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井英夫

关于江户川乱步,历来有太多数人议论,全集也经多次编辑出版,其伟大的足迹,已不证自明。然而,以往对乱步的评价都只反复阐述乱步是侦探文坛的先驱、大前辈等已有的片面的定论,没有人全方位地评论过乱步,也没有人深入剖析过乱步独特的美学,他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平面的而非立体的,为此,我深感不满。而乱步穷其一生在内心深处编织的黑暗之梦,更是一次也没有被触及过。

因此,十几年以来,只要一有机会在角川文库的解说文等中提起乱步,我便致力于解读这位巨人不为人知的私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乱步是一个一不留意失足跌入凡间的异度空间的使者,他一直在心里焦虑地祈祷着,希望能逃离这块名为“地球”的流浪地重返故乡,最终却拥着绝望埋骨此地。

不像三岛由纪夫那样挥舞着日本刀自我了断,也不像川端康成那样含住瓦斯管伏在冰冷的地板上自我惩罚,在世时,若穿上宽松的中国服一定派头十足,乱步就是有这样从容不迫的大将风范。可是,如同我在昭和五十二年发表的《过分孤独的怪人——新·江户川乱步论》中所剖析的,这三个人有共通之处,在于“拄着悲哀的拐杖,跌跌撞撞地坚持追求美的旅程”,内心始终痛苦这一点是相同的。

接着,我更在五十九年的东京创元社版“日本侦探小说全集”中撰写《乱步变幻》这篇解题,感觉已悉数谈完乱步。尽管已没什么可写的了,但我会接下这套丛书的委托,是认为在乱步著作中占据了特殊地位的《孤岛之鬼》及《盲兽》,还能够更深入地挖掘一番。

事实上,唯独这两部作品直到最后都没收入乱步的少年作品系列。这也是当然的,必须让前者的同性之爱、后者彻底的残虐之美,尽可能远离健康正常的少年。若非如此,极可能使少年读者和打幼儿园起就沉溺在这些小说中的我一样,长成为一个灵魂畸形的异形人。

我苦笑着盘点着这些事,还为《盲兽》末尾提到的“触觉艺术论”,特地前往位于涩谷松涛的“手视美术馆”TOM采访。

不过,第一次看到记载这套丛书全貌的手册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产生了双重错觉。“论述推动日本”这个总标题,当然自打接到委托时就知道,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是以“刊行词”中叙述的意图为编纂目标。乱步并非俗称的伟人,也非所谓的言论家,他只是个“悲哀的人”。

当然,选出一百名近代言论家,重新评估、肯定每个人真正的价值,是意义非凡的事。不,一百名毕竟不够,我甚至能当场再想出五十名左右。然而相对地,其中独有一人不适合这个标题,那就是江户川乱步。乱步从来就不是“言论家”。因为,把他当成思想家,称颂他为大胆的革命家,就如同看到他穿上中国服,就把他等同于安住在地球上的人类,根本无视于他直到晚年仍反复倾诉的“人外”这孤独的呢喃。

但是,如今再议论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前面提到的《孤岛之鬼》和《盲兽》无疑是“孤独的呢喃”的最佳注脚,强调这一点,并重新审视乱步为地球带来的一切,也算符合该卷名《探索人类》的主旨。不过,在此我想先稍微谈一下前文才提及的,并在《过分孤独的怪人》中详述过的,我与乱步作品那极其异常的邂逅。

《孤岛之鬼》是昭和四年一月起,《盲兽》则是昭和六年二月起,在博文馆的《朝日》杂志上连载的作品,刊载的版面上同时附着出自怪奇幻想画家竹中英太郎之手的精彩绝伦的插画。乱步与英太郎的组合,最早始于昭和三年的《阴兽》,没想到这二人组合居然会呈现如此出彩的效果,插图都收录在“日本侦探小说全集”的乱步篇里,即使相隔近六十年,一窥之下那战栗的感觉依然不去。

