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是余山脚下的高尔夫球场,人高马大的盛赞却说肚子饿了,拉着全家人去了一处高级饭店。

他点了一个巨大的包房,从落地窗户可以看到山顶的教堂。包房里有与钱柜相同的唱歌设备,丰盛的午餐过后,盛太太高兴地拿起话筒,唱起她最爱的红色歌曲。贵妇人一连唱了七八首,直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把话筒交给小麦说:“你们年轻人也唱几首吧。”

小麦却是一点唱歌的心思都没有,还是盛赞说:“至少唱一首吧,给我妈一个面子。”

她被迫挤出笑容,在点歌系统寻找许久,点了一首《我们都是好孩子》。

唱到最后,自己却有了一丝感动,竟真的潸然泪下——

“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就这样永远不分开,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天真的孩子,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可爱的孩子,在一起为幸福落泪啊”

她抹着眼泪放下话筒,却尽量保持着笑容说:“不好意思,大概是眼睛比较疲劳。”

盛赞扶着她坐到沙发上,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没想到盛先生平静地说:“小麦,你想到过去了吗?”

这个大胆的问题让小麦吃惊的低下头,盛太太捅了他一下:“乱说什么啊!”

午餐过后,一行人去了高尔夫球场。小麦从没打过高尔夫,只能坐在旁边看他们玩。盛先生夫妇玩得很开心,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他们不时与路过的球友打招呼——估计都是非富即贵的主。

男朋友过来教她打球,可她学了半天都没会,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大概天生就不适合高尔夫吧。”

她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只看到山顶的教堂,却没有看到风筝,低头看着脚下,是一片进口的草皮,即便寒冬季节还能保持翠绿。

其实,她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个异常倒霉的暑期——如今豪华的高尔夫球场,当年是余山脚下的一片荒野,草丛间隐藏着一条深深的沟。十三岁的小麦与秋收分别的那天,她就是在这里掉下深沟摔断腿的。

十五年后,当然再也看不到那条该死的深沟了,但心里的那条沟非但没有填平,反而越来越深了。

傍晚,旅行车载着他们来到淀山湖畔,一家最顶级的度假村。

盛先生预订了一套独栋别墅,他和太太住在二楼,把三楼让给了盛赞和小麦。

冬夜,屋外寒风呼啸,可以听到冰冷的湖水不断拍打湖岸的声音。

房间里却是温暖如春,男朋友倒在床上,幸福地搂着小麦说:“你开不开心?”

“你骗了我。”

这句突如其来的回答,让盛赞不知所措地坐起来:“你说什么?”

小麦也充满戒备地坐到椅子上,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钱灵。”

一听到这个名字,盛赞的眼神便闪烁不定,答案已不言而喻。

“你——知道了?”

“是得,在钱灵遗留下来的影集里。”

盛赞微弱的抵抗宣告崩溃,他重新倒在床上,沉默许久之后才说:“我承认——我和钱灵谈过恋爱。”

“你承认得太晚了!”

“小麦,请你原谅我!我只是觉得那是过去,我不可能再和钱灵有什么了,而且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想让你感觉尴尬——何况,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小麦霍地一下站起来,“看起来你很高兴?”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自从和她分手以后,我们真的没有藕断丝连,她也从没纠缠过我,反而一直鼓励我和你谈恋爱。”

“说得倒轻松!”

他抓狂地从床上跳起来:“小麦,不管你信不信,当初是钱灵提出分手的,那是在她从日本出差回来后。我也感到很突然,但她的态度那样坚决,让我根本无法挽回,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并且终日以酒浇愁。不到两个月,她就把你介绍给了我,说你的性格更适合我——果然如此,我发现你才是真正的理想伴侣,是值得与我共同度过一生的人。”

“够了!你可以早点告诉我的,为什么等到现在?等到钱灵死了以后——如果我没有发现那些照片,这个秘密就会永远烂在你的肚子里?”

“不,以后我一定会说的。”

“以后?等我们结婚以后?等到我生了孩子以后?等到我老了以后?”她苦笑着看了看窗外的黑夜,“前提是真的有‘以后’!”

“小麦,你到底什么意思?”

“对不起。”

他却执着地摇着头:“今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请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我想换一个房间。”

盛赞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没关系,我可以去隔壁房间。”

他匆忙拎着包退出去,为了避免与小麦吵架,还是让她独处一夜比较好。

重重地锁上房门,她靠在门后,泪水滑过脸颊。寒冷的漫漫长夜,又该如何熬过?

她想起了高高的摩天轮

2000年的记忆,第九章

2000年。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

夕阳由金色变成血色,洒在秋收的新T恤上,也洒在身后的摩天轮上——另一对幸福的年轻人,正处在刚才他俩经过的最高位置。

走出锦江乐园的路上,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小麦不断理着额前的发丝,再也不敢回头看摩天轮。

在传说能得到幸福的地方,他却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而她自己也不能给出一个答案。

一道无解的数学题?

