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一家酒吧,因为时间的关系,只喝了两杯就离开。酒吧开到凌晨四点,但是大部分教堂下午六七点就关门了。我走向列克星顿大道,找到一家没去过的教堂,没留意它叫做什么。

他们正在进行一些仪式,但我没理会。我点了几根蜡烛,丢了一些零钱进募捐箱,坐在后排椅子上,重复默念三个名字:杰克·雅布隆、亨利·普拉格、埃斯特利塔·里韦拉。三个名字,三根蜡烛为三具尸首点燃。

在我误杀了里韦拉之后那段最难熬的时间里,我脑子里不断重复那晚的景象。我一直想要时光倒流来改变结果,就像奇妙的放映师能倒转影片使子弹退回枪膛里。以新的摄影技术来说,就是我想要用双重映像使画面改变:所有的子弹都正中目标,没有跳飞的;或者跳飞的也都射向无害的地方;或者埃斯特利塔那时候正在糖果店里挑薄荷糖,而不是在错误的时候出现在错误的地方;或者——

有一首高中时候念过的诗,不时在我心中浮现,而我又记不清楚。有一天我去图书馆把它找出来抄下。波斯诗人奥尔玛·海亚姆的四行诗:

移动的手指在写,不断地写。

用尽你的虔诚与智慧,

也无法将它删掉半行。

用尽你的眼泪也洗不掉一个字。

我曾为埃斯特利塔·里韦拉的死而深深自责,但有时候没那么摆脱不掉。当然我那晚喝了酒,但不多,我的枪法不可能因此失灵。而且当时的情况确实该开枪:抢匪有武器,他们已经杀了一个人正要逃走,在射击线上又没有民众。但是一颗子弹跳开,事情就发生了。

我离开警界的部分原因是因为发生那些事,使我不愿再待在有正当理由也会做错事的地方。而现在,我却有计划地导致普拉格自杀。

当然我没有真的这么做,但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若不是我施压,他不会企图进行第二次谋杀。他杀了“陀螺”,如果我把“陀螺”的信封毁掉,普拉格就不必再一次杀人。我却给了他再杀人的理由。他试了,失败了,于是他躲在角落里,冲动地或从容地自杀了。

我可以毁掉信封的。我跟“陀螺”没订合约,我只同意如果没有他的音信时就打开信封。我可以把三千块都捐出去,而不是十分之一。我是需要钱,但还没到那程度。

然而“陀螺”下了一个赌注,他赢了。他很明白地说:“为什么我认为你会帮我追査呢?因为很久以前我注意到你一件事,就是你认为谋杀和其他罪行是不同的。我也是。在我一生中做了不少坏事,但我没杀过人,以后也不会。有些人会因为一些事实或谣言而杀人,我都会跟那种人保持距离。这是我的原则,我想你也是——”

我可以什么都不做,那么亨利·普拉格就不会以装进尸袋结束一生。然而谋杀和其他罪行是不同的,如果让谋杀者逍遥法外,这个世界会更糟,如果我没做什么,亨利·普拉格就会逍遥法外。

应该有其他的方法,就像让那跳飞的子弹不要进入小女孩的眼睛,并把所有事情告诉那不断移动的手指。

我离开时仍是一团乱。我走过几条街,无目的地走着,然后在布拉尼·斯通酒吧前停下来,走进去。

漫长的一夜。

波本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我一直换酒吧,因为每个吧台都有一个人跟着我让我坐立不安。我不断地在镜子里着到他,他一直跟着我走。不断的走动和绷紧的神经可能在我醉倒之前,先把酒精燃烧掉了。在这时候,我走来走去会比坐着喝闷酒好。

我选择的酒吧都是比较能让我保持清醒的。我通常在昏暗安静的地方喝酒,一杯是两盎司,熟的话会给你三盎司。今晚我选择布拉尼·斯通和白玫瑰,价格低但杯子也小,而且你买一盎司就只有一盎司,还掺了百分之三十的水。

百老汇有一场篮球赛,我坐在一张彩色椅子上看了最后一节。东道主尼克斯队败给凯尔特人,我坐下来看时才输一分,后来节节败退输掉十二三分。这是凯尔特人的第四场比赛。

我走进阿姆斯特朗,那里有又纯又好的酒,但那时我已经没心情品尝了。我点了杯咖啡坐在角落里。一个安静的晚上,特里娜有空跟我聊。

“我张大眼睛看着,”她说,“但是连他的头发也没看到。”

“怎么回事?”

