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贺赖氏?贺楼氏?贺兰氏?”

库莫提身边一位亲兵小声问她。

许多鲜卑人尊崇汉人文化,报出姓氏的时候都用汉字,缩写也是常有的,因为重字的汉字姓很少。

鲜卑语“花”和“贺”是几乎同音的,他说的三个姓氏都是鲜卑大族,分支主支庞大,就算真来个子弟当亲兵,也没什么了不起。

贺穆兰叹了口气,答了句“不是”,在他诧异的眼神里走到亲兵所在的副帐的角落,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上去。

包袱跌下的时候泛起无数灰尘,帐子里有个眼睛微微上吊的家伙瞟了一眼,满脸嫌弃的把头扭了回来。

‘真抱歉呢,我不是姓贺赖,不是姓贺楼,也不是姓贺兰。’

‘我是贺赖家的部民出身,我姓花。’

才不过半天功夫,她已经被人问过多次了。

从大帐门口的卫士到出入不绝的游骑,每个人都好奇她的出身。

好在目前还没有表现出鄙夷或者看不起人的姿态,否则贺穆兰真有一种掀桌的冲动。

她也不愿意来的!

谁愿意给一个可能看破了自己身份的王爷做亲兵啊!

她记得她演的剧本是“花木兰从军”,又不是“霸道王爷爱上我”!

“花木兰,王爷唤你。”

一个随从踏进副帐,在门口轻声传话。

一屋子的亲兵又羡又嫉的看着贺穆兰站起身,倒让她的后背升起阵阵寒意。

这种“你被临幸了真好我们都没人传唤”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一屋子都不是骁勇的精锐亲兵,而是深营怨妇不成?

.

拓跋提是有王位在身的,按照祖制,鲜卑汗王的王帐下会有无数家将和随从、奴隶们效命,王帐在哪儿,这些人就在哪儿。拓跋提并无成亲,他父亲早逝,王帐就由他继承了,而他的母亲是鲜卑贵女,年纪轻轻就守寡,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守着,二十岁的时候就改嫁了另一大族的族长为妻。

所以拓跋提其实是拥有两王王帐的王爷,而且还有母族、母亲现在嫁的那一族和拓跋皇室三支势力为倚仗的。

只有这样的身份,拓跋延才会忌惮,尉迟夸吕才会恨之入骨又无法从中作梗。

如今人人都想问贺穆兰是什么出身,也很正常。

这倒不是势力或是看不起人,若真是这样没眼色的人,怕是早就已经被拓跋提赶出去了。他们问这些话,只是想看看这位新来的亲兵究竟是哪一方势力的,好摸清底细。

只有得知了右军那场动乱的人知道贺穆兰为什么来这里,而这些人却不会到处乱说贺穆兰为什么来,真这样传扬开了,就把主将和大将军拓跋延的关系弄的更僵硬了。

贺穆兰跟着那白熊皮高帽的随从入了王帐,黑山大营外冷风如刀,王帐内却温暖如春,贺穆兰一进屋子,顿时觉得很热。

再往里定睛一看,顿时石化。

拓跋提住的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粉金,灿烂辉煌,这是鲜卑人最奢华的一种营帐,叫做“皮室大帐”。皮室大帐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皮毯,帐中点着不知名的脂油灯,和贺穆兰那一火晚上点起来眼睛能熏瞎的油灯不一样,这些油灯点起来还散发着不知名的清香……

天知道贺穆兰多久没闻过香味了。她已经被军中各种臭袜子、口臭、衣服臭、甚至屎尿遍地的味道熏得鼻子都不怎么敏感了,如今味道一变得正常,瞬间感觉鼻子又通了起来。

无论是贺穆兰还是花木兰,都是地道的普通人家孩子,若说花木兰可能还在拓跋焘身边见过这样的场景,那贺穆兰真是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帐篷。

所以她会石化,也是正常的。

库莫提此时正吩咐几个随从在帐后折腾什么,听到有人通报贺穆兰来了,立刻从帐篷后方走了出来,笑着说道:

“花木兰你来的正好,来我身边做亲兵,你那身皮盔和武器是不行的。若是杀入敌营,没两下你那刀就折了。来人啊,把我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说话间,他身后几个随从抬了几样东西上来,跪立在原地,高捧手中的东西。

库莫提指着一件通体乌黑的铁甲说道:“这是乌锤甲,上面的黑色花纹是锤子敲打出来的缎纹。乌锤甲重,我帐下亲兵无人可以穿得,你力气过人,这铠甲给你用了,应当是正好合适。”

贺穆兰眨了眨眼,没敢回话。

‘这些是糖衣炮弹,是腐蚀人毅力的毒药,贺穆兰你要坚强!右军还在等着你,狄叶飞还在等着你,阿单志奇还在等着你,不能就被一件铠甲给收买了!’

