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们听过播磨崎中学吗?”

来到安藤诗织家中的我,终于问出了这最关心的问题。虽然是经过前面那么多铺陈才问了出口,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替面临升学考的儿子询问去上这闻中学好不好似的。

“播磨崎中学?”安藤诗织一愣,重复了一遍。

“播磨崎?”爱原绮罗莉也开了口。

我吞了口口水,看样子我挥了竿却没钓到鱼,只好连忙找另外一个饵挂上。“那有没有听过间壁先生?间壁俊一郎,或是间壁敏朗?”

间壁俊一郎这个名字是从歌许的网站程式中解析出来的暗号,连同“安藤商会”、“播磨崎中学”等字眼同为受到监控的关键字之一;间壁敏朗则是井坂好太郎的小说中出现的登场人物。这两个人都姓“间壁”,绝对不是巧合。

“啊,间壁先生?”安藤诗织语气中带着些许兴奋,“不就是那个爸爸吗?”

“爸爸?”

“他大概四十五岁左右,比我们年轻得多,成天心都悬在儿子身上,所以我们对他的印象都是‘那个爸爸’。嗯,他的名字的确是间壁俊一郎。”安藤诗织笑着说道。

“啊,对对对,他待过这里呢,那是几年前的事来着?”爱原绮罗莉望着天花板略一思索,“我记得那时候是夏天,我还跟润也君聊到,那个人成天穿着黑西装不热吗?啊,这么说来,是润也君过世之前?”

“那个人来这里住过?”

“来我们社区的人,有些是认识了润也。被润也带来的,有些则是对润也感兴趣,打探消息自己跑来的。间壁先生属于后者,他当时在山坡下面那样白色木屋住了下来,不过并没有住太久。”安藤诗织说道。

“我记得他说他离了婚,儿子念的中学又规定所有学生都必须住宿舍,他老是说自己一留人很寂寞呢。唉,真可惜,要是他条件再好一点,我一定会好好抱抱他的。”爱原绮罗莉开朗地笑着说道:“不过他虽然条件普通,却是个老实认真的男人。”

“这位间壁先生后来怎么了?”

“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呀。”爱原绮罗莉淡淡地回答。那口气仿佛在叙述一位和自己不熟的同班同学突然转学了。安藤诗织的表情则有些凝重,比较接近怀念起班上那只突然失踪的兔子时的神情,喃喃说道:“他好像死了呢。”

“咦?”我和爱原绮罗莉同时说出口。“真的吗?”爱原绮罗莉相当讶异。

“是润也告诉我的,详情我也不清楚。润也有一天收到了间壁先生的来信,上头似乎是这么写的。”

“写着‘我已经死了’?”

“是啊。”安藤诗织神情严肃地回答,我脑中一片混乱。

“死人会写信?”爱原绮罗莉也是一脸惊愕。

“润也并没有告诉我详情,我只知道间壁先生固定租用某个契约式的小置物柜,在里头放一些家当什么的,后来他连续两个月没缴租金,管理贝于是开始找人。”

“嗯,这很正常。”

“但是管理员联络不上他,所以转而找上保证人,而那个保证人……”

“就是润也君?”

“是的。”安藤诗织朝爱原绮罗莉点了点头,“后来润也打开那个置物柜,发现里头有一封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间壁先生想让润也知道自己出事了吧,一旦他陷入无法继续支付置物柜租金的状况,润也就会看到那封信。”

“信上写了什么?”

“润也没跟我说呢。”安藤润也没有特别提及的事,安藤诗织似乎也不会主动询问。

“那间壁先生是怎么死的?”我继续追问,但不出所料,安藤诗织的回答是:“不清楚耶。”我又问:“他的死和播磨崎中学有关系吗?”安藤诗织的回答依然是:“不清楚呢。”

接着安藤诗织似乎想起了什么,“啊,我只知道,间壁先生当时好像被卷进了某件麻烦事,润也很同情他哦。”

“麻烦事?”我倏地想起我来这儿的途中,在新干线上查到的情报,“我想起来了,间壁敏朗是播磨崎中学事件的受害学生之一,在事件中受了重伤,他说不定就是俊一郎先生的儿子。”

“播磨崎中学事件?”安藤诗织缓缓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咀嚼其中含意,“那是什么事件呢?”

爱原绮罗莉及手塚聪倒是有印象,异口同声地说:“嗯,确实有过这么一起事件。”

“间壁先生的儿子被卷入事件?”安藤诗织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嗯,很有可能。”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爱原绮罗莉吃惊不已。

“这……我也不清楚。”我只能这么回答。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鱼儿吃掉了饵却不上钩,而且我手边已经没有任何饵了。于是,我离开了安藤家。

要不要骑车去兜兜风?

