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睁开眼,按下枕边闹钟的按钮。我向来会比设定时间早个几分钟起床,已经是习惯了。

昨天我加了一整晚的班,一回到家却遭到妻子派来的神秘胡子男一阵拳打脚踢,指甲还差点被拔掉。胡子男走了之后,我收拾梳洗完,好不容易才入睡,不过遇到这种事还睡得着,我也有些佩服我自己。一早醒来,妻子正睡在我身旁。一个是差点被拔掉指甲的男人,一个是下令拔指甲的女人,为什么加害者能够在受害者身旁睡得那么香甜呢?我实在搞不懂。

宛如象征和平与希望的太阳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与我此时的心情更是格格不入。

我的妻子佳代子侧身蜷在棉被里睡着,她有着高挺的鼻梁与修长的睫毛,肌肤像陶器般白皙光滑,富弹性的肉体完全感觉不出她是年近三十的女人。

她真的和我同年纪吗?对她来说,伪造户籍资料和居民证说不定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我进浴室洗脸,一看镜子,昨晚遭殴打的脸颊有些红肿,轻轻一摸便觉得疼痛,但幸好淤青没有明显到不方便去公司露脸的地步。脑袋异常沉重,不知道是长期加班的疲劳累积,还是昨晚遭到暴力对待的关系。我朝双手看了一眼,确认指甲没被拔掉。

“啊,你要去上班吗?”

就在我以手抹完脸,拿毛巾擦拭时,突然传来说话声。原本睡着的佳代子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浴室空间狭窄,我一转头便看见她的脸近在眼前。

“当然要去,和平常一样呀。”由于不知道她问这句话的真意,我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去保护她吗?”佳代子那端丽的脸上浮现了温柔的笑容。

“她?”我愣了一下,很快便明白了,“她”指的是我的偷腥对象樱井由加利。“你误会了。和四年前一样,我根本没偷腥。”我否认道。

四年前那次,真的是妻子太多心了。因为她的多心,我被一群男人偷袭,痛殴一场,折断了骨头。只是误会就被整得那么惨,要是被她发现我真的偷腥,不敢想像我会有什么下场。

“你一定是想冲去公司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吧?”佳代子依旧是一脸温柔灿烂的笑靥,“不过别担心,我今天白天都会待在家里。”

你又没必要离开家门,大可雇用别人下毒手。不,应该说你很可能压根就不打算自己动手。但我知道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出口。

“今天又不是假日,去公司上班很正常吧?”偷腥对象樱井由加利正在国外旅行,这多少让我少了后顾之忧。

“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她推开我,就着洗脸台自顾自地洗起脸来。我瞄着她那从背到腰、从腰到脚的曲线,是那么柔软而优雅。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今天晚上要去外头工作,后天才回家。”佳代子说。

其实偷腥的人是你吧?我很想这么说,但我知道这也是禁句。

“渡边前辈,昨天那么晚打电话给你,真是非常抱歉。”一到公司,大石仓之助苦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结果如何?”

“你说的没错,我一打客服电话,他们马上就派人来了。对方不愧是专业人士,对于半夜两点的维修要求一点也不摆臭脸,认真地帮我把伺服器修好了。”

“你在旁边盯着,一定也整晚没睡吧?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我看大石仓之助的嘴边都长出了胡碴。

“不必了,回到家恐怕会睡死。之前五反田前辈曾教训我,他说如果隔天还要补眠的话,不如别熬夜工作。而且我手边那个应用程式快写完了,今天应该可以进行测试吧。”大石仓之助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不定能在期限之前完成哦。”

“现在只是隐约看到终点出现在遥远的前方而已,接下来的路途还长得很呢。”我皱起眉说道。

“对呀,搞不好我们看到的终点只是海市蜃楼。”大石仓之助开了个玩笑,我却笑不出来。

我面色凝重地走向厕所。

回到办公室门口,我问一名女事务员:“对了,听说樱井小姐到国外旅行啊?什么时候回来呢?”

“唔,大概还要十天吧。渡边先生,你开始想念由加利了吗?”女事务员揶榆道。

我先说了声:“是啊。”顿了顿之后才说:“才怪,你想太多了。”如果一开始就极力否认,反而会引人怀疑。接着我装出忽然想到什么事的模样,问道:“啊,对了,最近有没有人找她?”

“找她?”女事务员皱起眉头,手指抵着下巴,神情娇俏地说:“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今天早上的确有人打电话来找她。”

“什么样的人?”

