生娇怯怯地伸出右手与他交握,看来她不但是井坂好太郎的读者,还是个忠实崇拜者。她不顾自己现在仍在上班,叨叨絮絮地谈起了她喜欢的作品。“我好喜欢您的出道作,还有那本最有名的《祸从口出》也让我非常感动,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处男上班族和擅长卡波耶拉格斗技的花花公子对决的那部作品。呃,书名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女服务生说着害羞地搔了搔头。我转头望向井坂好太郎,发现他刻意掩饰的腼腆当中还带有努力回想的神态,这家伙搞不好自己也忘记书名是什么了。反正他的小说内容一定是抄袭从前的漫画或电影来的,也难怪他记不住。

“对了,您的新作品什么时候会出版呢?我好期待呢。”

此时我不禁笑了出来,观望着被自己的崇拜者戳到痛处的井坂好太郎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井坂好太郎露出爽朗的笑容,彷佛不是被戳到痛处而是被搔到痒处。“我目前正在写一部巨作。”

“长篇吗?”

“不,我说的巨作并不是指分量,而是指内容。这是一部以我辛苦搜集的资料为背景,带有写实色彩的虚构之作。不但如此,这还是一部寓意极深的作品。”井坂好太郎侃侃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你还记得五年前播磨畸中学发生的那起事件吗?一群奇怪的大人闯入学校,杀了许多学生。”

“啊,我知道。最近还推出了那起事件的纪录片呢。”女服务生立即答道。

“我昨天也去看了。”我插嘴道。但井坂好太郎和女服务生都当我是空气,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认为一般人口中的那个事件,其实只是冰山一角。”井坂好太郎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所以,我想根据我自己搜集的资料,以及我的想像力,把这个故事描绘出来。”

“啊,是这样啊!”女服务生似乎大受感动。

“咦?是这样吗?”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刚刚才和井坂好太郎提到播磨崎中学事件,搞不好他是在听了我的话之后,随口胡绉说这是他新作品的题材。对,肯定是这样。

“那起事件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吗?”女服务生一脸陶醉地问道,我不禁替她担心她手上的托盘会不会掉到地上。

“不为人知的岂止一面而已,详情请看我的新作,届时你就知道了”井坂好太郎说得很像一回事。

“真是太期待了!想看得要命!”女服务生扭动着身子说道。

“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他的小说到底哪里好看?”明知道会惹人厌,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她。果不其然,她的眼神顿时充满了轻蔑,彷佛眼前的我是一名人种歧视分子,接着不发一语转身便走了,似乎连“我不屑和你说话”这句话都不屑对我说。

“你们该不是串通好的吧?”我凑近井坂好太郎小声问道。

“什么东西串通好?”

“怎么可能在这里刚好遇到你的读者?这机率太低了。”

“渡边,你人虽然不坏,内心却是混浊的。”或许是刚才被崇拜者称赞的关系,他似乎心情很好。

“你刚刚说的新作品内容,是真的吗?那起播磨崎中学的事件,我不是才跟你提到?”

“是啊,你说你昨天去看了那部电影,我也觉得好巧呢。”

但我刚刚说到播磨崎那些事的时候,他的脸上完全没有惊讶之色。我还是觉得他是听了我说的话之后临时起意瞎掰的。“你擅自用了我刚才说的内容吧?”

“你真爱诬赖人呐。”井坂好太郎搔了搔太阳穴,“我是真的在写这部作品,而且快写完了哦。何况你一定想都没想过,你所知道的播磨崎中学事件只是冰山一角。”

“那起事件有内幕?”

“有。”井坂好太郎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拿着吸管的手似乎正微微颤动。“你听过安藤商会吗?”

“咦?”我不禁轻呼出声,脑袋瞬间混乱了起来。我先想到的是,安藤商会这名称好耳熟,接着便想起昨天大石仓之助在电话里提到的“新关键字”,不就是“安藤商会”吗?我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我刚才是否和井坂好太郎提到了这个名词。“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怎么不会知道?听好了,我是真的在独自追查播磨畸中学事件,包括歹徒的真实身分等等。警方对外公开的情报很可能是假的。而我查到后来,发现安藤商会跟这起事件有所牵连。”

“安藤商会,是一间商店吗?”