呜呜呜呜可是真的比我的烂皮盔帅多啦!

再也不用担心胸前背后被捅个窟窿了!

库莫提见她没说话,以为她这个“京中宿卫”见惯了好东西,也不赘言,又指着一把大刀说道:“这是斩铁刀,刀背厚重,刀刃利于劈砍,是我从蠕蠕军中得来,你那单刀太过单薄,换成这把吧……”

“这是反角弓,是汉人弓匠所制,弓力强韧度好,我知你开的了一百五十步之箭,此弓性韧,正合适你用……”

他把帐中的好东西一点点说来,就像是一个满级的大号终于找到了一个雇佣兵,恨不得把所有用不上的好装备全部给他堆起来一般,说的是眉飞色舞,就恨不得立刻带着她去打怪了。

贺穆兰见他一副“啊这么多东西终于派上用场”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将军,我……我是还要回右军的啊……”

此言一出,帐中几个随从身子微微一晃,显然是心中惊讶至极。

“你们几个,先出去。”

库莫提喝退帐中诸人,待他们全部走出去,亲兵把守住帐门口,这才对着傻愣愣立在一旁的贺穆兰说道:

“我知道你大比之后要回右军,我也不拦着你。不过你这一个多月得在我身边当好亲兵,否则以大将军和尉迟夸吕的个性,从此就要多无数麻烦。”

“我帮了你,但也不想损己利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将军是说,我虽只是暂时在您身边做个亲兵,可是亲兵该做的,还是全部要做的……”

否则拓跋延和尉迟将军会以为库莫提是故意打脸?

“正是如此。我鹰扬军是精锐中的精锐,我身为将军,冲锋陷阵已经是常事。亲兵负责护卫我的安全,甲胄兵器都不可大意,你若穿的一身破破烂烂出门,丢的就是我的脸。”

库莫提没说贺穆兰以前那一身就是破破烂烂,但眼下之意,已经非常明了了。

“属下明白了!”

贺穆兰点了点头,干脆的应允。

“属下这一个多月会做好亲兵的本分,英勇杀敌的。”

她现在等于换了个老板打工,这老板是公司大BOSS,底下的助理人人都是一身阿玛尼、范思哲那个级别的“战袍”,猛然间窜进个全身杂牌的空降兵,还都是半旧的,估计确实丢这个老板的脸。

就算是走后门,也要走的有职业道德,该做的都要做。更何况东西老板全赞助了,至多走的时候还他就是。

贺穆兰想着自己这一个多月要替他卖命了,拿一身赞助装备也没什么,大大方方就把甲胄和武器什么的都接下。

“做我亲兵,没有战事之时,便在我帐中听我差遣,若我不需要用你,便在副帐候命。”

“是!”

“亲兵首领是我的心腹乙浑少连,你若有不懂之事,尽管问他。”

“是!”

“你……认为这军中十分不公吗?”

“咦?”

贺穆兰奇怪地抬起头。

她认为公不公有什么用?

她就是个小兵罢了。

“……这个……将军问属下,是不是问错人了?”

库莫提见他不愿暴露身份,也了然地点了点头。

“也是,你也无需向我禀报心中所得。”

自己还没那个资格。

贺穆兰看着这个将军自问自答的,心中升起许多疑问。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女人?

贺穆兰后来想了想,如果只凭扣住咽喉发现没喉结,应该是看不穿她身份的。

那他为什么会放过自己,还帮她一次,让她没有沦落到杂役营里去?

总不能是他看出自己的天生英才,被她的王八之气所折服吧?

贺穆兰自己都觉得好笑。

库莫提是鹰扬将军,每天有无数事务可做,两人在帐中不过耽误了一刻钟而已,门外就有好几位将军已经通传求见了,贺穆兰见自己留在这里耽误时间,索性告了罪,一把抱起地上的铠甲和兵刃,另一只手提着长弓,就这么步出了大帐。

帐外等候了好几个将军,各个都衣甲鲜明,英武不凡。他们见贺穆兰出来,纷纷侧目,直到他钻进副帐,这才收回目光。

乌锤甲至少有四十斤重,再加上斩铁刀等物约有六七十斤,这人一手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就和拎着布衣没什么区别,若不是做戏,就是真有一把好力气。

