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 第四章

接下来的事情，是在你睡着了之后发生的。本来你父亲一直坐在客厅看新闻节目，母亲则是刷洗流理台之后熨衣服。晚上十一点，两人一确定你睡着了，便展开行动。

父亲脱掉运动棉裤，换上平常很少穿的牛仔裤。母亲递给他一件薄运动外套，说道：“应该不用戴手表吧？”你父亲点点头，取下手表放回置物架。夫妻俩并未商量过一字半句，心中却已有了默契。

前置作业早在你洗澡时便开始进行。你母亲一边留意着浴室的动静，一边调出电话的来电纪录，拨了回去，这通电话当然是打到了乃木家，乃木有些错愕，不明白你母亲为何突然打电话来。

你母亲面不改色地扯着谎：“王求刚刚跑出去了，我怕他是去报仇，得赶快阻止他才行。请问你知不知道对方是谁？能告诉我吗？”乃木听你母亲说得焦急，毫不思索便回答：“应该是森学长，就是大学医院附近那间森诊所的儿子。”

你母亲道谢后挂断电话，走到沙发旁，将这消息告诉你父亲。

你父亲点点头，立刻拿起手机查询森诊所的地址，边查边嘀咕：“记得东卿巨人队也有个姓森的投手啊……”像这样的巧合，在这对夫妻的认知当中也有着重要意义。“哼，我就知道。”你母亲嘟囔着，眼中燃烧着怒火。

然后等你睡着后，你父亲才开始行动。数小时前下起了雨，一直没停，你父亲拿了一把伞使出门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带。我必须再强调一次，你的双亲并没有商量过这个行动的目的及内容，他们内心再清楚不过，夫妻之间早有了共识。任何加诸暴力在儿子身上的敌人，都不能宽纵；对于儿子所遭受的任何暴力，都没有道理视而不见。你父亲并不打算以暴力解决这件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作法只存在于幼童或是国家之间的纠纷，你来我往的结果，只是让事情陷入泥沼，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没错，你的双亲是非常理智的。你父亲走在细雨绵绵的街角，一面避开溅起水花的汽车，一面思考等等见到对方该说什么。

森诊所并不难找。位于国道右侧的大学医院在深夜的浓雾笼罩下，看上去像座阴森的古城。面对大学医院右转，沿着小巷往北走一阵子便看得到森诊所了。森诊所的停车场约可容纳五辆车，主体的两层楼建筑占地颇大。你父亲立刻开始寻找入口，但他找的不是诊所入口，而是私人住宅入口。这栋建筑的某处肯定有住家大门及门牌，他打算找出森一家人的住处，摁下电铃，对着开门出来的少年本人或是家长大声斥责。毛毛细雨不知何时已止歇，你父亲收起了塑料雨伞，那是一把常见的便利商店透明伞。你父亲的身后传来年轻人稚气的嬉闹声，听起来是一男一女，不，严格来说是一名少年及一名少女。你父亲一惊转过头，看见不远的十字路口处，一名少年正对着走向另一条路的少女挥手道别。路灯照射下，你父亲看清了少年的模样，那是个身形颇高、手挟了根烟、身穿制服的学生。

少年走过你父亲眼前之后，没多久，你父亲听见喀啦声响，循着声响一看，发现少年正在开门，你父亲立刻大跨步朝少年走去，又见门旁有块设计典雅的门牌上写着“森”，你父亲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问：“是森吗？”少年听见声音，回过头。

“你是不是姓森？”

“干什么啊？老头。”

你父亲一瞬间心生怯意，有股巴不得默默转身离开的冲动。但就在这时，你父亲感觉有东西落在脸上。森家的庭院有株松树的枝干延伸至围墙外，一滴雨水从树枝落下，不偏不倚打在你父亲的眼皮上。你父亲吓了一跳，闭上双眼，急忙伸手拭去，眼前景物却变得一片模糊。“喂，老头。”森久信喊道。你父亲张开双眼，看见的却是不应该存在于眼前的人物——东仙醍少棒队的奥寺总教练。“山田先生，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就算王求经常吃故意四坏球，你们也不能贿赂对手呀。”奥寺孤零零地站在夜晚的湿黑路面上说道。

奥寺对你父母说出这段话，是一年前的事了。当他发现你父母送钱给敌队总教练及家长，大表不满，说要将你从队中除名。你父母也相当火大，反骂“谁稀罕呆在这种烂球队”。因为这缘故，你进入中学后便不再参加少棒队，改加入学校的软式棒球社。

“我们是要求认真对决，又不是要求打假球，有什么不可以？”你父亲在深夜里对着奥寺的幻影怒斥。

“老头，你在讲什么啊？”应声的人当然是森久信，他是不可能看见奥寺的幻影的。

“那是打假球吗？非也。那是为了保护王的才华呀。”不知何处传来歌声。

“那是打假球吗？非也。那是为了保护王的才华呀。”同样的歌声来自不同的影子。

“那是打假球吗？非也。那是为了保护王的才华呀。”

不知何时，你父亲的左右侧及背后各站着一道人影，三人都身黑色大衣，头戴黑帽，比夜色更漆黑。你父亲只是隐约感觉到她们在场，没看见确实的人影，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微风在耳畔轻拂，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呢喃。

“此刻王正在家里好好地睡觉，是吧？”

“就是这小毛头。就是他让王受了伤。”

“王不会输给从女人胯下出生的男人。”

你父亲听见了三个女人的低吟。

“臭老头干嘛突然不出声啊？莫名其妙，”森久信一脸不耐烦，说着兀自掏出手机。

“只要勃南之森不动，王就能成为王。”

“只要勃南之森不动。”

“只要森不动。”

就在这时，森久信动了。你父亲一见他朝一旁走去，立刻举起雨伞，奋力系上森久信的耳朵。森久信按着耳朵，大声喊疼。紧接着你父亲身旁的三道人影各自抽出了伞，那是同样宛如影子般半透明的雨伞，但说得严谨一点，上头还印着仙醍国王队的标志。三道人影粗鲁地挥动雨伞，以尖锐的前端攻击森久信，刺耳金属声与钝重撞击声不断响起，一会儿之后，啪啦一声，伞影一折，似乎有伞折断了，但人影依然不肯罢休，像挥鞭一样挥着伞。至于你的父亲，在打了第一击之后，就只是伫立一旁默默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