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城中请自重!公司中请自重!

大石仓之助刚进公司时,因为响亮的名字给人的印象与他忠厚的个性实在落差太大,每个公司前辈都很爱拿《忠臣藏》的典故来开他玩笑。好比当他在公司里慌张地跑着,或是因睡眠不足而在电脑前面昏昏欲睡时,周围同事就会大喊:“大石阁下!将军城中请自重!公司中请自重!”

或许是已经和自己的名字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关系,大石仓之助似乎挺习惯这样的调侃,只是会一脸无奈地委婉反驳道:“在《忠臣藏》里,‘将军城中请自重’这句话并不是对大石内藏助说的”,或是“大石内藏助只是昵称而已,他的本名是大石良雄,所以严格说来,我和他的名字是不一样的”,但这么一来,公司内心肠较坏的前辈,例如五反田正臣,便从此改口叫他“良雄”。

“都已经超过三百五十年了呢。”某次我和大石仓之助到乡下地方出差,两人并肩坐在新干线上,大石仓之助感叹道:“现在距离《忠臣藏》的时代已经过了三百五十多年,我却还是得被别人拿这个典故来开玩笑,真是太惨了,我好恨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啊。”

“你父母给你取这个名字,可见得他们对你一定有很高的期许呀。”我安慰他,“而且话说回来,大石内藏助一定也没想到自己在三百五十年后还这么有名吧。”

我看着电视画面,回想着当时大石仓之助那个怯懦的笑容。电视正在播新闻,“卑劣的集团犯罪”一串字眼大大地出现在画面中,应该是在播报那起今天稍早发生在电车内的案子。

已经入夜了,难得的假日,竟然是和井坂好太郎一起度过。我回到家,妻子还是没回来。我在电视机前打开了第二罐冰啤酒,画面上满脸怒意的女播报员正在描述案情细节。

这起案子发生在今天上午的埼京线电车内,四十七名嫌犯互相掩护,对妇女做出猥亵行为。女播报员并没有明确说明到底是什么样的猥亵行为,但她不是使用“色狼”二字称呼歹徒,可见这些人的行径比一般人所认知的色狼行径还要恶劣得多,而且不宜在电视上公开说明。

根据目击者证言,这四十七人分别从不同车站上车,在电车内逐渐形成一道人墙。

“歹徒达成目的之后,又各自从不同的车站下车。”

四十七人当中,只有一名被警察抓到。

女播报员的语气颇激动,似乎很想大声质问日本警察为什么会让其他四十六人逃走。当她说到“警方正针对该名嫌犯进行讯问”,语气听起来就像在说“警方正在抽他的筋、剥他的皮、烧掉他的性器官”。我心想,你的心情我能最会,但你这么情绪化,要是观众看不下去而转台,又有什么好处呢?

播报员进一步描述事件内容。根据被逮捕的嫌犯供称,他们有一名主谋,其他共犯都是应这名主谋在网路留言板上的邀请才参与行动的。我喝干啤酒,心想,这种网路相约犯案的手法从以前便存在了,看来犯罪者还真是变不出新花样。

接着我想起今天与井坂好太郎谈话的内容。

一整天下来,我们几乎都在谈他的事情,我发言的时间寥寥可数。他提到了他正在写一部“揭开播磨崎中学事件内幕的小说”,虽然不知道他写书一事是真是假,能确定的是,他确实掌握了这起事件的不少情报。

他还说:“安藤商会很危险。自从我开始着手调查安藤商会,并且在网路上搜寻相关情报,我的生活中就开始出现怪事。”

“你说的怪事是指,你经营的网站遭人动手脚?”我问。

“是啊。还有我写的小说内容愈来愈千篇一律,头发愈来愈少,跟女人做爱的体力也变差了。”

“这不是什么怪事,别把这些全怪到安藤商会头上。”

“总而言之,”井坂好太郎把我的嘲讽当成耳边风,自以为是地对我提出忠告:“你最好注意一下你公司那个后辈。调查播磨崎中学事件与安藤商会的关联是会惹上麻烦的,这状况只能以danger来形容。danger哦。”他还是老样子,话讲着讲着就爱莫名其妙撂个英语。