昭和四年,上了小学的我因家中恰巧有《朝日》,便忍不住拿来翻阅。由于那时的汉字全都标注了读音,我不禁沉溺其中。当然,这称不上早熟,只能说是灵魂畸形的我特异的怪癖所致。读幼儿园时,我就写下《舔脚底的男人》、全身喷出水的《水少年》这类怪奇妄想小说,正因我生性如此,才会那么容易就与乱步的作品产生共鸣。总而言之,比起做学问,我更爱乱步的文章,且难以自拔。

奇妙的是,或者说那可能是当时的普遍印象,讲谈社系的杂志,如《国王》、《富士》、《讲谈俱乐部》等都摆在光线良好的小柜子里,但《朝日》大概是看起来稍显下流猥亵,被塞在我们称为里间的昏暗房间的橱柜里。父母严禁我接触那类杂志,所以只能趁着白天无人时偷偷翻阅。乱步的《孤岛之鬼》和亚森·罗宾全集的《三十口棺材岛》——自从在静谧无声的房间阅读这两本书后,较之深夜,我更害怕白昼逼人的鬼气,这种恐惧的产生也是自然而然的吧。

前面提到我拜访涩谷松涛的美术馆TOM,那是昭和六十年一月的事。我怀着无比的期待前往,却总忍不住先睁开眼偷偷观察展示品,所以即使下一刻再闭眼小心翼翼地抚摸,也完全不被感动,何况作品的形状太过单调了。

十月九日的读卖新闻晚报上,大篇幅报道了这场由画廊主办的“手视雕刻展”将在札幌和冲绳举行。据报载,馆长村山治江先生的独子十四年前不幸患上了先天性网膜色素变性症而失明,仍然坚持“我也有欣赏雕刻的权利”,因此馆长带着儿子前往各地美术馆,但每个地方都禁止触摸。所以馆长心一横,索性自己开画廊,一年半之间,约有三千名视障人士前来参观。

札幌的展览从十月十七日延续到二十三日,冲绳则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展到十二月一日,该次展览在当时成了一桩美谈。展出的既有罗丹、马约尔的作品,还有盲人学校学生以“神啊,请赐我光明之窗”为副标题制作的神情悲痛的人偶。拿这些和乱步的《盲兽》相提并论,我清楚是非常荒唐的事。

然而,这正是乱步之所以为“人外”的缘由。乱步虽然生前获颁紫绶褒章、死后又获赠正五位勋三等瑞宝章,但他真正想装饰在胸口的,必定是更与众不同的勋章,好比只要触摸就能唤起遥远故乡记忆的奇妙勋章。

长篇《盲兽》如同标题,细腻地描写了一名双目失明的杀人淫乐者,种种超乎想象、残虐至极的凶行。从浅草歌舞团的女王水木兰子开始,他接连虐杀“真珠”咖啡厅的三十岁老板娘、寡妇俱乐部的大内丽子、采鲍鱼的海女等,不仅如此,还切下死者的四肢,藏在银座街头的雪人中、在浅草公园里和数量庞大的气球系在一起放上天空、恶作剧地请路过的绅士牵手却让他握住断掌、使计掉包畸形秀小屋蜘蛛女的头部,或将头部和下肢掩埋在分隔极远的沙滩上,甚至于谎称人肉是镰仓火腿,卖给船上的客人。

《盲兽》虽是侦探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侦探登场。故事尾声的秋季展览会上,推出一具丑怪无比的雕刻,它有三张脸、四只手、三副臀部。审查员之一的首藤春秋发现外形诡异万分的作品,实际一摸,触感竟美妙得难以置信,遂在报纸上发表《触觉艺术论》,对那尊古怪的雕刻赞不绝口。因此不光盲人,普通人为一睹风采,也都蜂拥而至——大伙儿做梦都想不到,那些手臂、乳房和臀部,全是以美丽被害人的肌肉触感为蓝本制作而成的。

