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邬壁。

“来的不是拓跋焘,也不是拓跋家任何一位大将?”袁喆听到北面来的消息,顿时脸色变得铁青:“不是说这个鲜卑狗一旦有仗打肯定是御驾亲征吗?柳元景消息没有透出去?”

“以柳元景的谨慎,一定是透出去了,说不定还用暗道的事情做了饵。”宋二也是纳闷,“照理说如今外无战事,内无忧患,连夏地之乱也平了,以拓跋焘的性格,听到宗主会动乱的事情,应该是御驾亲征才对。就算不御驾亲征,也一定是派出信得过的宗室将领,如今却派了两个汗毛都没干的年轻将军……”

宋二顿了顿,“会不会,柳元景做的不够谨慎,让拓跋焘或是崔浩给看了出来?”

“怎么会!这一计连柳元景都做了棋子,彭城王顶着这般大的压力,必定会造出各种假象让拓跋焘重视南方。我原想着拓跋焘不来,让他们损失个几万大军也够喝一壶……”

袁喆阴测测地笑着:“嘿嘿,如今没来几万大军,先毁了先锋,也是一样。”

“公欲行此事时,我就曾告诫过你,此策太过阴损,若不到危急关头,切不可滥用‘病人’。我不知道袁公为何如此匆忙放出这么多人,但是万一打草惊蛇,不但我们折损严重却没得到效果,恐怕连彭城王都要因为此事见弃于世人,还望袁公三思而后行……”

袁喆害怕彭城王刘义康,却对这位叫做“宋二”的使者没有什么畏惧,闻言也只是随便敷衍:“不丢出几个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威力,我这也是提早试试,心里也有个准备。至于彭城王,这里都要成为死地了,我想我的诚意已经足够明显。等我们举家迁往宋国,还要靠彭城王照应,又怎么会扯他的后腿?!”

宋二叹了口气,心底对袁喆劝服刘义康行这绝户之计十分反对,无奈他只是个使者和智囊,两人若都不听他的,他也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再三警告大军若没有异动不能贸然放出“病人”等等,这才一脸忧虑的离开。

袁喆在楼上看着他走远,这才倚着墙壁滑倒在地,硬生生咳出两团血来。

他天命已经不久了。袁家被刘宋当做棋子,魏国又步步紧逼,转眼间整个邬壁都要化为乌有,袁喆心中原本就又气又恨,突然又得了噎膈症,无论吃了什么都会呕吐出来,食道如同阻滞一般不能进食,全靠服食汤药维生。

这种病得了以后,人就渐渐不能进食,消瘦的如同枯柴。袁喆为了掩饰自己的病状,除了暗道和燕飞楼很少踏足其他地方,每日看起来虽然进食如常,但大多都倒到了燕飞楼后的湖中。

袁喆原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袁化身上,嘱咐他暗中囤积粮草、收购药材,最后大捞一把金银退走刘宋,无奈这个儿子痴迷胡姬,竟到了抛妻弃子的地步,不但忤逆他的意见,更是屡屡试图放出暗道和城外山坳里的那些人,让他不得不放弃了他这个没用的长子。

他最恨胡人,他在刘宋时,原本已经搭上了新帝刘义符的门路,花了巨资买了一个侯位,在他已经前往建康的路上,新帝被谢家杀了,拥立了刘义隆上位,侯位也随之成为泡影。

过了没多久,拓跋嗣又趁先帝驾崩国内生乱的时候挥兵南下,连夺三州,袁家所在的陈郡被攻陷,袁家从此和刘宋之间隔着重重关卡,就算他那侯位有效,宋国也不会用这么一位身在“曹营”的侯爷。

自那以后,袁家原本花费的巨资打了水漂,拓跋嗣大军征伐三州又造成巨大的损失,袁家几近一蹶不振,靠着和魏国周旋和原本掌握的暗道才逐渐回复过来,又吸纳了大量流离失所的破落户,这才慢慢又有了以前的实力。

谁知道就在他已经准备安生过日子的时候,宋国却不肯放过袁家。他们不带了自己当年买官的证据,先是威逼后是利诱,强行胁迫他帮着宋国疏松奸细和探子,甚至还要将袁家的商道作为运送物资的通道征用。

这些都是刀尖上玩命的勾当,随着越来越多的探子进入魏国,袁喆意识到袁家被魏国发现不轨是迟早的事,而魏国那位彭城王步步紧逼明里让他回宋国为官,暗地里却联合豫州宗主孤立袁家,生生的把袁喆逼入了疯狂之中。

魏国的胡人肮脏如狗,刘宋的权臣们也几欲让人作呕。天底下除了袁家邬壁,没有一处是人间乐土,既然如此……

那他就毁了它们。

让它们知道袁家虽小,却也不是好捏的柿子!

反正他命不久矣,哪怕为了最肖似自己的儿子袁放拼上一拼,再给他争取个十几年的时间,说不定到时候他已经找到了走出去的法子。

至于外面会不会天下大乱?