周日的傍晚,地铁里挤满回家的年轻人,田小麦陪伴他回到莘庄。

走出车站的时候,秋收终于说话了:“不用再送了,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去。”

“我还想陪着你。”

小麦拉着秋收的手不放,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明天不就能看到了?”

“是。”

“快点回家去吧,万一被你爸爸知道了,你可就惨了。”

“我不怕。”

在莘庄地铁的站前广场上,十八岁的红裙少女痴痴看着少年,无声地洒下眼泪。

秋收也颤抖着低头不语,忽然紧紧抱住小麦,亲吻她的脸颊。

他干裂的嘴唇,从她细腻的脸上滑落。突然,他无声无息地转身,快步走入站前广场的茫茫人海。

两个人紧紧缠绕的手指,几乎也在同时挣脱开来。

小麦早已泪流满面,不断摩挲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一分钟后,等到重新擦干眼泪,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少年了。

天,彻底黑了。

她在夏夜的风中站了片刻,像一尊广场上的雕塑,被无数路过的人注目,却感觉身边所有人都不存在,因为他已不在身边。

终于,田小麦转身,进站,上地铁,回家。

父亲正在家里等着她。

“你到哪里去了!”

田跃进狂怒地对女儿吼起来,而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卧室,把门锁住不让老爸进来。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见自己来到黑夜的荒野,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她不敢不敢跨过那条沟

凌晨,她从梦中醒来,感觉自己堕落到了沟底,脚骨居然剧痛起来,仿佛已再次摔断。

枕套、枕头和席子、都被少女的眼泪打湿了。

星期一,父亲用警车押送她去上学。

警车开到南明高中的校园,田跃进亲手把女儿交给班主任,反复拜托老师一定要把她看住。

于是,从早到晚都有老师跟在身边,有时是班主任,有时是英文老师,有时是数学老师,有时直接就是教导主任——她就像一个不良少女,成为学校重点监控的对象。

不再有老师喜欢她了,也不再有同学愿意和她说话,每个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原本用羡慕的目光看她的女孩,却改换了鄙夷的目光,原本用爱慕的目光看她的男孩,却改换了惋惜的目光——如同看着一朵掉入臭水沟的花。

中午,田小麦说要到对面小店买些东西,却被牢牢拦住——门卫已接到校长指示,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放她出门,必须严防死守。

傍晚,她再一次要出校门,仍然被班主任拒绝,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左右,就是不准她踏出校门半步。老师陪着她在食堂吃晚饭。亲自监视她在教室上晚自习,晚上八点,她就被“押”到了宿舍楼,前前后后多了好几把锁,显然是像防犯人一样防着她,管理员径直将她拉入寝室,接下来就让室友们负责看守她。

学校围墙已加装了铁丝网,每夜都有老师轮流值班巡逻,简直就是一座肖申克的监狱!而她连放风的权利都没有。

熄灯之前,小麦趴在寝室的窗口,眺望学校外的荒原夜色,想到对面的秋收。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定会见面的?可她却哪里都去不了,成了被关押在学校的囚犯。上天作证,只要一天看不到他,她就感觉像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泪水忍不住滴下来,正好落到楼下的花丛中。底楼的灯光下,映照出一个熟悉的背影。

钱灵——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她,正蹲在一株梅树底下,似乎在土里挖着什么,又把某样东西埋进土中。她知道钱灵最喜欢的是梅花,以前她俩常在这梅树下散步,冬天还能欣赏凌寒绽放的梅花。

好像心有灵犀,梅花树下的钱灵仰起头来,正好看到把头探出寝室窗口的小麦。

“不!不要!”

钱灵恐惧地大喊起来,她以为小麦想要跳楼自杀吧?

小麦却关了窗户回到床上,不想再让更多人注意她。

一分钟后,钱灵回到寝室,直接掀开小麦的蚊帐,曾经的死党,南明高中的两朵校花,沉默地注视对方。

还是钱灵打破了沉默:“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麦继续蜷缩在床上,“你刚才在楼下干吗?”

“我在埋葬。”

钱灵脱了鞋跳进小麦身边,像从前躲在一个蚊帐里那样。

“埋葬?”

小麦放下了蚊帐,里面成为了两个女孩的小世界。

“你还记得我床头的大头贴吗?”

“我们两个人的合影?”

“是,”钱灵停顿了片刻,仰头叹息,“我把大头贴埋到了我最喜欢的梅树下。”

“为什么?”

小麦感到一阵悲凉,就像自己的青春也被死党埋葬了。

“既然在你的心里,我已不再重要,何必再留着我们的大头贴呢?”

“钱灵。”小麦战栗着抓住她的手,“不,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重要,谁都不肯能代替你。”

“你的心里只有他。”

钱灵把手挣脱了出来,怨恨地盯着她的眼睛。

“不,我不能失去你。”

小麦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到这种众叛亲离的地步,她仍想挽回与钱灵的友情。

看着她真实而单纯的眼神,还有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钱灵也心软了下来,噙着泪花问:“真的吗?”

“真的!”