“开始是个讲话简洁有力的女人。”

“一开始?你的意思是电话不止一通?”

“有两通,第二通是个声音低沉的男人。两次我都回答‘樱井目前请长假’,对方都是冷冷地挂了电话,真是的,搞不懂他们是什么来头。”

“第一通电话,一定是个怀疑丈夫偷腥的妻子;第二通电话,大概是那个妻子所雇用的恶棍。”我老实说出了心中的推测,但女事务员只是噘着下唇说:“一点也不好笑。”

上午九点半,加藤课长把我和大石仓之助叫了过去。一如惯例,课长迟到,脸色因宿醉而通红,而且一如惯例蛮横地大喊:“渡边和大石!过来!”宛如下日本将棋时大声喊道:“去吧!桂马!”或是“看我的香车!”我要是磨咕着不予理会,桌面的内嵌式荧幕上便会出现加藤课长送来的讯息:“快过来!”

“加藤”与“课长”这两个字连起来念既拗口又俏皮,但他却是个在学生时代打过橄榄球的壮硕中年男人,单看他那张长得像螳螂的脸,确实有三分俏皮,但若看整体,俏皮这个形容词绝对冠不到他身上。

“手边的案子进行得如何?顺利吗?”加藤课长瞟了我们一眼,含糊地问道。

加藤课长在进入软体业之前任职于建筑业,因此对于电脑程式这种“眼睛看不见的商品”相当无法接受。建筑物盖到什么地步,一眼就看得出来,哪里还没盖好、哪根柱子歪了,全都一目了然。相较之下,他光看程式码,完全看不出电脑程式的哪个部分已完成,哪个部分还没做;即使是交到客户手上的程式,也难保没有bug,“这诡异的行业真是摸不着边际。”他时常这么感叹。

既然如此,当初别进这行业不就得了?办公室里每个人都这么想,却没人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么,加藤课长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

那就是开发源与接订单。

他没事就会去客户那里串门子,偶尔陪客户喝喝酒,不管是大案子小案子,他都照单全收,订单多接一张是一张。对他来说,这似乎是最容易理解与掌握的工作。

在他的想法,虽然程式开发还一块不着边际,至少业绩的好坏是有迹可循,所以在跑业务这部分,他甚至比专职的业务部门同事还勤快。而想也知道,不分青红皂白地随便乱接案子的下场,就是害得我们后方的程式制作人员手足无措。事实上,现在几乎已经到了一团乱的地步。

交件日撞期,制作人力又不足,程式设计师势必得日夜加班赶工,永无止境的加班让部门内的气氛愈来愈沉重,而沉重的气氛让程式设计师们开始哀号、抱怨、抖脚。

加藤课长当了这么久的上班族,当然不可能没察觉。

但他虽然察觉,却丝毫不以为意。

不但不以为意,还会以他那壮硕肩膀上方的大脑袋俯视着有所抱怨的屠下说道:“没办法如期完成,表示你做事缺乏技巧。”

有一次,有个同事不知是再也无法忍受加藤课长的作风,还是长期熬夜加班造成忍耐力降低,竟对着加藤课长大喊:“这么短的交期,这么多的工作,你教我怎么赶得及!”那位同事二十岁出头,刚结婚。

他这一喊,整个办公室登时鸦雀无声。当时我正在忙另一件案子,座位离他有段距离,但我非常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忍不住暗暗叫好,在心中为他加油打气,在场的所有人想必都有相同的想法。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一刻,办公室里甚至听不见敲键盘的声响。

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加藤课长如何回应这名满腔怒火的新婚员工。

“这个嘛,”只见加藤课长气定神闲地以他的大嗓门答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包括我在内,无论是正式员工、派遣员工还是约聘的事务员,所有人都错愕不已。

几个人甚至明显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如果能从加藤课长口中听到一字半句的反省或道歉,就算于事无补,好歹能够稍稍平息我们心中的怨气。但谁也没想到,在这种交期迫近眼前,每个人都紧绷又彷徨的时候,加藤课长会说出“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这么抽象的指示。

对着加藤课长大吼的新婚员工听到这句话,嘴巴像鲤鱼似地一开一阖,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他默默坐回座位上,继续敲他的键盘。加藤课长就是这样的上司。

“我找你们呢,是想拜托你们两个去帮忙另外一个案子。”加藤课长对着我和大石仓之助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一听顿时愣住。我刚刚才和大石仓之助聊到,由我统筹的这个案子好不容易可望如期完成。

“你手边的案子不是可以如期完成了吗?应该挪得出时间吧?”

