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ace,和平。

永岛丈的面孔出现在电影院的大银幕上,他五官轮廓很深,却带着些许稚气,简直像个帅气的男明星。他伸出右手食指及中指,轻轻说道:“Peace。和平。”

我坐在观众席上心想,这真是一句好话。长长的〔pi〕音后面,连接着宛如微风轻拂般清爽的一声〔s〕,确实能令人联想到和平世界。

“像这样伸出两根手指头,听说在很久以前被称为和平手势,可惜在我小时候就已经没人比这个动作了,只有竖起大拇指的手势还流传着。”永岛丈微低着头独自,那副模样确实有着英雄人物或知名演员正在畅谈自己前半生的架势。

画面上的永岛丈有着结实的肩膀及胸膛,容貌却宛如青年。他并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且声音低沉,彷佛正以极轻柔的动作将心中的重要回忆一片片揭开,这样的气质完全不像一名现任的众议院议员。

“当我朝歹徒冲过去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这句话——Peace。和平。我得恢复这个地方的和平。这不是基于什么使命感,只是……”永岛丈顿了一下,腼腆地移开视线,“我根本没想太多,就这么豁出去了。”

接着画面出现一排简洁有力的标题——“播磨崎”。

五年前的秋天,东京都内的私立播磨崎中学一如平日地迎接了早晨的到来。这是一所成立未满一年的学校,所有学生都是一年级,而且只有两个班级,大部分的教室都是没人使用的状态,充满了新学校的青涩感。

该校的教育理念是着重个人专长、培养学生独特住,因此校风自由,没什么校规,学生上学甚至不必穿制服。

“当时我们学校的教育方针是让学生学会自己思考,懂得自我约束。没想到这样的作法却成了弊端。”一名脸上满是皱纹的瓜子脸男人喃喃说道。画面旁边标了一排字,写着“事发当时的一年级学年主任”。

由于没有制服,学生有时会穿奇装异服来学校,有人故意穿小丑装,甚至有女学生上学时顶着冲天金发、一身连身皮衣、背上还背着不知去央求哪位中年大叔买给她的Ribacker吉他。

“所以那天早上,看到一群蒙着面的人冲进学校来,我还以为又是同学的恶作剧。”一名年轻女生说道。她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字幕写着“一年二班的幸存者”。

接着画面转至另一名年轻男生。“那天从一早风就很强,听说气象厅还发布了强风特报,走在路上甚至有强劲的风突然从旁吹来。所以当我看到那些蒙面人时,还以为他们是为了挡风或是挡沙子才遮住脸。”

对了。观众席上的我也想起来了,那一天的确刮着很强的风,我在前往拜访客户的途中,还亲眼见到一阵强风将一户老旧民宅的窗玻璃吹破,我相当讶异,后来上网搜寻想找找看有没有关于强风的新闻,却看到了播磨崎中学出事的消息。因此那天的这个细节,我的印象意外地清晰。

蒙面进入校园的歹徒共有九名,六男三女,当中五人持有具连发功能的步枪,八人持有尖刀。换句话说,有四人身上既有枪又有刀。此外每个人的皮带上都系着小型炸弹。

这些人分成三组,每组三个人,前两组各占领一班,剩下的一组则负责占领教职员休息室,三组人马各自进入负责区域后,一个人站在正前方,一个人站在靠窗侧的最后方,另一个人则站在靠走廊侧的最后方,形成宛如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当时正值早上班会结束后没多久,全体学生都在教室里,他们嘻皮笑脸地看着这群侵入者,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蒙面歹徒就定位之后,同时展开了行动。先由靠窗侧的歹徒毫无预警地开了枪,一年一班、二班及教职员休息室各有一人中枪,而且三名中枪者在各空间中的相对位置一模一样。

“如果不想和他一样,就乖乖听话!”两间教室及教职员休息室内各有一名歹徒如此喊道。接着是一阵尖叫,很快便明白状况不妙的学生及老师已经哭了出来。大家只能乖乖听话,依照歹徒的指示将桌椅推到墙边,所有人集中坐到空间中央。而且为了不让外人看见学校出了事,歹徒还拉上了窗边的厚重窗帘。

“他们叫我们交出手机。”银幕上一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说道。他也是幸存的学生之一。

不久之后,占领教职员休息室的歹徒之一前往广播室,透过麦克风对全校广播:

“这所学校已经被我们占领了,目前死了三个人,如果各位不乖乖配合,可能还会死更多人。”学生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说道:“那段广播尖锐又刺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广播室里的男人继续以尖锐的声音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了阻止环境持续受到破坏。”

关于环境问题的严重性,早在二十世纪就有许多专家提出警告,然而地球温室效应依然愈来愈严重,如今已陷入难以遏止的状态,北极熊已绝种,病菌大量繁殖,可怕的热病也不断传染蔓延。但即使如此,人类还是不愿意抛弃冷气机及做好垃圾分类。

“我们知道,要让人类有所行动,真理与正义感毫无用处,唯有恐惧与利益得失能够操纵人类。因此我们将以你们为人质,与政府展开交涉。”广播室里的男人说完这段话之后,便沉默了下来。