“那个牛仔。依据本姑娘聪明的判断,他今晚不在附近。你不是要我注意那个像联邦调査局探员的人吗?”

“噢,万宝路人。我想我今晚看到他了。”

“这里?”

“不是,稍早以前。我今晚看到很多影子。”

“有什么不对劲吗?”

“是啊。”

“嘿,”她一双手搭住我的手,“怎么啦,宝贝?”

“我不断找到人来让我为他点蜡烛。”

“我听不懂。你不是醉了吧,马修?”

“没有,但我试过要喝醉,那会让我好过些。”我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格子桌布上,拿出陀螺的银币——不对,我的银币,我买的那枚——把它弹出去转着。我说:“昨天晚上有人想杀我。”

“天啊!在附近吗?”

“离这里几栋房子远的地方。”

“难怪你——”

“不是,不是因为那样。今天下午我扯平了,我杀了一个人。”我以为她会把手抽回,但是她没有。“也不真是我杀的,他在嘴里塞了支枪扣下扳机。一支小小的西班牙手枪,那种整吨整吨从卡罗莱纳运过来的枪。”

“为什么你说你杀了他?”

“因为我把他逼到绝路,那把枪是唯一的出口。我把他困死的。”

她看看手表。“他妈的,”她说,“我可以早点离开,以后再加班好了。如果吉米要指责我,那就去他妈的。”她两手伸向颈后解开围裙,这动作使她的胸部显得更突出。

她说:“要陪我走回家吗,马修?”

有好几个月,我们互相陪伴度过孤单的时刻。在床上床下我们都喜欢对方,而且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马修?”

“今晚我对你没什么帮助的,孩子。”

“你可以让我在回家的路上不被歹徒偷袭啊。”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是啊,侦探先生,但你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抚着我的脸颊说,“今晚我绝不让你靠近我,你需要刮胡子了。”她温柔地笑着。“我供应一点咖啡与陪伴,”她说,“我想你会用得着。”

“也许。”

“纯咖啡与陪伴。”

“好吧。”

“不是茶与同情,不要那些东西。”

“只有咖啡与陪伴。”

“哈!现在告诉我,这是你一整天得到的最好待遇。”

“确实是,但也不是很多。”

她很会煮咖啡,还特别拿了一品脱奶给我掺着喝。当我说完故事时,一品脱都被我用光了。

我告诉她大部分的事,隐瞒了会暴露伊斯瑞奇和哈森达尔身份那部分,亨利·普拉格那个恼人的小秘密只大略地带过,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虽然她花点工夫去看早报就可以知道。

当我讲完时,她侧着头坐在那儿好几分钟,眯着眼,手上香烟的烟往上飘。最后她说想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去改变现状。

“假设你故意让他知道你不是勒索人,马修,或假设你多搜集了一些证据去找他,你都会揭发他的,不是吗?”

“用其中一种方式。”

“他因为怕被揭发而自杀,那是他以为你是勒索人。如果他知道你要把他交给警方,会不会也做同样的事呢?”

“他可能没那个机会。”

“也许他是有那个机会。没有人强迫他,那是他自已的决定。”

我再想了一遍说:“还是有些地方不对。”

“什么不对?”

“我不太清楚,有些事情不该这样发展。”

“你只是要找些事情来让自己有罪恶感。”大概是我的沮丧很明显表现在脸上,她又补充说,“抱歉,马修,我很抱歉。”

“为什么?”

“我只是,你知道的,故意俏皮。”

“很多都是实话。”我站起来说,“早上就会好多了,通常都是这样。”

“别走。”

“我已经用了咖啡与陪伴,两样都谢谢。现在我最好回家去。”

她摇摇头说:“留下来。”

“我说过了,特里娜——”

“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特别需要,只是我真的不想一个人睡。”

“我不知道能不能睡着。”

“那就抱着我直到睡着。拜托,宝贝。”

我们一起上床,互相拥抱。也许是波本终于产生作用了,或者是我比我所知道的还要精疲力尽,我就那样睡着了,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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