他死都死了,管不了这么多了。

就在袁喆捂着胸口做着报复世道的美梦时,袁放慌慌张张地敲着袁喆房间的门。

“阿爷!阿爷!您在不在!”

袁喆擦掉嘴边的余血,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这才给儿子打开门。

门边守卫的侍卫们都满脸好奇地看着袁放,这位小公子素来得袁喆喜爱,做事也干脆利落,绝不会这般惊慌失措。

“阿爷,阿兄发烧了,烧的很厉害!”

袁放喘着粗气。

袁喆刚准备摆父亲的架子训他几句毛躁云云,却被袁放的话直接拉了他进屋。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兄弟俩瞒了我什么,说!”

袁喆眼睛一瞪,眼光像电光一般射了过去。

“……阿兄想要放那位郡主,大概是被她碰了……”袁放低下头,“我去的及时,将阿兄拉了回来……”

“我就知道那女人留着是祸害!早知道管她什么身份,将她直接给杀了!”袁喆咬牙切齿,“那女人呢?你没杀了他?”

袁放不是无知的稚子,真要动手时毫不啰嗦,这也是袁喆认为他比袁化更有当家主的潜质的原因。

谁料袁放竟低头默不作声。

“哼哼,难不成你也被她迷了?就她现在那副鬼样子,还能迷惑什么人,我竟要看看!”

“阿兄以死相逼,我当时急着把他带出病牢,就没跟他拉扯,匆匆忙忙赶了出来。谁料阿兄还是病了……”

袁放一抬头,看着父亲用骇人的目光望着他,惊得退了几步。

“你带化儿出来的,你怎能保证你没有事?”

袁喆的声音阴沉的可怕。

“孩儿,孩儿是捂住口鼻身上进去的,也是用刀背推开的兄长,并没有碰过他们两人……”

袁放心中越来越害怕,连忙解释。

“我肯定我没染病,但兄长……”

“还治什么,丢出去自生自灭吧。”袁喆冷哼一声,“他成不了大器,与其被鲜卑人和宋人啃个干净,还不如现在死了痛快。你若不丢他出去,我也会寻个机会把他一刀给杀了,免得他祸害到我的孙子和你。”

“不是有很多人还是没死吗?赫连家那个到现在也没生命危险,她过过去的病气也许没有那么厉害?阿兄现在只是发烧,找个名医治一治,说不定能治好啊,我求您了阿爷!”

袁放跪地不起,苦苦叩首。

袁喆只觉得胸中那股憋闷越来越重,几乎要让他到晕死的地步,当即伸手一挥,喊了几个侍卫进来,将袁放拖了出去。

“这事你要不处置,我就亲自处置,你自己想好再办,别让我失望!”

***

陈郡边界。

越影已经很少像这样迈着蹄子疯跑,自从贺穆兰领了虎贲之后,行军速度不能太快,常常让越影怀念起过去的日子。所以一旦得了可以疯跑的机会,立刻跑的马踏流星,激起另一匹战马大红的不悦。

两匹马你争我赶的追逐前进,倒苦了身后一干追着贺穆兰跑的部下。直到贺穆兰放越影跑了个痛快之后调头而返,这才和后面的众人一起汇合。

但凡男人,没有不爱马的。越影经过贺穆兰一年多的磨合,已经长得神清骨俊,可谓是锋棱瘦骨成,风入四蹄轻,薛安都一路看的眼睛都绿了,可惜越影是连让他靠近都不允许。

“传闻花将军的马和陛下的马乃是一母同胞的大宛良马,如今见它这般驰骋,已经能够想象战场之中马鸣风萧萧的神骏来……”薛安都不停赞叹,“只是可惜我们连累了将军,若是您单人骑马而去,恐怕明日就已经到了陈郡。”

“总归耽误不了半天,也没什么。”贺穆兰也不下马,径直吹了个口哨,大红立刻乖顺的立刻靠近越影。

贺穆兰就在马上换了匹马,速度快如闪电。

这也是黑山骑士们最骄傲的骑术之一,可以在颠簸的马匹上更换战马,用来节约行军的时间。

薛安都一直以为自己是年轻武将里的佼佼者,如今莫说和贺穆兰比,她身边的狄叶飞、那罗浑,甚至陈节都有这一手换马的本事。盖吴虽然没有这个本事,但他的刀法居然不在自己之下,隐隐还有些超过他的样子,更是让他心中感慨花木兰身边人才济济,可谓是卧虎藏龙。

