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许公司?”永岛丈反问。从他的态度看来,似乎不是在装傻。

我们正站在饭店房间外的走廊上,地上铺着柔软且弹性的地毯,踏在上头感觉颇别扭,褐黑色的地毯宛如巨大动物的毛皮,一看就知道非常高级。

我见大石仓之助一直踮着脚尖,以为他也觉得穿鞋踩在这样的地毯上颇有罪恶感,但仔细观察,他似乎是因裤子沾了小便才这么扭扭捏捏。

“永岛丈,你不是说了吗?那些人为了有效封口,建立了一套网路监控的机制,而负责那个任务的网站公司,就叫歌许。”五反田正臣指着永岛丈说道,但他指的方向稍微偏了一些,没能正确指着永岛丈的鼻头。

“请告诉我那间公司在哪里,我怎么打电话都联络不上。”我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挫败会令我这么沮丧。

“为什么想知道地点?”

“当然是为了找上门去啊。”五反田正臣气势十足地说道。

“去了又能怎样?”永岛丈的态度比我们都沉着冷静,他不止体格强健,内心也相当稳重可靠。五反田正臣似乎也感觉到了,气冲冲地说:“别以为你知道的事情多,就摆出一副高姿态。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你们这种站在高处、对什么都了若指掌的人。”

“我的确比你们多知道一些事情,但就如我先前所说,其实大部分的内情我也不明白。虽然我站在山顶,但雾气太浓,什么景色都看不见。”

听他的语气,我知道他并没有说谎。此时大石仓之助忽然“啊”了一声,脸色惨白。

“你干嘛啦?”五反田正臣不悦地问道。

“我好像听见房里传出惨叫。”大石仓之助面无血色地回道。

“喂,你不进去阻止吗?”五反田正臣问永岛丈。

我窥视着永岛丈的神情。此刻在那间房里被佳代子折磨的绪方及兔子男,即使算不上是永岛丈的同伙,至少和他不无关系,为什么他还能够这么悠哉地和我们在这儿像朋友一样闲聊?他不是应该逮捕我们,或是去向上层通风报信吗?

但是永岛丈没回答。他不是没听见,而是刻意无视这个问题。“我大概知道歌许公司在哪里。”

“请告诉我们!”我急忙说道。

“喂,你要当作没看见吗?渡边的老婆正在里面折磨你的同伴耶。”五反田正臣紧咬不放,“你这样还算是国会议员吗?”

永岛丈微微弯下腰,在五反田正臣的耳畔呢喃道:“对,我要当作没看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带羞愧也没有辩解,简直像是早已觉悟到“视而不见”也是政治家的职责之一。

门突然打开来,大石仓之助被门板一撞,踉跄地跌向一旁,跪到地上发出虚弱的呻吟。

“久等了。”佳代子站在门口说道。她像只猫似地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堆满笑容,模样俏皮,彷佛正以“人家挑了很久不知该穿哪件洋装”来解释为什么约会迟到。“我连那个老伯一起教训了,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

这句话听来像是个恶劣的玩笑。事实上,我真的希望这只是个恶劣的玩笑,但我一看见她的衣服领口及袖口上所沾的血迹,脸上肌肉倏地僵硬。

“渡边太太,你在里面做了什么?”大石仓之助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问道。

佳代子一副“那还用问”的表情,仿佛她听到的问题是“星期一的隔天是星期几”,她摇晃着食指回道:“当然是把手指和脚……”我连忙打断她的话,“不用详细描述,够了。总之,他们没死吧?”

“那两人曾经想折磨你,伤害你,让你生不如死,你没道理替他们担心吧?就算他们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他们死了?”

“没死啦。”佳代子摊着两手说道:“我是清白的。”

我盯着她的笑容,又转头看了看她衣服上的血迹。房门没关上,隐约见得到里头的状况,微弱的呻吟沿着地板传了出来。

“你一点也不清白。”我和五反田正臣同时说道。

佳代子嘟着嘴闹起了脾气,她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对照倒在房里血流不止的两个男人,我不禁有些晕眩。

“太好了,我们终于要攻进敌人的基地了。”佳代子说着关上房门,两眼绽放着神采。

我在一旁听了,也觉得颇亢奋。没错,终于要和敌方首领对决了。

但永岛丈却当场泼了我们冷水,“去了也毫无意义。”

“为什么?打倒歌许公司毫无意义?因为一切都是系统?”