小麦紧紧抱住钱灵,无法想象失去她的生活,如同无法想象失去秋收的生活。

可是,她却难以衡量,天平两边哪一个更重?

两个十八岁的少女,在蚊帐里相拥大哭一场,直到寝室熄灯陷入黑暗。

眼泪,打湿了枕席。

她们挤在狭窄的床上,互相抚摸对方的发丝,交换口鼻呼出的气息。

钱灵在她耳边说起悄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高二那年暑假,我喜欢上了邻居家的男生。那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长得又高又帅还爱摆酷,简直和流川枫一模一样。可是,我和他只持续交往了一个月,等到我们重新开学的时候,原来那种感觉就彻底没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不会吧?那说明你们爱得不深。”

“当时爱得也死去活来呢!可是,只有三分钟的热度,这就是绝大多数的初恋。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因此影响未来一辈子。你还有太久太长的人生路要走,会遇到更多更好更适合你的男孩子,给自己留更多得机会吧。”

小麦却背过身去淡淡地说:“为什么,你的口气那么像老师呢?”

“好吧,我不说这些了,只要你还把我当做死党。”

“嗯,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

黑暗无声的女生寝室,田小麦靠在钱灵的身上,居然渐渐地睡着了。

她梦到了秋收。

第二天,小麦刚去食堂吃早饭,就有个老师盯在旁边,一直盯到早上第一节课。

一天一夜,她像蹲监狱似的失去了自由,只能来往于教室,食堂,寝室之间。学校派三个老师轮流盯守她,更严禁她踏出校门半步。

终于,她憋不住对老师说:“我有这么可怕吗?”

“对不起,这是校长的指示,也是你爸爸的要求,我们必须对你负责。”

就这样熬到星期三,小麦已三天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同样痴痴地等在学校门口?最不敢想象的,就是秋收可能觉得她变了心,突然之间就要一刀两断。

每个夜晚她都心如刀绞,趴在寝室窗口直到熄灯,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噩梦。幸好有钱灵陪伴左右,否则自己一定会疯的。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拉着钱灵说悄悄话。她把自己内心所有的秘密,包括对秋收的看法都告诉死党。

钱灵耐心地开导她,告诉她那只是少女的幻想,并不能模糊两个世界的分界线——这条泾渭分明的鸿沟,是谁都无法跨越过去的,至于那些爱情小说里写的,爱情歌曲里唱得,都只是一些幻觉——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东西。

小麦承认她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可是,如果是幻觉的话——为什么,她感觉得如此真实呢?

周四,高考前在学校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她依然趴在寝室的窗台,眺望朦胧不清的黑暗荒野,期望能看到某个光亮,无论是手电筒还是篝火,她都相信那是秋收给她的讯息。

可是,随着熄灯时间到来,她被迫回到蚊帐里,再也没有看到哪怕一丝光。

昏昏沉沉地睡到后半夜,听到窗外响起什么声音,她警觉地睁开眼睛,推了推身边的钱灵:“你听到了吗?”

“哪?没好困睡吧”

小麦刚躺下,心里就被深深刺了一下,下床打开窗户,果然听到了那个声音。

窗外,女生宿舍楼下,那堵高高的围墙的后面,就是凌晨荒芜的视野。

学校围墙的背后,传来一阵吉他弹奏声——分明就是那把破旧的木吉他,是秋收的手指弹出的声音,没有什么花哨的旋律,只有流浪汉似的不羁节奏,响彻了校园的这个角落。

寝室里的女生们都醒了,楼上楼下很多人都听到了,钱灵也下床跑到她的身后,摸着小麦的肩膀说:“我也听到了,你没事吧?”

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趴在窗台上,听着黑夜里传来的吉他声,听着秋收的歌声——

“喝醉了以后,还能想些什么?是纯粹的爱,是飘飘的愁——”

为了能让寝室里的小麦听到,又为了避免自己的声音被吉他声遮盖,秋收唱得特别疯狂特别大声,几乎惊醒了南明高中所有的女生。

小麦紧紧地咬着嘴唇,无法抑制的泪水,大颗地从窗口滴落而下。

凌晨的夜空,继续飘荡着吉他的弹唱——

“不要说你我,都无法挣脱,只要闭着眼睛,你就会感动。将一个天空,画上一道彩虹,有绿绿的树、和暖暖的风。给我一杯酒,轻轻地说,只要忘记曾经,你就能自由。是谁将我的梦敲破,太阳下地河水,它不停流”

茫茫的黑夜里,始终看不到秋收,但它的吉他和嗓音,却像无所不在的空气,渗透到学校里的每个角落。也渗透到这个夜晚每个人的记忆里。

她伸出手触摸着空气,宛如触摸着他的琴弦。

听到副歌部分,竟连钱灵也被打动落泪。但她紧紧抱着小麦,以防在窗边有什么意外。

看不到的墙外,秋收的声音早就嘶哑,却依然在向天空诉说愿望。他知道小麦一定可以听到,荒野里所有的幽灵也能听到。

也许,还包括死在马路对面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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