展览会的最后一天,观众在一睹为快的雕刻上发现了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

四臂三腿的裸女上,一个丑陋的盲人大张着手腿包覆其上,紧抱着雕像的他已经气绝身亡。从嘴角溢出的一丝血水还在往外淌着,映衬得雕像的白肌更加绝美。

——这是厌倦于杀人淫乐的盲兽幸福的末路。

满篇都是血腥、骇人听闻的情节,其中,我一定要提及这一段:盲兽的秘密基地位于面町住宅地下室,里面是一座由人体躯干组合而成的人工森林,那朝天丛生的手脚灌木林、结实的大腿树干、还有点缀其间的乳房叶片,悠悠地在其间摆荡着。盲兽与兰子发生争吵时,激烈之处,密布在墙上数不清的乳房自动膨胀起来,从乳头喷出来的温暖乳汁浇淋在两个人身上。从这个场面可以看出乱步特异的审美。不过,盲兽假扮成新宿大澡堂的三助,在成功骗取真珠夫人后再引寡妇俱乐部的四名女子上钩。后来,他在浴室把其中的一名女子做成人肉料理,烹调的过程、残缺的躯体爬出血红的浴缸、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躯干像圆滚滚的毛虫一样四处打滚……那场面描写,实在太过火了,读到这里读者也禁不住作呕吧。

乱步非常明白这一点。《盲兽》结束在《朝日》的连载后,虽然收录在平凡社最早的乱步全集中,但直到战后,昭和二十五年二月与《蜘蛛男》共同收录到讲谈社的“长篇小说名作全集”,期间都没再出版。关于此事,乱步在讲谈社版的后记中这么说明:

(作者附记)距今二十年前,《盲兽》收录在平凡社“江户川乱步全集”第九卷,便就此绝版。后来各方人士请求我重新出版,但无论战前或战后,我一次都没答应,尽管相信《盲兽》的构想在我的小说中也颇为突出,但作品中的场景描写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可是,让这个主题就这样埋没,我也觉得可惜,因此决定修正不合意的地方,二十年后再收录到本全集中。这可说是《盲兽》的决定版。

我总觉得,“作中的场景描写不尽如人意”的说辞很值得玩味。乱步大概只是对时代敏感,抢先一步察觉《盲兽》今后会被如何评价,所以暂时搁置一旁。此外,乱步也在后记中提过,故事中超越尺度的杀人场面,连他自己都难以消受。

而尽管打着“决定版”的名号,到二十九年付梓的春阳堂版全集中,乱步又做了多处修改。比如朱檀的大腿不知为何变成紫檀的大腿,海滩伞的外来语从BeachParasol变成了SeashoreUmbrella,这些琐碎的细节暂且不提,无法忽视的是残虐的场面,又增加了好几行,有些地方甚至增添几十行,颇耐人寻味。我就从中节录几个乱步欲擒故纵的段落吧,因为里头潜藏着乱步出人意料的真心话。换句话说,原作和目前的通行版本不同,是没有这些部分的。起初,切断水木兰子的手臂后,紧接着就是:

我就别再继续描述了。

读者只要任自己的大脑天马行空地想象,数十分钟后,黑暗中的盲兽趴倒在手是手、脚是脚、头部与躯干分离的支离破碎的兰子身上号泣的姿态就行了。

接着,《长脚的气球》这一小节的开头增加了以下的描述:

从银座街头的雪人之中冒出一条女人大腿,来龙去脉我已在前文做了详细的交代。然而,水木兰子应该还有头颅、躯干、两只手臂和一条腿。盲兽如何处置这遗留的残肢?今天我就来交代一下,听起来挺恶心的,胆小的读者还是不读为宜。

接下来的段落里,滚落一地的犹如毛虫般的躯块,乱步变本加厉地浓墨重彩浴槽杀人的段落,并在最后一节的《盲目的雕刻家》开头增添约四十行的内容。这里节录其中一部分:

作者似乎对只出于单纯的淫乐目的而杀人的行为着墨过多。(中略)