“不是‘可以’如期完成,是‘有可能’,现在只是隐约看到终点出现在遥远的前方罢了。”我强调道。

“既然看得见终点了,接下来只要朝着终点前进就行了呀?”

“搞不好只是海市蜃楼。”

“是海市蜃楼也没关系啦。”加藤课长应道。我很讶异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对他来说,程式开发这种不着边际的东西本身就是座海市蜃楼,开发进度什么的当然更是虚无飘渺。“听着,别管手边的工作了。这是命令,不是拜托。”

我心里暗骂,你刚刚自己不是说“想拜托你们”吗?

至于站在我身边的大石仓之助,天生的懦弱性格在他脸上展露无遗。只见他一句话也没说,眼珠子瞟来瞟去。长期熬夜加班,好不容易让案子有了进度,此时却被命令“别管手边的工作,去做另外一件案子”,也难怪他会陷入茫然。

“我说啊,”加藤课长忿忿地说道:“你们又不是平成年代的人,对吧?”他突然提起从前的年号,“平成年代没有战争,人民不必当兵,一个比一个懦弱。可是渡边、大石,你们不同,你们都当过兵,应该都学到了坚忍不拔的精神呀。”

十多岁时的加藤课长,个性似乎和现在没两样,不拘小节、自以为是、时常给别人添麻烦;要聊到当兵的回忆,他可以讲个三天三夜都脱不完。在军队里的他不仅没有受到欺负,长官们都当他是烫手山芋。

当兵是为了保护国家与培养爱国情操,又不是为了学什么坚忍不拔的精神。我很想这么回嘴,但我忍住了,开口问道:“好吧,你要我们帮忙哪个案子?”

“五反田没做完的案子。”五反田正臣虽然是个从不说敬语的高傲员工,却是部门的王牌,什么古怪案子都难不倒他。以日本将棋来譬喻,就相当于“飞车”的地位,连加藤课长也对他颇为倚重。

“这么说来,的确好久没见到五反田前辈了。”大石仓之助喃喃说道。

“嗯,都没看到他人呢。”我也点点头。这阵子成天忙着自己手边的案子,根本没心思走啊心其他啊队的成员。“他的案子是在客户那边做的吗?”

“是啊,不过他逃了。”加藤课长不甚痛快地说道。

“逃了?”我和大石仓之助不约而同地喊道。“不可能吧?”这句也是异口同声。

五反田正臣是个行为古怪的工程师前辈,做起事来相当鲁莽,偶尔会采取异想天开的手法,但总是会得出令人满意的成果;而且能够很快地与客户打成一片,赢得客户的信赖。

有好几次遇上棘手的案子无人扛得下来,眼看就要伤及公司信誉,全靠他跳下去帮忙才度过难关,几乎成了部门内的传奇。这样的他会丢下工作逃走,我还是初次耳闻。

“那个案子很难吗?”

“客户只是想改良旧有的系统,提出的需求都没什么大不了。五反田自己当初在做工作时程的时候,也说只要两个人花一个月的时间就绰绰有余了。”

“两个人花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这指的是从程式设计到测试完成的所有时间,确实不是什么太难的案子,何况五反田正臣在估算时,一定会加进缓冲时间的。

“五反田前辈在家里吗?”

“我打了电话,没人接。”

“他为什么逃走?”

“我哪知道啊。”

加藤课长不知

何时将资料递到我和大石仓之助的手上,包括企画书及进度一览表,只是薄薄的一叠文件。

我们还愣在原地,加藤课长已经开始说明工作地点:“你们知道藤泽金刚町那栋寿险大楼吧?”

“和五反田前辈搭档的是谁?”

“别家公司的程式设计师。五反田突然跑掉了,现在我只能请那个人做多少算多少,但是外面的人毕竟不能代替我们和客户接洽呀,所以渡边,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加藤课长说着,当着我们的面挖起了鼻孔。

我和大石仓之助闷闷不乐地回到座位上。一想到不知该怎么向团队成员们解释,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一旦少了两个人手,位于远方那好不容易看见的终点又将消失无踪了。

我把企画书放到办公桌上,带着手机离开了办公室,我打算先试着联络五反田正臣。

不把真相问清楚,我无法继续下去。

虽然加藤课长说五反田没接电话,我还是想试试看,因为他搞不好会接我的电话。并不是我自侍人缘好,而是我很清楚,如果换作是我,一样不会接加藤课长的手机或公司打来的电话。

我走下电梯旁的安全梯,来到楼层之间的平台,拨了五反田正臣的手机号码。

我一边听着待接铃声,一边想起,确实好一阵子没看到五反田了。这时手机突然传出了话声:“渡边吗?”

