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于公于私,我都感到好充实。不过,是负面意义的充实。

我想起我和妻子的结婚典礼上,有个人致词时说了这句话:“得到佳代子这位伴侣,我可以保证,你接下来的人生不论于公于私都会相当充实。”记得那个人是我妻子那一方的主宾,不过,如今我很怀疑那人是否真的是我妻子的亲友。我坐在地铁上摇摇晃晃:心想,那个人的保证根本是狗屁。对,我现在的确过得很充实,却净是负面的。

地铁朝我家的方向奔去,我站在车门边,看着窗外向后飞逝的墙面,以及交错而过的上行列车,叹了口气。今天的工作没有任何进展,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试图联络客户,却连客户的声音都没能听到,只是受到一波又一波的语音系统攻击。我也尝试寄电子邮件,同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对方真的会看邮件吗?”傍晚五点多了,大石仓之助说:“搞不好那个信箱根本没在用,索性写些失礼的内容试试看吧?”

“失礼的内容?”我皱起眉。

“譬如写些设骂的言词,搞不好会有回应。像我爸啊,要是听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都会装作没听见;但若有人对他口出恶言,他一定会回嘴。”

“用这种方法,要是对方有了回应,反而很可怕吧。”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值得一试。不过直接写脏话的风险太大,于是我写了“本案无法如期完成”这样的字眼,并加了一句“程式的暗号化部分无法解读,请说明编译器的架构,否则无法继续作业”。

大石仓之助笑着说:“反正对方一定没在用这个信箱。”边吃零食边敲键盘的工藤也说:“寄了那么多封信去询问都没回应,这信箱应该是没人在管的吧。”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满不在乎地寄出了电子邮件。

这种心情就好像把信塞进瓶里丢进河中,期待那封信有一天能被谁看到。只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封瓶中信后来漂到了加藤课长手边。

送出电子邮件的十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一接起来,便听见加藤课长破口大骂:“喂!渡边!你到底在想什么?”感觉他的口水似乎随着电波喷到了我脸上。

“这个嘛,想了很多。”我回道。例如联络不上的客户公司,临阵脱逃的五反田正臣、今天晚餐吃什么好,妻子佳代子是不是还在怀疑我偷腥、我的偷腥对象樱井由加加在海外是否玩得开心等等。原来一个人能够同时想那么多事情,“人类真是了不起。课长,您说是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渡边,你把做生意当成什么了?听好了,刚刚业务部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

“谁寄来的?”

“客户寄来的啦,就是你现在负责的那个案子。”

“歌许股份有限公司?”

“对,好像是叫这名字吧。”

你连客户公司的名称都记不住,到底把做生意当成什么了。我很想这么说,但忍住了。

“客户信中抱怨说,你们寄了一封奇怪的信过去,说什么案子无法如期完成。渡边,你真的寄了这种东西?”

我支吾着,说不出半个字。

“喂喂喂,你还真的寄啦?”加藤课长夸张地叹了口气。

“所以对方回信了?”

“那还用说吗?”

“可是直到刚刚,对方始终联络不上。”

“那又怎样?”

“呃,因为对方完全没回应,所以我才实验性地寄了一封失礼的信,想试试看有没有反应。”我想不出有什么必要对课长隐瞒实情,于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

“我这么教过你吗?”加藤课长冷冷地问道。

“咦?”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寄一封失礼的信给客户。我这么教过你吗?”

“没有。”

“那不就对了吗?总之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说案子无法如期完成,是啊玩笑的吧?”

“咦?呃,不……”我手足无措得连自己也觉得好笑,“我也很想让案子如期完成,但现实的状况是,这整个系统的作案平台上有我们无法得知的区域,好比编译器的架构之类的。”

“无法得知?那你不会去问他们吗?”

“我试过了,但是怎么都联络不上。”

“那你那封失礼的信是怎么寄到的?”

“除了那一封,对方始终没有回应。”

我觉得再讲下去只是浪费口水,于是我问道:“课长,您打算回信给歌许公司,说我们一定会让案子如期完成,是吗?”