“你居然没听过?安藤商会的负责人是住在岩手县深山里的大富豪安藤润也,他还活着的话,已经是个老头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把安藤润也这四个字反复念了几次,问道:“他很有名吗?”

“他是安藤商会的社长,但没人知道安藤商会经营的是什么事业,总之他是个非常有钱的资产家。由于他从不抛头露面,所以知道他的人并不多。有人说他的钱是靠赌马和赌自行车赛赢来的,可是光靠赌博怎么可能赚到上亿、上兆的银两?”

“他的钱多达上兆?”

“都是传闻啦。”

“那他的住处应该是超级豪宅吧?”

“听说他过得很低调,住在一栋屋龄六十年的老旧平房里。”

“他还活着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有人说他和老婆两人相依为命,也有人说安藤润也已经死了,只剩他老婆还活着。”

“怎么都是有人说?”我依旧是半信半疑。

“真相如何,没人知道。这个传闻存在很久了,我本来也不相信,觉得世上根本没有这号人物。但是呢,我刚刚不是提到一个漫画家吗?”

“嗯,那个和你完全相反、个性好、人见人爱的漫画家。”

“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说他见到了安藤润也。”

我听到他说“最后一次”,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个漫画家已经死了,但一问之下,井坂好太郎摇头道:“他逃走了,跑去过起隐居生活。好像是在逃走之前遇到了安藤润也。”井坂好太郎说着,以手指沾了杯壁上凝结的水滴,在桌面写下“安藤润也”四个字。

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文字比声音更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记忆,但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四个字呢?我还是想不起来,忍不住想敲打自己的脑袋。

“会把播磨崎中学事件和安藤商会联想在一块儿的人,天底下大概只有我吧。”井坂好太郎一边以纸巾擦拭手指,扬起眉毛说道。

“你是怎么把这两件事凑在一块儿的?”

“当然是我查出来的喽。”他顿了一下,“不,正确来说,是那个漫画家所说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开始调查‘安藤润也’。看他提到安藤润也时,开心得跟什么似的,我就觉得,这个安藤润也绝非善类。”

我实在很想指着他的鼻子说,在网路上散布不实谣言、陷害那位漫画家的就是你吧?

“结果我一查之下,发现了安藤润也与播磨崎中学事件的关联。”

“什么样的关联?”

“人。”

“人?两边有着相同的人物出现吗?”

井坂好太郎没有明确回答,只说:“这个嘛,等你看了我的小说之后,自己想想吧。”

“不过,发现两者有关系的,不止你哦。”我并不是想还他一报,只是实话实说,“我公司的后辈工程师昨天在解析程式的时候也发现了。”

“发现什么?”

“播磨崎中学与安藤商会的关联。”其实大石仓之助只是在程式里看到安藤商会这个关键字,但我故意不明讲,搞得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井坂好太郎一听,捣着嘴边愣着不动好一会儿,只有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专心得彷佛连呼吸都忘了。

“你怎么了?”

他没回答,依然沉默地苦苦思索着。

我无事可做,只好靠上椅背环顾店内,墙上嵌有一台大型宽荧幕电视,画面上是一身西装的新闻播报员,不晓得这是电视新闻还是网路新闻。

“原来是这么回事。”井坂好太郎喃喃说道。

我当然听得一头雾水,“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不是说我的网站被人动了手脚吗?”

“是啊。”我点头。

“这状况是从我开始调查安藤商会之后出现的。”井坂好太郎的语气不像是在对我说明,而像是在整理自己脑中的思绪,“你那个公司后辈已经展开行动了吗?”

展开行动这说法听起来笼统又夸张。“没有什么大行动啊,我想他只是上网搜寻了一下而已。”

“搜寻……”他若有深意地轻声念道:“我一开始也是上网搜寻。”

“你想说什么?”

“多关心一下你那个公司后辈,他现在的处境搞不好相当危险。”

我正想嘻笑着顶他一句“你在说什么鬼话”,墙上宽荧幕的电视画面出现一则新闻标题,而我手边玻璃杯的杯壁荧幕上也出现了相同的画面,我以手指在杯面上轻抠,提高了音量,播报员正在报导:“埼京线电车内发生妇女遭集团性骚扰案件,嫌犯共四十七人,疑似在网路上相约犯案……”

我当然不觉得这案子和自己有任何关联,只是隐约想到,四十七这个数字和《忠臣藏》里赤穗浪士的人数刚好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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