“五反田前辈。”

“好久没和人说话了。”他的口气听起来气定神闲,声音却在颤抖。我第一个感觉是,这很不像平日我所认识的他。

我把加藤课长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问他:“课长说的是真的吗?”

“要命,怎么偏偏是你来收我的烂摊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边说话边思考,他的声音软弱无力,这也完全不像平日的他。

“‘偏偏’是什么意思?而且,这个案子不是很简单吗?”

“只是在页面上增加一些输入栏位而已。”

我在脑中走了一遍增加输入栏位时所需的各项作业程序,怎么想都不是太大的难题。

“既然这么简单,你为什么要逃走?还是一时不爽就不做了?”

“早知道就别在意那些细节,草草做一做,把案子交出去就好……”

“你现在在干嘛?”我打断他的话。

“学习用电脑,还有学习过生活。”

“什么意思?”

“既然眼前一片黑暗,只好把自己当成小婴儿,一切从头学起了。现在可没时间让我沮丧。”

五反田正臣的每句话都颠三倒四,我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渡边,你脑筋很好,是个很优秀的系统工程师。”五反田正臣说。

“干嘛突然讲这个?”

“可是呢,这个世界比你想像的要恐怖得多,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

“被谁监视着?加藤课长吗?”

五反田正臣哈哈大笑,“你真爱说笑。不是他,是更可怕的人物。”

“不就是在页面上增加一些输入栏位吗?怎么会扯到这个?”

“看到奇妙的程式,就会想加以分析,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吧?”五反田正臣难得说出很像系统工程师会说的话,“所以,我就一头陷进去了。那案子真的很危险。”

“你发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吗?”

“我完全无法自拔。”

无法自拔,这句话让我想起数年前,五反田正臣曾写过一个架构单纯但破坏力惊人的程式,功能很简单,就是上机执行后,会将硬碟内的所有档案删得一干二净。虽然功能本身平凡无奇,他却兴致勃勃地不断研发改良,还兴奋地对我说:“只要一执行这玩意儿,任何系统都会被消灭哦,最近我迷上这个了,完全无法自拔。”

“这种程式要在什么状况下使用?”我问。

“要是案子实在无法如期完成,索性在电脑上执行这个程式,然后逃走。”他答道。

“这并没有解决事情吧?”

“话是这么说啦,但你知道吗?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回忆或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系。”

“不然是什么?”

“是电脑里的资料。”

“不是吧?”

“所以,宣称要把电脑里的资料全数删除,是一种相当有效的威胁方式。在以后的年代,绑架犯的绑架对象将不再是小孩子,而是电脑。”就这样,五反田正臣开开心心地做出了那个删除一切资料的程式,还说:“这种东西啊,一迷上就停不下来了,这就是系统工程师的天性。”

的确,我们系统工程师向来追求更精简。更泛用、更单纯易懂的程式;换句话说,我们不断追逐的正是“美丽”的程式。

但就我所知,五反田正臣一次都没用过那个破坏系统程式。不是他不敢用,也不是他没机会用,而是他察觉到一件事——“想要破坏系统,还有更简单快速的方法,像是用力踹机器一脚,或是往机器倒上一杯掺糖的咖啡牛奶。”换句话说,比起程式的美学,物理性的破坏更赢得了他的青睐。

“什么东西让你无法自拔?”我问电话另一头的五反田正臣。

“视而不见也是一种勇气。”

“勇气?那玩意儿被我忘在老家了。”

或许是因为听了我这句无聊话的关系,五反田正臣沉默了片刻。挂断电话前,他又问了我一句话:“你知道什么是危险思想吗?”

“危险思想?是指心里面想着可怕的事情吗?”

“嗯,可以这么说,但龙之介老弟给了一个更有趣的诠释。”

“哪个龙之介老弟?”

“芥川龙之介老弟。”

五反田正臣说完芥川龙之介老弟的名言之后,粗鲁地挂了电话。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当然,这股不耐烦只是嫌收烂摊太麻烦而已。这时候的我,完全没想到这个案子会让我陷入与情报,与社会对决的风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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