“废话,我还能怎么说?我会请业务部转告对方,敝公司某名情绪不稳定的社员一时鬼迷心窍说了奇怪的话,敝公司已建议那位仁兄主动请辞。”

加藤课长大概以为他这句话会像是一记重拳,把我打得倒地不起吧,但是很可惜,这话对我毫无效果,因为本来就倒在地上的人很难再被打倒一次。“那课长,能不能麻烦您顺便让业务部转告他们,请他们的负责人和我联络?直接打到我的手机也可以,任何时间都没关系。”

电话另一头的加藤课长沉默了片刻,嘀咕道:“渡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豁出老命似的?”

“那当然。”

“你你们害怕被要求主动请辞吗?”

“课长,您今天早上不是说过吗?人一旦被逼急了,超能力就会觉醒。”

“《幻魔大战》吗?是啊,我是说过。”

“我现在差不多就是那样的心情。”

“那只是动画剧情耶。”

“课长,恕我老实问一句,您知道这案子开发的是什么样的网站吗?”

“我有必要知道吗?”

有必要,我心想。“这是一个交友网站。”我无奈地说道。

“喔,是吗?”加藤课长的语气有些变了,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想些什么,接着压低声音说:“喂,渡边,你有没有办法在那个系统里动手脚?”

“动什么手脚?”

“好比以某个特殊账号加入会员,就能够免缴会费之类的。”

现在的我既没有把这句话当真的心力,也没有把这句话当成玩笑话轻松带过的体力,我只能干笑两声装傻。

“对了,还有一件事。”加藤课长说:“对方要求你不准碰触与本企画案无关的程式内容,所以你不要多管闲事,尽快把工作完成尽快回来。人家这么要求也没错,本来就该这样做事的吧。”

挂断电话后,大石仓之助正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咦?工藤呢?”我问道。工藤明明刚才还在这儿的,我探头一看,他的电脑荧幕也关掉了。

“他回去了。”大石仓之助指着墙上的时钟说道。下班时间是六点,现在是六点五分。“工作还没做完,却能开开心心地准时下班,我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程式设计师了。”

“我们向他看齐吧。”我说,看样子今天之内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何况大石仓之助一定也累坏了,既然如此,不如早点回家休息。大石仓之助本来有些迟疑,但撑没多久便眯着双眼揉了揉眼角,鞠躬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回家补眠去了。”

地铁车厢内,放眼望去全是广告。最近太常加班,老是赶不上末班车,所以我已经好久没看到这些烦人的广告了。

听说从前的车厢广告都是印在纸面上,我相信当时的广告一定没有现在这么烦人。现代的车厢内,所有壁面及天花板全嵌了液晶荧幕,随时都在播放广告。仔细想想,不管看向哪里都是广告,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只要别仔细想就好了吧。

像报纸或电视广告,在这个时代还有效果吗?自从网际网路出现之后,这一类对着不特定多数群众大肆宣传的广告手法已经逐渐失去广告主的信赖。

我想起朋友井坂好太郎说过一句话。那位拥有响亮的作家头衔,生活却放荡不羁的男人,曾对着我一脸得意地说道:

“从前人们很难评估报纸广告的效果如何,后来网路普及,搜寻引擎愈来愈发达,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现在只要在网路上搜寻‘咖啡’,画面就会出现咖啡的广告。既然会搜寻咖啡这个词,表示这个人多少对咖啡感兴趣,又肯定会看到这则广告,光就这两点来看,网路广告便比电视或报纸广告要有效多了。”

井坂好太郎在作家圈中算是年纪轻的,作品却颇畅销,因此他本人相当志得意满。但他明明有家室,却每天晚上流连在繁华街上钓马子,还大言不惭地在女人面前炫耀他的作家身分。由于我晓得他的这一面,对我而言,他是个不值得尊敬的男人。在公开的场合,他总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例如“我很幸福,拥有那么多支持我的读者,但我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我会每天加把劲的。”但实际上,他“每天加把劲”的事情只有上街泡妞,真可说是全天下最糟糕的男人。

“网路的贡献可大了。”井坂好太郎露出鄙俗的笑容,“影响力也不容小观。举例来说,当我的新书上市,要是网路上流传着‘那家伙的新书难看死了’的消息呢?一切就完了。网路上的消息与事实的消息是一体两面,其他人得到了网路消息,即使还没看过我的书,也会认定那本书很难看。”

“这么说来。”我回道:“不就有可能逆向操作吗?好比想办法在网路上散播‘那本书很好看’的消息之类的。”

“将近二十个吧。”

“咦?”