此外,离开渔村后,盲兽又把触手伸向何处,而他又是如何蹂躏、处置不同类型的女人,或许我该在此详细描述,但那形同画蛇添足。作者早感到厌烦,恐怕各位读者也已倦怠了吧。通过以上的描述,至少读者对我们丑怪的主角盲兽的为人、病态、邪恶都了如指掌,甚至到了想挥手说“够了”的地步。(后略)

这些向读者发出的呼吁,恐怕是乱步内心的寂寞之语吧!在渲染了一长串鲜血淋漓、宛如地狱百景的杀人场景后,却忽然低声呢喃:“啊,我是多么不幸!我只是活在字里行间的犯罪者,只有这如泉涌般源源不绝的血、插在丰满胸脯上西班牙短剑那沉甸甸的手感,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只是个热衷于在幻想中活化视觉和听觉的人,善于在文字码成的妖异故事中恣意挥洒、安插邪恶却未能在昏暗的现实中感受一丝香味与色彩;我渴望回到故乡,却被流放到他乡只能承受蚀骨寂寞的煎熬。能否对这些产生共鸣,或许就是能否理解乱步的关键。这也成了我反对内心盘踞着赤黑之耻的纯粹的作家被冠以“言论家”名号的理由。

“人外”这个词汇的出处不详,不过除了“非人”的含意,对乱步而言,还有世界尽头、人类的道德与爱情规则无法解释的异次元世界之意。《孤岛之鬼》中,《来自异境的信》一节提到一册写满细小铅笔字的杂记本。在此我引用其中的一段:

不幸(这是我最近才学到的文字)这件事,我也渐渐明白了。我认为不幸这两个字,只适合形容我一个人。遥远的彼岸有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个叫日本的地方,听说每个人都住在那儿,但自打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世界或日本。

写出这段古怪告白的“我”,是个外貌骇人的残废少女,生活中充斥着非一般意义的残疾者,但这个设定也深刻反映出乱步的悲哀。

浮世为梦

夜梦方为真实

乱步喜欢在签名的厚纸板上写下这样的字句,也是这个缘故,身处名为地球的流放之地,乱步只能茫然注视着名为人类的众多残疾者吧。

“非人”意义的“人外”,出现在昭和三十年起在《趣味俱乐部》上连载的《影男》的开头。一个与故事主线完全无关的落魄酒鬼被丢出酒场,影男搀起他。

“别管我,我可是人外,所谓人外,就不是人啊。你是不可能懂的。”

乱步接着叙述“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缕惨淡的哀调”,这语调与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中的一段实在太神似。主角被年轻小姐包围,看到撩起的裙子底下露出的白皙大腿,却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告诉自己:

……你不是人。你是不得与人相来往之身。你是非人的某种奇妙悲哀的生物。

以这段告白为媒介,非人的“人外”与被流放的“人外”完全重叠。因为乱步与三岛都丝毫不隐晦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他们内心的同性恋情节,而是俯下身静静地凝视,而后转化为美丽的作品。

然后,落魄的酒鬼被影男带到大众酒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烧酒,倏地拉开嗓门叫喊:

“各位,请听我说。你们知道人外吗?在这儿的我就是个人外。拥有人的外表,却不是人的怪物啊……”

这名男子曾是陆军大尉,十二岁的女儿正当卖花女。这样的人物设定之所以给人一种奇妙的真实感,也是因为时间设定在昭和三十年吧。男子这表层的烦恼,因影男的活跃得到救赎。而这个插曲虽然近似开场暧身,但由于写手是乱步,却异样地沁入肺腑,投下阴霾,却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何况《影男》不同于同时间段创作的《化人幻戏》,是一篇充满欢乐的犯罪小说,其中还有这样一节:

他的恋人中,甚至包括一名十七岁的美少年。

然后,影男从这里才真正开始活跃起来。由上流社会的富太太为主要人员构成的秘密结社举行的派对中,云集了一大批喜爱猎奇的贵夫人,从浅草和银座“捡”来的两名貌美青年被脱了个精光,这两位被称为“黑”与“白”的美青年,展开血淋淋的“斗人”竞技……