果然将军身边的亲兵,人人都有一身本事啊。

贺穆兰拎着一堆东西回了副帐,将东西往空余的地方一放,立刻有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随从拿来了刀架和盔甲架,将她的甲胄兵器给搁了起来。一屋子的人先是冷眼看着,待乌锤甲撑起来的时候才真是动容。

乌锤甲并非什么宝甲,只是因为甲板厚重防御力强,一般都是给亲兵穿着,必要时候以身挡箭的。但是他们是骑兵,甲胄太重影响活动,也影响马力,所以很少有人真穿这种铠甲,大多是穿细鳞甲或厚皮甲。

他们见将军赐了这甲给花木兰,便知道库莫提是真认为他有这个本事穿起这个也不妨碍行动的,这意义自然就不同了。

库莫提的亲兵一共有六个,加上贺穆兰就是七个。库莫提在帐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近身随侍,所以除了少连首领和轮班值勤的两人,其他人都在帐中候命。他们见贺穆兰得将军看重,便有人开始主动示好。

“我是鲁赤。”

“我是没鹿回。”

……

路痴?

没路回?

“呵呵,呵呵,好名字,好名字,我是花木兰,以前是右军的。”

贺穆兰干笑着报出自己的名字。

如果再加上亲兵首领“已婚少年”和鹰扬将军“裤莫提”,这一帐子男人的名字简直没法看啊摔!

就算是换上汉人名字“拖把提”,也是惨不忍睹……

想起若干人,若干虎头……

后世那些史学家读史的时候,会不会笑厥过去啊?

“啊,花木兰,我知道!”那个叫没鹿回的亲兵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就是右军的那个‘玄衣木兰’,给同袍缝合尸身的那个!”

“咦?是他吗?”

“是你吧?就是你吧?我看你穿着黑衣来着!”

没鹿回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大约是几人之中性子最跳脱的,他一嚷嚷,几个亲兵都好奇的看着贺穆兰。

她的名声,都传到中军来了吗?

难怪刑官曹们不给她好过啊。

“是,我便是那个帮人收殓的花木兰。”贺穆兰盘膝坐下,点了点头。“如今我也是库莫提将军的亲兵了,还请各位以后多多担待。”

“我就说将军怎么会提拔无名之辈,原来是右军那个最强的新人。来来来,我们来切磋一番,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厉害……”

没鹿回拉起贺穆兰就往帐外走,“走走走,兄弟几个也试试,我们都是些老货了,也该看看新兵现在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鲜卑人尚武,自古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这贺穆兰有些名头,他们的好胜之心也不会减少,一群人推推拉拉间,顿时到了帐外的空地,开始角斗起来。

一个时辰后。

“服了服了,花木兰,你力气真大!”没鹿回被贺穆兰像是抛麻袋一般摔了几次,躺在地上不想起来了。

“就凭这力气,当将军的亲兵也是够了。”

“啊,当库莫提将军的亲兵只要力气大就够了吗?”

贺穆兰懒洋洋的也摊在地上,这样的情景让她想到了还在黑营的时候,每次大伙儿嫌她饭做的难吃,她就喊人出去“切磋切磋”。

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自己变成那个会被人“掂量”的人。

“力气大,至少能多扛些东西,哈哈哈……”一个亲兵笑了起来,“还有,若我们死了,至少能有个人把尸首扛回来,唔,连缝脑袋的事情都有人做了。”

这群亲兵就这么随便的开着谁断手谁断脚的玩笑,贺穆兰的心头莫名升起一阵不安来。

在这位库莫提将军身边,难道亲兵是消耗品?

就和蛮古一样?

“你莫再开玩笑了,你看花木兰脸都绿了。”鲁赤一脚蹬走没鹿回,“没有那么凶险,就是我们鹰扬军出战的次数太多,总有危险的时候……”

库莫提身边果然不乏强人啊,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没多想……”

“花木兰!”一个穿着鲜红衣裳的侍者找到他们这边,对着她喊道:“奉将军的令,把你的随从给送过来了,正在副帐里等着,速速来副帐。”

“那是将军身边的侍从官,眼睛长在天上,你还是动作快点吧。”没鹿回爬起身,偷偷对她挤了挤眼,“他管着所有的随从,你得小心行事。否则给你送来个脑子不好的或者性子古怪的随从,你日子就难过了。”

“为何我也有随从?”贺穆兰莫名其妙的爬起身,遥遥对那侍从官行了一礼,就和没鹿回等人边闲聊便往副帐回。

陈节当年不过也就指挥几个军奴洗洗衣裳什么的。

“咱们是亲兵,只管保护将军,其他的衣食住行都不需要我们操心。我们若没有随从,谁给我们准备饭食,谁给我们洗衣裳?”