“真是莫名其妙的言论。”学年主任的面孔再次出现在银幕上,他蹙着眉说:“什么保护环境,讲得还真好听。他们的所作所为,说穿了就是枪杀一群中学生。”

“那些人是一群疯子。什么温室效应,那早就被证明是骗人的了。”一名身材高姚的年轻女生皱着眉头说道。她也是当时的学生之一。“说真的,我最怕那种打着正义或良心旗帜的人了。”

我看着纪录片,一边想起五反田正臣说过的那句芥川龙之介的名言:“所谓的危险思想,就是试图将常识付诸行动的思想”。

这些人的行为正印证了这句话。保护环境、扞卫自然的主张虽然正确,但恣意采取行动却会带来可怕的结果。只不过,要我承认那些嘲讽“正义与良心”的人才是对的,我又不免犹疑。

这群侵入者的计划看似缜密,其实相当胡来,他们挟持中学生及教师做为人质,只是为了向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须藤昭雄表达他们集团的主张。新闻媒体虽然接到了封口令,但整间学校已经被警察团团包围,就宛如掉在地上的方糖会吸引蚂蚁一样,看热闹的群众与电视台摄影机自然蜂拥而至,播磨崎中学的状况也被即时转播至全国的电视画面上。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虽然在客户公司里忙于工作,还是看到了电视上不停报导着这则新闻,一旁闲着没事的主管直盯着电视看,说些“这下有好戏看了”或是“刚刚有人中枪了呢”之类的风凉话。

“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挑上我们学校。”一名满头白发、有着双下巴的男人说道。他是当时的老师,事件发生后,由于心力交瘁而住院,没想到又检查出肿瘤,动了手术后,现在健康状况已逐渐好转。“环境破坏跟我们学校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这群入侵者的行为的确不太符合常理。当他们与警察交涉,或是与须藤首相对谈时,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些不知所云的主张。然而就在他们入侵中学的两个小时之后,恐怖的事发生了。

纪录片画面上的当事者皆露出痛苦神色,彷佛望着留在自己身上的可怕陈年伤口。

“事情发生在隔壁班,详细情况我不清楚……”

“我听见隔壁教室传来男同学的大声呼喊……”

“一开始是女生的惨叫,接着又有人怒吼……”

“我在教职员室也听见了,枪声一直没停……”

接着银幕上出现一群在踢足球的男学生。这是以家用摄影机拍下来的影像,学生们正和别校进行练习赛。

“足球社的社员几乎都编在同一班,因为我们学校只有一年级,社员本来就不多。佐藤也是社员之一,他个性认真,很受欢迎。”一名年轻女生说道。

事实上,没人能够清楚地说明当时一年一班的教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们教室里的人全死了,二十名学生,没有一个活着。从骚动开始到全部死光,过程不到三分钟。

“数名足球社员朝歹徒冲过去,歹徒当场开了枪。陷入亢奋状态的歹徒以手中的步枪连续射击,杀死了教室里的所有学生。”事发后,警方如此宣布。

“他们根本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们全部杀死。”幸存者之一谈起当时的可怕经过,她是一年二班的学生。

“守在我们班上的那些歹徒听到一班传来惨叫,丝毫不惊讶。虽然他们蒙着面,但我看得出来他们在笑。”

“我满脑子只想着死定了。”

画面上受访者的面孔不断切换,每个人只说一句话,剪接得相当有节奏感。

“我一想到大家都会死,不禁哭了出来。”

“教职员室里的老师也大多放弃了希望。”

“说真的我压根忘了学校还有庶务员室。”

“简直像是老电影《终极警探》的剧情。”

“要是电影,一定会有人出来救大家的。”

“那一刻我真的吓坏了,脑袋一片空白。”

“回过神时,他已经从天花板跳了下来。”

“上面有通风口,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接下来宛如进入影片的高潮,数句台词一气呵成。

“他来救我们了。”

“庶务员室的那个人。”

“你问他是谁?还用说吗?”

纪录片至此,有了短暂的停顿,彷佛在吊观众的胃口,接着是所有受访者的声音一个叠一个:

“就是他。”“永岛先生。”“永岛丈。”“就是丈。”“永岛丈先生。”“永岛。”“我们的救命恩人。”

歹徒刚闯进校园时,水岛丈正在庶务员室里整理东西。由于平常用不到的杂物与纸箱堆了太多,他努力整理着。接着他启动吸尘器想清洁地板,又发现吸尘器的状况不太对劲,于是他打开吸尘器的盖子,将里头堵塞的尘埃清掉。“那是一台大型的专业吸尘器,我把电源一下开一下关的,完全没听见外头的吵闹声。”永岛丈语带懊悔地说道。