乱步对同性恋的关心始于幼年时期,期间搜集同性恋文献,在世界范围内寻找同性恋实例等,都在他执笔的随笔中提及,态度非常开放,一点儿隐晦之处也没有。可是,一旦变成作品就完全不同了。《孤岛之鬼》收录于春阳堂版全集的第一集时,删去最后发生在地底洞穴里蒙住双眼捉迷藏的场面(指二十三岁的诸户与十七岁的蓑浦,这两个男人你追我逃的游戏),因为读者的热切要求,才又在第五集补上。

《孤岛之鬼》堪称乱步的代表作,既无本格作品的生硬之处,也没有所谓通俗作品的低俗,尽含侦探小说的妙趣横生。体裁采用“蓑浦的手记”这样的形式,开场是在寻常的日式房间里,天花板和地板都被密封了,每片遮雨窗也都上了锁。蓑浦的恋人木崎初代被人杀死在密室中。紧接着,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沙滩上,侦探深山木幸吉在无人靠近的情况下遭短刀刺杀。两桩不可能实现的犯罪打一开始就陆续登场,但真正令人期待的不光是这些,看到开头的“我还不到三十,但一头浓密的头发却皓白如雪”、“那道疤横趴在腰部左侧到大腿上方,呈不规则圆形,像大手术后的伤口愈合痕迹,惨不忍睹的样子让人不忍心看。”这道古怪伤口,早就把读者撩拨得心痒难耐。

然后,暗示标题由来的岛终于姗姗来迟,出现在读者眼前。这是一座遍布嶙峋岩山的海岛,岛上那座围着长长土墙及宛如白色土仓库的大宅中,进行着骇人听闻的残虐犯罪。但贯穿全篇的,仍是医科学生诸户对蓑蒲至死不渝的同性之爱,随之而来的无以名状的悲哀,使得这部作品更加出色。在畸形人与怪老头横行跋扈的黑暗世界里,两人的爱就像一道电流,爆发出灿烂夺目的火花。

乱步曾说故事的灵感来自森鸥外的随笔。巧合的是,鸥外的《青年》中也对医学生大村与纯一之间称不上同性恋的淡淡友爱有所描述,乱步一定也记得这部作品。诸户与蓑浦是在神田的租屋里认识的,一天晚上,蓑浦在附近的餐厅被劝酒,“脸一下子变得滚烫……感觉到一股放纵的欲望逐渐占据了整颗心”。

虽然有些长,但我依旧忠实地节录原文:

我们肩搭着肩,步履蹒跚,口齿不清地唱着一高的宿舍歌,回到公寓。

“去你房间吧,去你房间吧。”

诸户说着,拖着我进入我的房间,房间里铺着我从来不收的被褥。不知道是被他推倒的,还是自己绊到了什么东西,我一下子就跌倒在垫被上了。

诸户站在我旁边,直愣愣地俯视着我的脸,语调平板地说:

“你好美。”

那一刹那,虽然非常奇妙,不过一股异样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海。我化身为一名女子站在那儿,由于醉酒而双颊泛红,却也因此更衬出帅气青年的魅力,就是我的丈夫。

诸户跪下来,握住我无力搁在垫被上的右手说:

“你的手真烫。”

同时,我也感觉到对方的手掌灼热如火。

我一脸惨白,缩进房间角落,转眼间诸户的眉宇浮现出一种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的懊悔。接下来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刚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接着,诸户趴倒在书桌上:

“请你不要看不起我,你一定觉得我很下流吧?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我们都是不同的人种。但是我无法向你解释其中的意思,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害怕得颤抖不已。”

这段告白,与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意义稍有些不同,而三岛与乱步的联系,通常或许都只知道三岛由纪夫把《黑蜥蜴》改编成戏剧,但我们不能遗漏,细若丝线的悲哀缠绕在一起,紧紧地联系着这两个人。然后,鸥外在《青年》中写道:

每当看见纯一的笑容,大村就想:这个人的眼神多可怜啊。与此同时,同性之爱的字眼突现脑海。人的心底,有道深不可测的黑暗疆界……

当看到连这一点都无法理解,对三岛的死只会用“同性恋”、“人妖”这样的字眼辱骂的众多“有识者”,我深刻体会到“人外”、“不得与人相来往之身”等话语的真义,也能够理解乱步为了飞出这块流放之地所做出的努力了。

假如要挑选十大侦探小说,首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上《孤岛之鬼》。不过前阵子《周刊文春》举行号称史上最大规模的问卷调查,选出“日本推理小说一”,其中第一名是横沟正史的《狱门岛》(八九五票),乱步终究没能进入前十大。《两分铜币》第十三名(三百六十六票);《阴兽》第十四名(三百五十六票),而《孤岛之鬼》居然只拿到三十七名(一百五十一票)。

计票方式比较特殊,把读者选的第一名书目算十票,而不是选择该作品的人数。

这也难怪,新刊书籍的架上乱步作品寥寥可数,且《孤岛之鬼》也没被选入角川文库精选二十部,一想到这部稀世名作将就此沉入灭绝的深渊,我便觉得窝火。不过,昭和四年到六年,乱步三十五到三十七岁的三年间是创作最为充实的时期,除上述的两部作品,还有短篇中称得上最高杰作的《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并从《蜘蛛男》起,一气呵成地发表了《猎奇的尽头》、《魔术师》、《黄金假面》、《吸血鬼》、《白发鬼》、《恐怖王》七部长篇,自此终于获得所谓的百万读者。

与此相对,同性之爱那宛如燧石般幽暗的火花就这样消逝了吗?并非如此,昭和十一年,乱步在《文艺春秋》发表一篇题为《藻屑冢》的感人肺腑的文章。文中,作者提到十六岁的伊丹右京与十八岁的舟川采女,发生在这两个连名字都优美无比的美少年之间的一场悲剧之恋,是乱步特地到浅草今户的庆养寺毛久津冢查证过的故事。

德国的研究者约瑟夫·薜德尔及卡修·哈克把《藻屑物语》介绍给英国的爱德华·卡本特,乱步这才第一次听闻,并对这起真实的悲恋产生强烈的兴趣。《藻屑冢》中写得很简单:

《藻屑物语》的文本不难找,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考“燕石十种”或“三十辐”。

但现在不管是获取或解读古文都不容易。事实上,翻开“燕石十种”第二卷,找到《藻屑物语》的部分一看,是一整段没有标点符号也不换行的文章:

花は盛り色あるを以て自らその枝をうしなふされば今の御代見として殊に時めき給ふ桜川侍従の御もとに頃日みやづかへ侍る童に伊丹右京といへるありけりその樣いやしからず心すなほにしてものあはれをしり春は東叡山の花に心をうつし散なん後の事をおもひ秋は隅田川の月にかこち歌は贯之忠岑が心にもかなふ……

右京既に十六歲の春風静けき夕つがた南おもての格子あけさせ脇息を設け花のさかりなだらかに打ながめたるよそほひいとろうたけいはんにもなし斯て又おなじ流を汲でしる舟川采女といへるものありけるが是も十といふて又八つ許りもあまり侍らむかその樣うるはしく只人ならぬおのこなりけるが彼右京が脇息による有さまをひと目見るより心まどひ夢ともなく現ともなくさし寄……

此段为古文原文。

《藻屑物语》的内容大意,就是采女对右京一见钟情却无法表白,终于相思成疾。好友左马之助察觉采女的情意,挺身为两人当月老,顺利拿到右京的回信,采女于是病愈。可是,另一名也爱慕着右京的年轻人细野主膳,求爱不成,欲杀右京却反遭杀害。事情演变成右京必须在庆养寺切腹,采女获报赶至,最后两人咏唱辞世之句,一同切腹:

宽衣现雪肌,一刀入左腋……玉石俱碎永共眠。

这是宽永十七年(一六四零)的事。乱步造访时,宽约二尺、高约三尺的石碑已经蒙尘,湮没于荒草之中,凄惨地倾颓在地,表面以变体假名刻着“毛久津冢”,听说无论什么时候去看,都一直是那个样子。昭和十一年的时候也是:

……我供上夏草作为祭悼之花,两位少年的墓碑带着没有记忆的表情寂然躺卧。

墓碑表面用粉笔画着没有意义的直线与曲线,是附近孩子的恶作剧涂鸦吧。对儿童来说,这座石塚不过是适合涂鸦的石头。甚至在大人眼里,也已经只是一块石头了。因而这段文章显得静谧、哀伤。当时已无好事之徒会去祭拜三百年前一对美少年的石塚,更别提现在的成年人,念友情谊在他们心里连一丁点儿大的涟漪都激不起来。倘若三岛由纪夫和森田必胜也在不为人知之处“玉石俱碎永共眠”,哎,搞不好会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成一桩丑闻埋没在历史之中。这些嘲笑,与泷泽马琴抄录《藻屑物语》并加上牛头不对马嘴的说教,训斥包括左马之助在内的男色不忠不孝之害是一样的吧。

乱步的浅草和川端康成的浅草深深魅惑了少年时期的我。当时我就住在骑自行车不用十五分钟就能到浅草的田端,遂打扮成小店员,将自行车寄放在国际剧场旁,然后潜身地铁横町的“毕可乐”、“布朗达比”或名曲吃茶“南”,努力想嗅闻一些《一寸法师》和《浅草红团》的残香。战争前年,大川尚未开始护岸工程,葫芦池的绿藻和天鹅喷泉都还在。

对当时的我来说,昭和五十九年PARCO社出版的松山岩《乱步与东京》,是一本贵重而欢乐的写真集。虽然有些遗憾没放入任何大川和大川河岸的照片,但书里载满了一切熟悉的古老美好的东京建筑。如今回顾,率性融入其中的西洋设计,让我不禁诧异这城市竟如此庞杂、毫无计划性。不过,照片中的景色无疑是我的故乡,好似能在某一街角瞥见乱步伟岸的背影。

蒸汽船的码头,河川彼岸贩卖电气白兰地的神谷酒吧。一到梅若祭,就会吸引一大群老太婆来木母寺整日念佛。回到这儿,便是谷中的墓地。拉上白色纸门的各家寺院,上野樱木町的圣道明修道院,土黄色的美术馆和宽广的石阶,萩花飘洒的灵屋,古色古香的木结构美术学校和音乐学校。来到山手,则有“不出所料恶贼巢窟”的户山原——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有出版社集结这些照片,企划一本《乱步相簿》。但看看新刊书籍的架上那么乏善可陈,这或许是个无法实现的奢望。

这么一提,今年六月东京电视台有个由台东区赞助的十五分钟节目,邀我谈谈“台东区与乱步”。题目虽佳,但因为再没有比电视中的自己更面目可憎的东西,我并未立刻答应,于是对方建议先见面聊聊,约好的日子竟就搬来摄影器材,我只好硬着头皮讲了三十分钟。

至于究竟说了些什么,虽然朋友帮忘记播映日的我录了影,但反正不是值得特地出门观

赏的内容,索性便搁置不管。不光台东区,仍位于麻布的养源寺(在《一寸法师》和《少年侦探团》中出现)。还有已经拆除的红砖灵南坂教会等地,我都希望能一同载入这本梦幻相簿里面。

如今,我在可说是怪盗二十面相故乡的世田谷区居住已久。当年世田谷区还是一片麦田,或者说是遍地灰尘与泥泞的东京乡区。但近年东松原车站一带,西洋人多了起来,甚至可在羽根木的派出所看到金发的迷路者,感觉好像在读乱步新的少年作品一般,令人莞尔。