“没错。要查出地点不是难事,我只要一通电话就问得到了。问题是,你们就算去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你是说,我们去了那里,可能连监视系统的真面目也查不到?”

“根本没有什么真面目或秘密,有的只是机制。你们有没有读过一部德国小说,男主角变成了一只虫?”永岛丈以一副“大家应该都读过吧”的语气,继续说:“就和那个一样,我们只能接受变成虫的事实,追究原因是没有意义的,因为……”

“因为就是这么回事?因为变成虫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我问道。

永岛丈点点头,“总而言之,你们就算去了歌许公司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坏蛋不在那里?”

“根本没有坏蛋。”永岛丈垂下眼说道:“那儿只是一间公司。你们想像一下吧,公司里当然只有一群上班的员工。”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在工作?”

“是啊。”

我看佳代子突然自顾自摸着耳朵,没理会我们的谈话。“咦?这是什么?”她歪着脑袋,右手在耳后抓了抓,接着将手掌摊在我们面前。她手心上有一小块四方形的东西,有点像是OK绷。“这东西为什么会贴在我的耳朵后面?”

“不是你自己贴上去的吗?”

“我没见过这玩意儿啊,是酸痛贴布吗?”

“那是收讯装置,能接收一定的音频。”永岛丈冷冷地看了一眼之后说道。

“音频?做什么用的?”

“那个房间里有很多机关,除了监控仪器,还藏了许多装置。譬如只要按一个按钮,就能发射出人类听不到的超音波。操控者可以选择对整个房间发出音波,也可以选择单独针对这个收讯装置发射。我猜大概是绪方趁着和你缠斗时贴到你耳后了吧。”

“他把这东西贴到我的耳后?为什么我没察觉?”

“以绪方的能耐,这种小事并不难办到。”

“不会吧?原来那个老伯这么厉害?”佳代子称赞起了敌人,“啊,这么说来,刚刚老伯一伸出手我就觉得头很痛,原来是这玩意儿搞的鬼?”

我想起来了,刚刚绪方和佳代子对峙时,曾经伸出手像是在运用超能力,难道其实是在调整音频大小?

“那真的不是超能力吗?”大石仓之助眨着眼问道。他似乎不太愿意将好不容易相信的神秘现象又全盘推翻。

“我刚刚也说过了,你们只要相信你们想相信的就好。那或许是超能力,也或许是超音波,但在我看来根本没有差别,因为造成了头痛是事实。”

“就像葛雷戈·桑姆萨变成虫也是事实。”五反田正臣低喃道。

“那我们为什么又会被压在地板上?”我刚问完,自己就猜到了答案,“啊,就跟在机场一样?”

永岛丈点点头,“那个房间里也画出了一些特定区域,区域上方的天花板会送出强风,以风力将人压倒在地,你们是因为这样才动弹不得的。”

“原来是用了那种东西啊?”五反田正臣问道。

“不是超能力吗?”大石仓之助似乎已成了超能力的忠实信徒。

“相信你们想相信的。”永岛丈只说了这句。

佳代子开车载着我们奔驰在国道上。我不知道我们在饭店里度过了多少时间,暗自猜测应该已是深夜了吧?总觉得心情阴霾不开,外头应该也是漆黑无光。然而走出室外一看,竟然还是大白天。

这是一辆白色箱形车,佳代子就是开这辆车前往饭店,但我不知道这辆车的来历,也不打算问她。

我坐在副驾驶座,五反田正臣坐在后座,至于大石仓之助则在饭店门口便和我们分开了。

“我也要去。”在那间套房外头的走廊上时,他是这么说的。

“不用了啦,你不必跟来。”我说道。接着我鼻头问五反田正臣:“五反田前辈,这样可以吧?大石已经帮了很多忙了。”

硬把大石仓之助拉进来瞠浑水的五反田正臣也说:“是啊,这一趟辛苦你了,歌许公司由我和渡边去就行了。”

“那我也要去哦。”佳代子凑过来说道。

永岛丈拿出手机,不消五分钟便问到了歌许公司的地址。我们当初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的情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但我并不因此感到愤怒或沮丧,毕竟这就是政治家,而且对某些大人物来说,掌握情报本来就易如反掌。