几个亲兵莫名其妙地看了花木兰一眼,然后突然醒悟过来。

这人是从右军升上来的,哪里会有随从!

应该都是由火长做饭,一天三餐只能啃胡饼吧!

上辈子的陈节听到了,会不会哭死啊?

有人帮着搓袜子什么的……

“我能不要随从吗?”贺穆兰为难地蹙了蹙眉。她是女人,有许多东西不想经过他人之手。以前花木兰洗澡的时候陈节闯过几次,现在都有贴身伺候的随从了,难保就会被戳穿身份……

“你不要随从?你不要随从,连饭都吃不上啊。”鲁赤拍了拍她的背,“莫要想多,不习惯人伺候的话,平时就叫他离的远一点就好了。副帐大得很,就我们几个人,你进帐的时候看到角落那几个人没有?那都是我们的随从。”

罢了,反正也就一个多月,多掩饰一番就是了。

就是这*的日子过多了,以后回右军该怎么办哦!

这辈子就算找到陈节,也不忍心让他当亲兵了,怎么也做个副将什么的,这么一来,洗袜子洗衣服的人都没有了,白天打仗累到暴,回来还要洗衣服,想想都痛苦哇。

贺穆兰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钻进了副帐。副帐里,那个红衣的侍从官面色不太好看的看着到处乱跑的花木兰,待看到她身后还站着几个亲兵,显然已经有些交情了,脸色不由得和缓了一点。

“花木兰,你初来乍到,我手下的随从都没有空闲的,将军又催的急,只好把这个没有调/教好的给你送过来。你若用的趁手就用,若是用的不趁手就将他还我,我再给你换个人。”

这侍从官是库莫提的心腹之人,自然也知道这花木兰只是暂时在将军帐下避难。既然用不了多久就走,他也不愿意把正得力的属下派去伺候他,只是调用了一个军府刚送来的新人。

这人也算是仪表堂堂,而且还有一身武艺,而且还是大族的旁支,否则也不会送到鹰扬军中来。只是毕竟来的时间太短,又不知根知底,这位侍从官也不敢让他去将军身边效力。

此时给了这个新来的亲兵,一来试探下他的忠心,二来也观察下他的人品,若是个可用之人,等花木兰走了,再调入帐下便是。

贺穆兰哪里知道侍从官这么多心思,待听到他还特意和自己解释了下这个亲兵的情况,忍不住心中也有些同情。

若是她被分到杂役营,给谁指着鼻子说“好用就用不趁手就换”,怕是心中肯定不舒服极了。

都是来军中服役的,莫名其妙被送来当了随从,就算是将军的亲兵,有些自尊的,哪里能受得了啊。

这么一想,贺穆兰便觉得自己在中军的鹰扬军中实在是得了太多的便宜,而这些本不该是她得的,平白无故白占便宜,未免有些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感觉。

她有些感慨地看了眼伏倒在地上看不起面目的随从,和那侍从官客气道:“在下之前也不过是右军的一个普通的军户,得将军照顾这才调入鹰扬军中,哪里会挑剔随从的好坏,大人太客气了。”

那侍从官见贺穆兰摆得正自己的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地上的随从呼喝:“还不拜见你家的大人?”

随从听到了侍从官的吩咐,立刻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花木兰敬拜。

我的天!

一看到这随从的面目,活活把贺穆兰吓得半死,险些倒退几步也向他敬拜一番才好!

怎么是这位仁兄!这位仁兄应该是在右军才是啊!

这以后会不会被报复啊!

众人都奇怪的望着脸色难看的贺穆兰,不知道这长相还算英俊的随从究竟是哪里碍着了他的眼,让他一下子没有了笑容。

难不成是熟人?

众人朝着地上行礼的新随从看去,只见他笑容满面,目光既诚恳又温和,怎么看都像是个爽朗的好汉子。

“卑下素和君,拜见大人。”

果然是素和君!

贺穆兰只觉得五雷轰顶,将她雷的外酥里嫩。

这素和君是什么鬼,也太能屈能伸了吧!

为了八卦,连面子都不要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在晚饭后。

小剧场:

素和君:不愿意做下人的白鹭官不是好探子。好白鹭官要杀得了敌人,暖得了床!大人,要暖一个呗?

贺穆兰 ("▔□▔):活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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