写这篇稿子时,我又重读了一遍年谱,发现我出生的大正十一年,乱步完成首篇创作《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昭和四年,小学一年级的我初次读到《孤岛之鬼》。由于这样的缘分,我禁不住跳出“言论家乱步”的主题,逐渐偏向类似“乱步与我”的交集的私人化的内容,而长大成人的我,生活中更有许多与乱步相关的插曲。

昭和三十二年,我初次和乱步见面,当时由有马赖义、松本清张担任干事,创设芥川奖、直木奖的作家组成侦探爱好读书会——“影之会”。我算是读书会的经理,因为六月的第三次例会决定请乱步谈话,我便前往乱步在池袋的家拜访,获得他出席的首肯。在根岸的“笹之雪”散会后,大伙儿约好一起去探探浅草脱衣舞小屋的后台及同志酒吧,便分别搭上出租车,机缘巧合我和乱步同乘一车。那时,我问起一直耿耿于怀的埃勒里·奎因的短篇《疯狂下午茶》(TheMadTeaParty)。而与乱步谈论侦探小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乱步为答谢邀请,招待有马、松本两位到上野池畔的料亭,我呆呆地跟随,机缘巧合地见证从乱步到清张的推理小说历史传承的现场。当时虽然《点与线》、《隔墙有眼》已开始连载,但单行本是隔年才出版的,一般大众还不知道推理作家清张的名号。然而,在这一年接下《宝石》总编辑职务的乱步,很早就相中清张,说他的后继者非清张莫属。

“总之再这样下去,侦探小说没有未来。拜托你,答应新年度的连载吧。”

清张无法拒绝乱步的恳求,写下《零之焦点》,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全盛时期由此展开。

另一方面,我从昭和三十年着手创作长篇《献给虚无的供物》,却始终无法完成。我毅然决然将前半部六百页投稿三十七年的江户川乱步奖,没想到竟获得乱步的青睐。据负责人透露,乱步直到评选会前一天还在说:就决定这篇作品,可以向报社记者公布了。只不过,评选结果一开始便遭到大下宇陀儿及木木高太郎等人的猛烈反对。况且,这年有户川昌子及佐贺潜两位后来在媒体上大为活跃的作家出场,于是《献给虚无的供物》无缘问世。

隔年,完成后半部后,我立刻写信给乱步,请求他务必一读。乱步当时罹患身体肌肉不断萎缩的怪病,听说只能看看电视卡通片,然而,尽管是代笔,他仍答复愿意看看,可我觉得实在太勉强他,终究没把稿子寄过去。三十九年,《献给虚无的供物》以塔晶夫这个古怪的笔名由讲谈社出版,但我不认为乱步读过这部八级字体、两段排版,多达一千两百页的棘手作品。四十年七月,乱步逝世,我想至少为他送行,于是在艳阳高照的八月一日参加了在青山葬仪场举行的葬礼。两天后,乱步敬爱的谷崎润一郎辞世,这是我无法忘怀的偶然。

《献给虚无的供物》出版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仍旧默默无闻,但几年后受到埴谷雄高等诸位评论家的赏识,重新收录于三一书房版“中井英夫作品集”,自此,不管我再怎么强调这是一部反推理小说,亦无人理会,在刚才提到的《周刊文春》推理小说一百选里,也居于《狱门岛》及《点与线》之间,以八百三十九票获得第二名。可是,想到这部作品是沐浴在乱步的影响下,一心努力继承乱步内心深处的漆黑之梦,本着为让乱步一读的心态一路写来,我也只能满足于至少乱步曾读过前半部的幸运了吧。

我们在没有乱步的世界居住已久。没有《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中为我们侃侃而谈的月光青年,《带着贴画旅行的人》也觅不到踪迹。人间无聊得令人发慌,故乡的记忆日渐淡薄。即便试着织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梦想,接收的窗口依然紧闭。乱步以及三岛,他们现在在哪儿翱翔?还是就像杰克·芬尼(JackFinney)在《失踪人口》(OfMissingPersons)中写的,回到伯纳星为村人们讲述新的故事?不管怎么样,只要肉体还在人间,我们永远无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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