“我拥有的网站数目。我很早就开始架站,一个一个慢慢增加,现在已经有将近二十个了。当然,每个网站都是独立的,不管是网域名称或网页外貌都完全不同。每当我有新书要出版,我就会在网站上写下‘他这次的新书真是杰作’之类的话。当然我会看准时机发文,字里行间也看不出广告嫌疑。有趣的是,这么做啊,网路上就会渐渐有声音说那本书很好看。”

“就这样?这么容易吗?”我一脸错愕:“换句话说,你根本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操弄情报嘛。”

井坂好太郎气定神闲地说:“重点在于,小说的内容要写得前卫一点。前卫作品的特点就在于易褒难贬,操弄起来特别容易。”他阴森地呵呵笑了起来。

我想起他以前也说过:“我下次要在新书的封面上写一句‘本书不添加色素,不使用基因改造食品’,如此一来,大家就会认为,那其他书应该加了这些有害物质喽?然后大家就会觉得我的书比较好。”他就是满脑子装了这种事情的男人。

车厢内的广告不停播放,有些乘客茫然地看着,有些乘客完全不屑一顾。没多久,荧幕上开始播放周刊杂志的头条标题,老实说,一直忙于工作的我根本不知道日本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当我看到“永岛丈”这个名字时,不禁松了口气,至少这个名字我还听过,他是现役国会议员。

新闻标题是这么写的:“永岛丈首度藏起播磨崎中学事件,打破五年来的沉默”。

我对播磨崎中学事件记忆犹新,但想想,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我走出车站检票口时,手机响起了《君之代》。我拿起手机一看,是陌生的电话号,我满心以为是歌许公司的负责窗口打来的,暗自庆幸托加藤课长传话的方式似乎奏效了。

我立刻接起电话,应了一声“喂”,对方的低沉嗓音却旋即将我的好心情打散,“呃,请问你现在在哪里?”那是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做生意的最高指导原则就是顾客至上,于是我老实说出了我所在的车站名称。

“我们现在就过去。”对方说完这句便挂断了电话。

“咦?”我不禁一愣,对方何必特地跑来当面谈?等我想到应该接话说“我想我们在电话里谈就可以了”,对方已经听不到这句话了。我连忙回拨,却只听见语音念道:“您拨的号码没有回应。”

我刚挂上电话,手机又唱起了国歌,我看也没看交电号码,立刻将手机拿到耳边粗鲁地说:“我不懂你想干什么……”

“没有要干什么啊。”说这句话的是我妻子佳代子,她紧接着问我:“人在哪里?”我直觉地回答了目前所在的车站名称。但她又说:“我问的是你那个偷腥对象。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咦?”我再次愣住,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接着我将手机抵在耳边,边走上阶梯边撒谎道:“我没偷腥。”

“你上次不是招了吗?”

“那次我要是不那么说,我的指甲就不保了。”早就被你派来的那个奇怪男人拔掉了。——我在心里补充说明。

“那个女的不在她家,我打去公司问,又说她去海外旅行了,一定有蹊跷,”

“这是事实,哪来什么蹊跷,还有,你不是在工作吗?”

“即使在工作空档,脑袋想的也全是自己的丈人,这就是爱

吧。”她嗲声嗲气地说道,真不晓得她到底有几分认真,“也罢,我会议你见识我的能耐。”她说完这句话,便干脆地挂了电话。

我不禁叹了口气。心中喃喃念道:不论于公于私,今天真是充实的一天,不知各位过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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