这么一想,“骑兵精锐出大魏,大魏精锐出黑山”的谚语丝毫不假,若是黑山之士都有这样的骑术,那么马上控弦的本事只有更强。

相比之下,他的手下还真是只能戍卫地方的小喽啰了。

如今他们一行人正乔装改扮,跟着薛安都往陈郡而去。

朝中的诏令到现在迟迟不下,陈郡以北频频有得了疫病的病患被发现,虽然处理的及时,但是还是造成了不少的恐慌。

南下陈郡的诸镇有许多闭了四门,大军无法通过,贺穆兰和薛安都等人一商量,索性化明为暗,去陈郡仔细打探打探消息。

薛安都在陈郡也有不少游侠朋友,而豫州地方更是寇家的大本营,陈郡林立的那么多宗主里,除了一部分信佛的,大部分竟都信奉天师道,有些更是改了名字的“道众”。

这对于他们打探消息很有帮助,若是真查探出是袁家搞的鬼,就算是换个身份潜进袁家邬壁也容易。

贺穆兰还没有告诉他们她认识袁家邬壁的路径,甚至知道燕飞楼外有条密道通往迎风阁,而迎风阁下有一条密道则是连着整个地道的入口。

拜穿越所赐,她不但去过袁家邬壁,而且还被袁放领着在全邬堡里跑过一遍,住在燕飞楼,跟着盖吴见识过密道,以她的方向感和记忆力,若真进了袁家,连路都不会走错。

道门也曾经四处打探过失踪之人的消息,陈郡作为豫州大郡,有许多道观和游方的道人,这些皆可为寇逸之所用。

贺穆兰时间紧迫,再也不愿意就这么守在汝南被动等着敌人放大招,所以等寇逸之和薛安都一说想去陈郡探查一番,便跟着一起南下了。

狄叶飞的外貌长得太过突出,不适合潜入陈郡,身为卢水胡人的盖吴也是如此。加之是这次讨伐军的副帅,盖吴也没有什么官职,两人和蛮古便给留在了大营里,随时等候贺穆兰的调遣。

陈节是个汉人,那罗浑虽是鲜卑人,但长相上看不出太大的异常,贺穆兰更是不说话低着头在人堆里都不显眼的,一群人跟着薛安都打扮成游侠儿的样子,还把越影染成了花色,瞬间就变成了一帮走南闯北的不羁之人。

寇逸之则是早早出发,在项城的道观里为几人做好准备。贺穆兰来的时候曾得到素和君的一块信物,可以调动陈郡附近的白鹭官,也给寇逸之一起带了去,只要到了当地的驿站,将这信物往里一松,自有白鹭官会找上门来。

一群人径直到了项城城外的松年观,已经有几个小道士迎了出来,将贺穆兰一群人引入了静室。

静室里,寇逸之和几个打扮不一的汉子相对而坐,小几上煎着茶,茶香袅袅,但这几个汉子大概是不爱喝茶,茶水几乎没有怎么动过。

见贺穆兰等人进了屋,几个汉子顿时如蒙大赦,当即对着贺穆兰和薛安都行了礼,高兴地说道:“诸位终于来了!我们是陈郡的白鹭官,奉侯官令在此等候已久!”

寇逸之喝了口茶,闻言摇头:“几位官爷大概是不喜欢我们观里的茶水,从一个时辰前开始,已经看门看了二十多次了。”

众人闻言大笑,一群人鱼贯而入,在静室里坐了下来。

贺穆兰和几位白鹭官客套完了,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他们:“之前叫你们监视袁家,可有什么不对?”

几个白鹭官立刻点头,为首的那个方脸汉子开口道:“袁家最值钱的就是粮铺,从去年开始,袁家大肆收购粮食,有时候甚至以高于市面的价格囤积,造成豫州几个大粮商也跟着囤了不少,但都没有袁家囤的厉害。”

魏国没有钱币,宋国用的那些铜钱银钱不流通,南方也以粮食和丝帛为货币,所以“粮食”就是钱了。

贺穆兰一听就知道袁家肯定有鬼,脸色也肃然起来。“还有吗?”

“还有袁家的商队,从一年前开始,从十几支增添到几十支,一年四时都在外面行商,除了给当地官府的赋税,没见他们带什么稀奇的货物回来,带出去的也都是寻常的玩意儿……”

几个白鹭官查探的时间短,查到的也不多。

“听说袁家老大开始被袁家家主厌弃,倒是袁家嫡次子得了宠。有人说袁家老大想要夺权,所以袁家这一年来才开始动作频频。”

贺穆兰凝神思考,却听得寇逸之幽幽说道:“不止如此,袁家把项城的药材收购了不少,周围的采药人也都说袁家将他们的药材都收了去……”

“什么?”

贺穆兰瞪大了眼睛。

果真是袁家!

“祭酒!祭酒!”

一个小道士在门外轻唤,“观主请您过去。”

“啊,少陪,我这师兄不是随性之人,一定是有什么事。”

寇逸之站起身来,抱歉地和贺穆兰等人点了点头,离席出门。

贺穆兰等人和白鹭官讨论着该如何才能潜入袁家打探,几乎毫无头绪之时,寇逸之笑着进了屋子,对着贺穆兰递出一封信来。

“真是天意如此!”

贺穆兰接过信,疑惑不解的扫视了起来。

“袁家的次子袁放偷偷在陈郡延请名医,此观的观主是我天师道医部的弟子出身,袁放得了旁人的指引,花重金请他出诊。我这师兄医术没我好,收了这么多金银做供奉,又怕治不好病,便想要请我出山……”

寇逸之看着眼睛亮了起来的贺穆兰,笑的风光霁月。

“不知道花将军可有空陪我走这一趟?为贫道做个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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