回到小屋前,爱原绮罗莉指着停车场内的重型机车问我,我没多想便应了声“好啊”,但当我看见塑胶布下的重型机车,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惴惴不安地说:“好大的机车啊。”

那辆重机简直像是一只披着银色镗甲的蝗虫,由于形体太过壮观,看上去完全不像交通工具。光泽耀眼的车身上印着造形冷酷的标志,到处装了不断闪烁的装饰灯。

“还好啦,才一千西西而已。”爱原椅罗莉若无其事地说道,接着她不知从何处变出两顶安全帽,将其中一顶递给找。我自己也没发现何时将安全帽戴到头上,就这么错过了拒绝或犹豫的时机。

爱原绮罗莉一脚跨过巨大的油箱,坐上了重机。虽然很难相信她从前当过模特儿,但见她跨坐重机上的模样,那双腿确实很长。“上来吧。”她指着后座说道。

我乖乖跨上车,对爱原绮罗莉说这是我第一次坐机车后座,她转过头隔着安全帽望向我说:“只要抓紧就不会有事,害怕的话就抱住我。还有啊,如果我的身体倾一边,你绝对不能倒向另外一边,要尽可能让重心和我朝向同一方向倾斜,记住道一点就没问题了。”她说着发动了引擎。

一瞬间,机械蝗虫仿佛成了活生生的猛兽,开始隐隐颤动。

重机向前冲出去了,我不自觉地“呜”了一声,整个安全帽内充满轰隆隆的声响。机车沿着一栋栋木造建筑间的蜿蜒下坡路前进,每当遇到转弯,车速减缓,我的脸就会贴上爱原绮罗莉的背,但接着瞬间加速,我又几乎要后仰摔下车,就这么不断重复,我的身体前倾后倒,完全无法自主。

不久来到一条直线道路上,机车沿着下坡缓缓前进,就在我的身体突地向右一偏时,我瞥见爱原绮罗莉的右手催动油门,心里才刚警告自己“她要加速了”,周围的景色骤然以惊人的速度向后飞逝,我的脑中满是风声,恐惧与思绪全部飞到九霄云外;我的喉咙发出咕嘟声响,但就连这声响也瞬间被抛到后方。我抱住了爱原绮罗莉的腰,这时我看见机车龙头中央的时速仪表板上显示着数字170。啊啊——,原来这就是时速一百七十公里的感觉啊。我茫然地想着,而这个念头也旋即消失在脑后。我感觉自己不像是向前奔驰,而是被狠狠地扔往前方。

继续前进了一会儿,车速开始减慢,我渐渐看得清楚树上枝叶的形状了。

“如何?”爱原绮罗莉脱下了安全帽问我。

我们已回到小屋前,重机停在停车场里。我下了车,脱掉安全帽,登时从难以呼吸的痛苦中解放了出来,我松了口气答道:“有点可怕。”然而我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正剧烈颤抖着,只好老实回答:“非,常可怕。”

爱原绮罗莉哈哈大笑,“不过,你配合得很好,让我骑得很顺呢。”说着,她走上小木星的阶梯。时速一百七十公里的感觉还留在我身上,反而觉得周围静止不动的景色不太自然。

“骑车兜风很舒畅吧?”爱原绮罗莉一边将磨好的咖啡豆倒进滤网,一边对我说道。

“是啊。”我在下嵌式桌炉边坐了下来。一般会以“乘着风”来形容飙车的感受,但我的感觉是,毫无掩护的血肉之躯受到时连超过百公里的狂风吹袭,安全帽中尽是风的呼啸,脑袋被这么一搅,瞬间空空如也,“简直像是脑袋被重新格式化了……”但我一说出口,发现这真是系统工程师才会说出的比喻,不禁有些厌恶自己。

她像是突然想到似地问道:“对了,这样的深山里业装了侦测器哦,你发现了吗?”

“侦测器?你是说搜集交通情报的侦测器吗?”依照现行的法律,所有的汽机车都有义务在车体上装设识别情报发信器,而道路上的侦测器可接受发信器的讯号,所以哪一辆车在何时通过了哪个地点,政府全部掌握得一清二楚,大都市主要干线道路的侦测器在很早以前便架设完毕,听说最近开始朝全过各乡村道路扩展,我没想到连这种岩手高原上的山路都装设好了。

“全部的情报都被监控着,感觉真差。”

“全部的情报都被监控着”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警戒心,彷佛刺猬般,全身竖起了看不见的尖刺。“不过路上侦测器取得的情报,应该只会被用在车祸事故的追查以及塞车状况分析上吧?”我说道。

“别傻了,任何事情背后都有黑暗面。复制人技术当初也说只使用在医疗及脏器移植上头,后来还不是被拿去进行人体实验及强化军队。同样道理,天晓得政府设置哪个侦测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还是小心为上。你想想,只要调查我骑机车每天所走的路线和时间,就能分析出我的生活规律了吧,所以我经常改变骑车路线呢。你不觉得无时无刻不受到监视,看到别人对你露出‘你的底细都被我摸透了’的表情,感觉很不舒服吗?”