“不,我要去。”大石仓之助笔直望着我说道。

“放心啦,这位永岛丈刚刚也说过,歌许只是一间很普通的公司,我们又不需要和什么人对决,何况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都到了这里,我也想一起努力到最后。”

大石仓之助的眼神认真且充满了勇气,我不禁有些感动,看来他也下定决心不再逃避,想要正面面对自己所存在的世界了。“好吧,既然你这么说……”

然而五反田正臣却断然说道:“大石,你回去吧。我们不带你去。”

“咦?”

“回去啦,反正你不用再跟了。”

“五反田前辈,大石都这么说了……”虽然大石仓之助的裤子与鞋子上的小便还没干,他却毫不气馁。既然他有这份心意,我不明白为何不能带他同行。

“不要。我说不要就不要。”五反田正臣突然像是闹着别扭的小孩,“我只喜欢硬拉不想走的人走,不喜欢带想走的人一起走。”

“五反田前辈,这太霸道了吧?”我不禁愕然。大石仓之助瞪大了眼,不知如何是好。佳代子开心地笑了,永岛丈则是露出苦笑。

永岛丈自始至终都强调:“你们就算去了歌许公司,也毫无意义。”

“不会没有意义的。永岛先生,你去过歌许公司吗?”我问道。

他摇摇锁,“没去过,但我想像得出来。去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无法改变世界?”佳代子问道。

“还有你们的人生。”

永岛丈说得斩钉戳铁,就连五反田正臣也有些被他的气势震慑。

“无所谓。”我说:“就算人生没有重大改变、没发生什么足以记载在自传或年表上的大事也无所谓。每一个微不足道的行动与对话,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

人生是不能被简化的,井坂好太郎的这句话在我体内回荡着。我不难想象他正高傲对我说:“被我说中了吧?我说的话可是很有深度的。”我一想到他那副自大的嘴脸,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好吧。”水岛丈不知是认同还是放弃,总之他不再劝阻我们了。

“我们走了,别找我们。”五反田正臣半开玩笑地说了这句话,便握紧拐杖打算沿着走廊前进。

佳代子突然插嘴道:“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吧?我们大闹了一场,滥用暴力,还断人手指,怎么可能平安无事?他们一定会派警察什么的来抓我们吧?”

她说着往关上的房门瞥了一眼。

“那些……”五反田正臣有些迟疑。

“那些事都是你干的,”我接口说道:“别把我们拖下水。”

“放心吧,”永岛丈的说话音量虽然不大,却显得意志坚定,给了我莫大勇气,“这部分就交给我,我会想办法和绪方套好话,不会有人去找你们麻烦的。”

“什么?你要怎么做?”

“啊,难道……”我不自觉接口道:“你想重演一次播磨崎中学事件?”掩盖实际发生的事,捏造出另一个真相?

水岛丈点点头,腼腆一笑说:“是啊。”

“喂,这么做好吗?”五反田正臣抚着眼镜说:“你只是个被操纵的人偶耶,虽然扮演着英雄的角色,总有一天会被丢弃的。”

永岛丈浅浅一笑,“这就是我的使命。国家要长久延续下去,就需要我这种人。”

我们默默地凝视着永岛丈。他既不像在装模作样,也不像在逞强,只是很自然地站在我们面前,“你们去歌许公司吧,这里交给我。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遇上麻烦的。”

“真的吗?”五反田正臣慎重地评估永岛丈这句话的可信度。

“如果啊,”佳代子伸出食指懒洋洋地说道:

“你要跟那个老伯商量的话,可要动作快了。他现在虽然还有一口气,等等可能就没了。”

“请别说这么可怕的话。”大石仓之助哀号道。

谈话看来告一段落,我们不约而同地往饭店门口走去。

“我也是系统的一部分。”身后传来永岛丈的声音,我们再度停下脚步转过头。“但至少,我救了你们。”他接着说道。

我身旁的佳代子露出灿烂的笑容,用力挥着手说:“永岛,你这个人不错哦,是个好男人,有没有考虑当政治家?我会投你一票哟。”

而此刻的我们,正驱车沿着国道南下前往歌许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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