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桑塔纳出租车停在楼下。

田小麦穿着一身黑色套装,头上插着一朵白色小花,就像服丧的年轻寡妇,从侧面看却仍妩媚动人。她的双眼有些红肿,素颜苍白憔悴,三千青丝挽在脑后—若再哭得悲惨一些,这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模样,不知还要惹多少人怜惜。

拉开车门钻进前排座位,她向司机说:“麻烦你了,老丁。”

“老邻居嘛,别客气。”

出租车司机老丁踩下油门,载着田小麦开往殡仪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刻着不少皱纹,是多年前开卡车跑长途的缘故。他住在小麦楼下,两人经常半夜在电梯里遇到。市中心上下班高峰时段很难打车,有时不想挤沙丁鱼罐头似的地铁,小麦就会提前一天给老丁打电话,通常他都会准时候着。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光盘。

昨天收到的快递,私刻的DVD,只有一个AVI视频文件,果然是东德电视连续剧《幻觉》。视频只有短短十分钟,却是大结局的那段,主题曲异常清晰。中年男人沧桑低沉的声线,缓缓唱着听不懂的德语歌谣。剧情里老警察因公殉职,画面闪回前几集他的音容笑貌,煽情地配合着片尾的主题曲—多年前那个夜晚,全家坐在电视机前,似乎从未掉过眼泪的父亲,居然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考虑到快递发出的时间,店主找到视频的时间只有十来个小时,莫非这个店主果真是“魔女”?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殡仪馆门口。父亲作为公安英雄,自然有市领导过来参加追悼会,门口多了不少警察。小麦却迟迟没有下车,掏出手机给前男友发了条短信—

“今天,下午三点,是我父亲的葬礼。”

小麦前男友的名字叫盛赞,一个多月前两人刚分手。她的手机里存着他的照片,一直没删,也不敢再打开来看。她怕每次看到他的照片,会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是个又高又帅的男子,长着一副阳光的面孔,年龄仅比她大一岁,可算许多人心中的白马王子。

他和小麦是钱灵介绍认识的—他的父亲是钱灵公司的老总,母亲出身红色贵族,他自己可谓家世显赫的贵公子。盛赞是一家私立医院的外科医生,若把红包算上,年收入起码有二三十万,家里还有好几套房子车子。条件这么优越的男人,真是剩女们眼中的极品,若是自己瞎了眼睛不要,转眼就要被小妹妹们抢去了。

盛赞也很快喜欢上了她,凑巧他们还是高中校友,盛赞只比她高一届—小麦好遗憾,为什么不早十年认识他?她决心把握好这个机会,痛痛快快谈一场恋爱。他们进展很顺利,小麦不愿继续待字闺中,主动带着男友回家见了父亲。没想到警察老爸还挺高兴,主要是男友的家庭背景不错,形象也完全符合他心目中理想女婿的形象。

田小麦也准备去见他的父母。临到女友上门拜访前几天,盛赞才第一次向父母汇报小麦的情况,没想到他的父亲断然拒绝,命令儿子和小麦分手—这是命令,而不是请求或希望,理由是对方家庭不适合。

真是很可笑,因为她是警察的女儿,母亲早逝由父亲带大的女孩,就配不上自己的家庭?都二十一世纪了!何况自己收入不菲,小麦也在外资企业上班,两个人完全可以独立生活。小麦可是毫不介意租房子“裸婚”的。

可是,盛赞从没忤逆过父亲的意志,向来只是服从父命。

几番挣扎后,盛赞提出了分手。

小麦哭了,但只哭了一分钟,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不是为分手而哭,而是因为她喜欢的男人居然完全听从父母旨意,那么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位置?也许就是个无足轻重、为讨好父母而存在的儿媳妇罢了。

父亲的葬礼即将开始,她知道那个男人不可能来的,她也从没奢望过。但是,她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就像以前躲在他怀里哭那样,让他分担自己的悲伤,无论他有没有这种感觉。

葬礼开始了,并没有通常听到的哀乐,而是响起了小麦从“魔女区”买到的光盘里的那部名为《幻觉》的东德电视剧的主题曲—没人在葬礼上听到过这首歌。

追悼会结束以后,看着父亲的遗体被远远推走,小麦痴痴地站在原地,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头人,跟各位领导握手告别。

这时,走来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被父亲救起的那个男孩的父母,在握手致哀的同时,悄悄塞给她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似乎是“伍拾万圆整”。

小麦把支票扔还给他们,头也不回地逃出大厅,迎面碰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钱灵?”

葬礼中,钱灵隐藏在最后一排,一直都没被小麦发现。这位中学时代的死党,难得穿了一套黑衣,却仍旧掩不住浑身的性感。高中同学常私下评论她俩:钱灵是三月争奇斗艳的桃花,小麦是六月荡漾在水面的荷花。桃花总是抢先开得满园芬芳,荷花则是静静等待采藕人儿—其实,钱灵最爱梅花,小麦最爱的却是樱花。无论如何,依然是钱灵怒放在先,小麦绽开在后。

“谢谢你的推荐。”她挽起钱灵的胳膊,耳语道,“‘魔女区’帮我实现了父亲的遗愿!”

钱灵却没有回答,脸色竟比大哭过的小麦更差。

“怎么了?”小麦盯着她的眼睛,“你遇到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要走了!”钱灵挣脱小麦挽着她的手,“不要再去那家淘宝店了。”

“魔女区?”

钱灵严肃地皱起眉毛,告诫道:“是,永远不要再去!答应我!”

“为什么?”

“不需要理由。”

说罢,钱灵转身离开,坐进新买的小车里,飞速发动离开了殡仪馆。

幸好有父亲生前的警察同事们帮忙,作为逝者的独生女,田小麦为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安排了本地传统的晚餐。她像个只会握手和点头的木头人,不停感谢留下来的每个人。忙到最后,她从一堆警察中走出来,却发现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子夜,小麦回到毫无生气的家里,看着墙上的黑白遗像,确信自己从此将孤苦伶仃。她再次走进父亲的房间。是该把这房间彻底收拾一番?还是永远保持原样?

细长冰冷的手指,在桌上的那些旧本子上划来划去,最后停在1995年那本的封面上。

打开这本翻得最烂的工作笔记,仿佛还能闻到父亲残留的烟味,看到那张写着“凶手是恶鬼?”的书签。

后面一页,是父亲潦草的字迹—

1995年8月8日,凌晨,局里。

南明路凶杀案。

少年,唯一的目击者,他说话了。

凶手是一只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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