“接着是关于住在江户川畔的刺猬,也就是许久不曾现身的‘江户阿猬’的新闻,它真是好可爱呢。”播报员说道。我一边听着,脑袋里依然在思索“安藤商会”的事。

大石仓之助解析程式,出现了“安藤商会”这个关键字,而这个商会的社长名叫安藤润也。当我一看到井坂好太郎写下这四个字,霎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闪过:虽然据井坂好太郎所说,安藤商会神秘归神秘,还算小有名气,所以我就算听过安藤润也这个名字也不足为奇。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名字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我一定曾经在身边的某处或某人身上见过这几个字。

我试着念了念“安藤商会”,又念了念“安藤润也”,喉咙像是卡了根鱼刺,很不舒服。

隔天,我一走进工作室,只见工藤坐在电脑前吃着饼干,却不见大石仓之助的踪影。平常大石不管前一天加班到多晚,早上都会在规定时间的三十分钟前抵达工作岗位。我不禁有些担心,但我心想,说不定他等会儿就来了。

然而过了九点,大石仓之助还是没出现,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

“大石先生怎么没来呢?”工藤也问道。

“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但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打电话给大石仓之助,或许我潜意识在逃避,不敢确认大石仓之助发生了什么事。

十分钟后,我接到了怒气冲天的加藤课长打来的电话。

“你们在搞什么鬼!”课长吼道:“喂!渡边!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嘛,想了很多。”好比大石仓之助为什么没来上班、井坂好太郎昨天说的那些话、安藤润也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等等。原来一个人能够同时想那么多事情。“人类真是了不起。课长,您说是吗?”

“我问你,你看新闻了吗?”

“新闻?您是说政府要发市民证给住在江户川的‘江户阿猬’那则新闻吗?”我看到那则新闻时,心里的想法是干脆也给它投票权,顺便让它去当兵吧。

加藤课长此时爆出了语焉不详的怒吼,宛如重型机车的引擎声响,刺耳到我忍不住担心电话机会爆裂,接下来他才说了我听得懂的人话:“你知道大石仓之助干了什么好事吗?”

我不禁转头望向大石仓之助那空荡荡的座位,回想起前天他和我讲电话时的平稳语气,一边回答加藤课长:“除了迟到,他还干了什么好事吗?”

“昨天埼京线电车内不是发生了很大的案子吗?”课长说。

我不是很确定他说的是“很大的案子”还是“很辣的案子”。

“嗯,我知道啊,就是四十七人那个……”我说到这,脑中就和昨天一样闪过了“赤穗浪士”这个字眼,顿时大喊:“啊!难不成大石被卷进那个案子了?”

“什么被卷进去,他根本就是主谋!刚刚警察打电话来,说他们已经在今天早上逮捕大石了,还说针对大石任职的公司也要进行调查。我告诉他们,大石的直属上司是你,所以警察应该过不久就会跟你联络吧。”

“加藤课长,您才是直属上司吧?”我脑袋鼠成一团,眼前景物开始摇晃,我赶紧扶着桌子才能站稳。“而且,大石不可能干这种事吧?”

“不可能干这种事的人干了这种事,才叫做新闻啊!”加藤课长说得振振有辞,彷佛早就准备好要说这句话了。

我不禁心想,很可能干这种事的人干了这种事难道就不是新闻吗?加藤课长又喊道:“反正这件事都要怪你督导不周!”吼完便挂了电话。

与课长的对话让我疲惫不已,但我没时间休息,立刻打开电脑搜寻详细的新闻报导。

“发生什么事了?”工藤问道。

“大石他……”我话没说完,便惊愕得无法出声,因为眼前的电脑量面上出现的新闻标题清楚写着“埼京线电车妇女猥亵事件主嫌落网”,报导中还贴出大石仓之助的照片,标示了姓名及年龄。

“这是怎么回事?”工藤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手上还拿着饼干,咬了一口说道:“大石先生在玩什么把戏啊?”喃喃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回他的座位敲起了键盘,应该是在搜寻这起案件的相关情报吧。我也埋头做起相同的事情,好一阵子,工作室里安安静静,只听得见敲键盘与操作滑鼠的声响。