无时无刻不受到监视,看到别人对你露出“你的底细都被我摸透了”的表情……。我仔细咀嚼着这句话。没错,的确让人很不舒服。

“其实原本在我的想像,还以为安藤先生他们是奉行神秘主义的。”

爱原绮罗莉问我对安藤商会有什么感想,我老实地如此回答。

“毕竟商会在做什么都没人知道,又是住在这种深山里,总觉得一定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哪来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吧?没想到我会一口答应带你去安藤商会?”

“是啊,和我的想像完全不同,马上就见到了安藤诗织女士,她对我的提问也是有问必答。”

“没错。”爱原绮罗莉点着头,“这就是润也君的想法。他认为不设防才是最好的。”

“不设防?什么意思?”

“就像刚刚提过的侦测器一样,这个世界愈来愈朝着严格监控情报、制式行动、评断事物价值的方向发展,虽然这么做比较有效率,但润也君不喜欢。”

“不喜欢?”

“是啊,他讨厌追求便利性及利益的系统。”

系统化会让人类失去想像力及良心。我想起了言之凿凿地说着这句话的井坂好太郎,还有政治家犬养舜二,他也说过,自己只是系统的一部分。

“润也君很明白,如果我们走上秘密主义这条路,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他最讨厌的监视与系统化。所以他决定索性把一切都摊在阳光下。不上锁,不隐瞒情报。来者不拒,有问必答。不守,不逃,不设防,鼓起勇气公开一切。”

勇气这个字眼在我脑中骚动着。似乎不管任何地方,都存在着对勇气的考验。

“颇极端的作法呢。”

“是啊,不过他说的不无道理。”爱原绮罗莉的态度就像在袒护自己偏爱的摇滚乐团,“润也君常说,隐瞒情报是没有意义的。”

“他觉得不必隐瞒情报?”擅长借由金钱的力量搜集各方情报的安藤润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在我听来有些矛盾,又或者正因为他接触过无数的情报,才能够如此断言呢?

“情报技术不断进步,人们对情报也愈来愈神经质,于是拚命想隐藏个人情报,努力不让情报外泄;而另一方面,也有人拿情报做为商品,利用情报,大家都误以为这个世界是仰赖情报在运转的。”爱原绮罗莉侃侃说道。

“误以为?你的意思是,这个想法是错的?”

“因为人并不是由情报组成的呀。不管搜集再多情报,也无法拼凑出一个人。反过来想,一个人不管泄漏再多情报,也不至于死掉呀。像那个漫画家手塚君,他那么多个人情报都曝了光,还冒出一堆捏造的情报,现在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

“那么人是由什么组成的?”

“还用说吗?”爱原绮罗莉噘起嘴,一副“别问这种蠢问题”的表情,“当然是血、肉和骨头啊。”

也对,这个问题的确很蠢。

“好啦,你今晚有何打算?”爱原绮罗莉接着问道。

我以为她问的是我今晚的住宿处,于是回

答:“我想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住,爱原小姐能不能帮我安排?”我心想,这里从前是度假村,找个地方窝一晚应该不是难事。

没想到爱原绮罗莉的回答是:“你今晚当然是住我家呀,我问的是你今晚打不打算跟我相好,你的决定会影响我洗澡的用心程度。”她不像是在开玩笑,看到那认真的表情,我不禁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传来震动。“啊,电话。”爱原绮罗莉似乎以为我在找借口逃避,一径瞪着我。“真的,我的手机响了。”我边说边拿起不停震动的手机,由于先前搭新干线时被我设定成静音模式,此时并没有响起《君之代》。我一看荧幕,没有显示来电者,但爱原绮罗莉的视线实在太可怕,我除了硬着头皮接起电话,别无选择。

“哟。”熟悉的声音,是胡子男冈本猛打来的,“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呃,请说。”我一边看向盘起胳膊的爱原绮罗莉。

“盛冈之行顺利吗?有没有查到什么?”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老实回答:“我回去再详细告诉你。”

“是喔?不过我们之后要碰头可能有点困难。”冈本猛说道。感觉得到他正露出笑容。

“有点困难?”

“我会送你一样礼物,你看了就明白了。”冈本猛的声音听起来气定神闲,像是在询问毕业生近况的学校老师,因此我完全没察觉这时的他正身处极大的痛苦之中,只听见他朝身旁的某人说了一声“你说对吧?”而我也没把这个小细节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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