歹徒们之所以没注意到庶务员室,是有原因的。他们手中虽握有学校的平面图,却由于工程业者当初的疏失,庶务员室的位置在图面上被标成了一道普通的墙壁。

“他们自认为计划周详,却因为太过相信手上的资料,没有事先做现地勘查,我想这就是我能取得机会的主要原因吧。”永岛丈说道。

“就在我关掉吸尘器电源时,突然听见了惨叫声。庶务员室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在三楼。紧接着又传来了枪声,即使我再迟钝,也猜得出来一定出事了。”永岛丈缩起肩,内心的痛心疾首全写在脸上。

接着,纪录片开始述说永岛丈的生平。他出生于栃木县宇都宫市,老家是商店街上的一家钟表行。排行老二的他,从小便体格壮硕,小学、中学时踢足球,高中时打橄榄球,大学时则热衷于美式足球,在运动方面可说是历练丰富。此外,根据他学生时代的队友及老师表示,永岛丈不但热衷运动,还读了非常多的书,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打开文库本,沉浸在书本的世界。无论是海外古典文学、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甚至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学,都在他的涉猎范围。后来,他又对政治学及社会问题产生兴趣,大学时加入了国际政治学研讨会,积极参与活动。

“我从以前就在猜,他将来不是成为运动员,就是当上政治家或律师。”他的好几位友人都这么说。

但是,永岛丈大学毕业后却跌破所有人的眼镜,成了个打工族,后来透过亲戚的介绍,进入播磨崎中学担任庶务员。

“你问我为什么做这个工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一个人重要的并不是在哪里上班或拥有什么职衔,而是如何运用自己的时间。对我来说,只要有时间看书及思考一些事情,就足够了。当庶务员的感想吗?还不错呀,和学生接触让我觉得既新鲜又怀念,还学到了不少东西。”

永岛丈知道三楼发生事情了。他放下吸尘器,首先朝窗外看了看,校园里已挤满了媒体及围观群众。接着他打开庶务员室里的电视,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的即时转播。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够采取行动的人,所以我采取了行动。当时我脑袋里只想到一句话——Peace,和平。”

永岛丈从一开始便决定利用天花板上的配线管移动。他先经由逃生梯上到三楼,爬上楼梯间的天花板,钻入里头的配线管,朝教室前进。“我的武器只有从走廊上拿来的灭火器、自己的身体,”永岛丈苦笑着说,“还有勇气。”

“你有没有勇气?”——我想起自

己最近常被问到的这句话。

永岛丈打开一年二班的天花板通风口盖,一跃而下。“歹徒都蒙着面,反而很好认。要是他们有任何一人混在学生之中,我肯定分辨不出来,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永岛丈将灭火器朝讲台上男歹徒的后脑勺丢去,夺下他手上的步枪,紧接着朝站在教室角落的一男一女两名歹徒开枪。

“关于枪的使用方法,我在当兵时已练习过无数次,何况当时的状况也没时间让我犹豫。”

永岛丈杀死教室内的歹徒之后,安抚了学生的情绪,旋即朝隔壁教室走去。这时射杀了一整班学生的三名歹徒也刚好走出一班教室,打算过来查看二班的状况。

永岛丈不慌不忙开枪射杀了其中两人,与第三人发生扭打,将那人的头塞进玻璃窗破掉的缺口,玻璃碎片插入那个人的颈子,结束了他的性命。

“我朝一班教室里一看,只见学生们全倒在地上,早没了呼吸。悲伤与愤怒让我的脑袋几乎无法思考。”

永岛丈将幸存的二班学生们疏导到校舍外,然后进入教职员休息室,以步枪射杀守在里面的三名歹徒,把老师们也救了出来。

“不论出发点为何,我杀了人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事件发生之后,我有好一阵子陷入严重的沮丧。”永岛丈微低着头,朝摄影机旁的采访记者轻轻一瞥,“没想到这样的我,日后竟然成了议员……,一介杀人凶手当上了议员。不过,或许上天如此安排也是有其道理吧。”

纪录片接下来介绍了歹徒的来历,以及警方后来查出他们的秘密集会场所。

在影片的最后:水岛丈这么说了:“我不是什么英雄。学生死了一大半,都怪我能力不足。不过,正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我更清楚我必须将自己的这份绵薄之力全数奉献给国家社会。呃,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矫情了?”

电影院里灯光亮起,观众们或是伸懒腰、或是活络肩颈、与朋友交谈,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

“没什么新鲜的内容。”坐在我旁边的大石仓之助说道。

“是啊。”内容枯燥到我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来看这部电影。我转头望向坐在左侧的工藤,正想向他道歉不该硬拉他们来看,却见他泪流满面,忙着掏手帕。

“唔,真令人感动。”工藤哽咽道。

“咦?是哪里感动你了?”我一听,不禁问道。

“咦?你觉得哪里感动?”大石仓之助也问他。

“什么哪里?当然是全部呀。难道你们不感动吗?”

我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感性似乎是不一样的,就在我们沿着走道朝电影院后方出口走去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老公!”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你也来了呀!”朝着我挥手的,正是一身皮外套搭窄筒长裤的佳代子。

妻子的突然出现,让我当场傻住,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好不容易伸出两根手指,挤出一句:“Peace.”

Peace,和平。真是一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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