大石仓之助在一夕之间成了名人。

警方先找出主谋用来召集共犯的网路留言板,接着逆向追踪该笔留言的网路源头位址。主谋的网路连线虽然透过代理伺服器当跳板,经过了层层伪装,但由于手法并不高明,警方深入一查,很快便查出源头是某系统工程师的自家电脑。

“大石先生怎么都没跟我提起他企画了这样的活动?”坐在我对面的工藤说道。

他以“企画活动”来称呼这起犯罪,令我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说的没错,如果大石仓之助真的计划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可能没察觉。“大石每天加班,回家就只是为了睡觉而已,他根本没时间也没体力干这种事。”我说道。

“那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石是被陷害的,警察冤枉了他。”我信心十足地说道:“他是清白的。”

“被谁陷害?”工藤立即反问。我答不出来,只能回道:“被某个人。”

“大石先生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吗?”

我紧盯着电脑荧幕,只要是和那起犯罪有关的情报,我都点开来看。当中包含警方公布的案件细节、大石仓之助的个人资料,以及许多指责、谩骂、甚至是称赞大石仓之助的网路留言。井坂好太郎说的没错,近年的网路留言以攻击性的居多,而几年前则是以拥护人权的留言为主流,看来网路世界的确有所谓的潮流变迁存在。

由于大石仓之助这个名字与共犯人数这两点巧合,许多网路留言都是拿《忠臣藏》或赤穗浪士来做文章。名叫大石仓之助的主谋率领四十六名同伙犯案,不造成话题也难。要是受害妇女姓吉良的话,大家一定会炒得更凶吧。

“安藤商会”这留名词一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不自觉脱口说出:“搞不好是因为上网搜寻呢……?”

“什么?”工藤一头雾水。

“前天大石打电话给我,说他正在研究程式中的暗号化部分,而且还上网搜寻那几个关键字了,说不定原因就出在这里。”

“上网搜寻跟这起案子怎么会扯上关系?完全听不懂。”工藤挑着眉舔了舔手指上的饼干屑,接着又以同一只手抓了抓头发。

“搞不好他是因为上网搜寻,而被谁盯上……”我自己也愈说愈小声,因为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不如我也来试试看好了,”工藤气定神闲地说道:“只要搜寻就行了吧?说不定能弄清楚一些事情呢。”他边说边在电脑前坐正。

“住手!别这么做!”我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尖锐声音大喊。

“怎么了?”工藤吓了一跳望着我,显然我的语气听起来相当紧张。但事实上,我的确相当紧张。

“轻率行动只会重蹈覆辙,何况大石搞不好就是这样才惹祸上身的。”

“不过是上网搜寻而已耶?就算害电脑中了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大石当初也是这么说。”我想着大石仓之助说那段话时的声音,皱起眉说道:“他也认为上网搜寻没什么大不了,轻忽了事情的严重性。”

“渡边先生,你真的认为大石先生现在的遭遇和他上网搜寻有关?”

“你觉得无关吗?”

“你分析现实面仔细想想,这两件事压根扯不上边吧?”

我无言以对。工藤说的没错,就现实面来分析,我的猜测的确相当荒谬,但我还是禁不住再次劝他:“总之,你还是别上网搜寻那几个关键字吧。”

就在这时,工作室大门突然被撞开,门板大开一百八十度,撞到墙上发出巨响又快速弹回,而这段敞开的间隙,一名男子迅速闪身进来,门板就在他身旁碰的一声嵌回门框,整个房间微微震动。

我一看见这名男人,登时张大嘴,甚至忘了眨眼,更不可能要我故作镇定。

冲进办公室的男人体格壮硕、蓄着胡子,正是那位一开始不假辞色地对我拳打脚踢,企图拔我的指甲还满口歪理说“指甲拔掉后还会长出来,还算挺人道的”,后来又可怜我说“亏你敢跟那么可怕的女人结婚,我真同情你”,最后还引用知名探险家薛克顿的名言,说什么“乐观,才是真正的精神勇气”的胡子男。

“为什么?”我用力挤出这句话。

“他是谁?”工藤直盯着胡子男。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

胡子男只是面无表情地举起手,像在和老朋

友打招呼。

我忍不住想嘀咕:“公司中请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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