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来虎贲军大营的,都是各家没有继承权的郎君,有的是嫡次子,幼子,有的干脆就和素和君一样是庶子。

鲜卑人不太看重嫡庶,所以即使是庶子,也能得到家中大量的支持。

但爵位和真正的好处,自然都是留给继承人的。

这些人最好的结果,不外乎就是凭借出身进入宫中,做一个保护皇宫安全的羽林郎,比如若干狼头,又或者是带着私兵进入军中拼杀,像是李清,都能够博得一个出身。

前世来求亲的十八羽林郎,这一次倒是来了大半。可见前世里他们都没有找到什么好的机会,最终选择了第一条路,成为天子近侍。

这些人年纪都不大,贺穆兰毕竟不是贵族,一个士族来靠蹭寒门的便宜,那都得是家中十分荒诞不羁的“子弟”才做的出来。但凡有点架子的,一辈子饿死穷死也不会来丢这个脸。

于是乎,虎贲营外一场好戏就这么开场了。

“花将军,我身高八尺,仪表堂堂,又有伏虎的力气,猿猴的灵敏,我家八十家将,各个……哎呀花将军你别走啊,你听我说完啊!”

一个敞开衣襟的儿郎追着贺穆兰身后大叫:“考虑考虑我!”

“花将军,至少让我们进去吧?”

独孤诺羡慕地看了看虎贲军的校场,有些想要进去打马转上一圈的冲动。

贺穆兰看了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再看了看他们身后的甲兵和家将。甲兵和家将看起来都威风凛凛,但率领他们的公子却是有好有差。

贺穆兰不想得罪人,但就这么让他们进去了,以后她在虎贲军里也不可能服众了,所以她想了想,环视营门外一圈,用韩信点兵之法数了数。

在这里围着的各家子弟,包括率领来的私兵,加一起大概不到三千人,独孤诺带的人最多,约有五百,其他至少也有两三百的,他们有的互相认识,有的并不认识,但都眼巴巴地看着营门,想要进去。

“入我虎贲,首先要会领军,其次要足够强。”贺穆兰朗声道:“我会派五百虎贲军守住这里,各位各凭本事,只要能让主将进入营门半步,我就收下你们。如果他日虎贲出征,你们可以跟随……”

“花将军,这不公平,我就带了三百人,你们还有个营门和营墙!”

“就是,花将军你带着人站在门口,我们怎么进得去啊?”

贺穆兰扫了一眼,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公子哥,恐怕是得到消息赶来的,表情疏淡地说:“真在战场上,敌人可不管你公平不公平,你们身份贵重,五百虎贲军不能伤了你们,你们却有可能伤到他们,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可以用武器?”

一群人眼睛亮了。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木/枪、木剑,这些虎贲营中都有。”贺穆兰可不想这里等会血流成河。

独孤诺没有叫委屈,反倒跃跃欲试地捋起了袖子:“我来试试虎贲军的厉害!”

贺穆兰见他们真要试,轻笑着摇了摇头,对身边的那罗浑嘱咐了几句,吩咐他在这里主持大局,转身就朝营门而去。

守着大营的虎贲军看到是贺穆兰来了,当然是马上打开了营门,只是对她身后的公子哥们还是很好奇。

“将军,他们干什么的?”

“仰慕我们虎贲军的威武,想要加入我们的。”

贺穆兰开了一句玩笑。

“啥?他们是贵人吧?”黑山军出身的大多是军户,对这些人天然有些畏惧:“能上战场吗?别哭着嚎着跑回来哟……”

许多新兵蛋子上了战场都这样,最终引起整个军心的大落。也有因为极度的恐惧最后引发营啸的,所以在黑山,新兵必须在新兵营里熬过一阵子才能上战场,哪怕你再强也是一样。

“所以,需要你们考验考验他们。”

贺穆兰大笑了起来。

“儿郎们何在!”

“在!”

“在!”

“去挑五百个人,到那罗浑那里复命!他们想加入我们虎贲军,要先让他们知道虎贲军是什么!”

长久以来,压抑在贺穆兰心头的憋闷突然一下子爆发。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在造成巨大损失的同时,也给虎贲军们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是多么光荣的军队。

黑山铁骑的戎马倥偬,是别处无法想象的残酷。除了柔然人无休止的骚扰,更多的是黑山外风沙的冷酷、独单的寂寞,等了又等的家书,一战死后家中又有男丁要接受征召的忧虑……

不停的有同袍战死,不停的有新兵进来,黑山的虎贲承受的磨难有很多,却没有哪一次是像北凉那样,还未曾战斗过就失败了。

他们对抗的敌人不是人,而是老天。

他们甚至无处去复仇!

那一团火就这么一直烧着,一直舔舐着每个人的心,他们可以借由赶路排解掉心中的困惑和不甘,可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后,不可避免地又会回到痛苦的怪圈里去。

但虎贲军必须醒来!

虎贲军必须继续前进!

大魏还需要我们!

想到这里,贺穆兰高声嘶吼着:

“我们是剑,是盾,是让敌人闻风散胆的虎贲军!永远不要忘了你们是为何来到平城的!是如何在重重选拔下来到这里!要想加入你们,就得有与你们共肩的本事,否则对死去的同袍来说,这就是侮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虎贲威武!”

在营门前看热闹的一干虎贲军顿时泪流满面,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闷,他们都快要忘了他们曾经的荣耀。

然而他们的将军还没有意志消沉,他们凭什么消沉?

门外还有那么多人带着人马、捧着兵甲希望加入虎贲军,已经是虎贲成员的他们难道有资格懊悔曾经加入这里吗?

“去吧!让他们看看,想要踏进这道门,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激动的浑身颤抖的虎贲军们大声地应和着,脚步飞快地去点人去了,又有一堆虎贲军将士和杂役接受贺穆兰的命令,去把木刀木剑等物搬来,准备分发给两边比武的将士。

“这花木兰真是厉害,一下子就让虎贲军的面貌为之一改,说的我心中都热血翻腾……”

宇文十四郎小声的和身边的好友嘀咕。

“只是花将军这么一说,我们是不是更难进去了?”

“看花将军的意思,倒不像是要亲自下阵,而是想考验考验我们带兵和合作的能力。否则打起仗来,不是光人多就可以的。她说的是把‘主将送入营门’,而不是打倒所有人,倒是可以在这方面下手……”

另一边,独孤诺也在和卢家的郎君们商议着。

“我带的私兵也是五百,只是肯定比不上黑山精锐,要不然,我们一起冲冲看?”

独孤诺满怀期望地问卢家兄弟两。

“花将军说了可以结盟吗?”

卢家兄弟瞪大了眼。

“可是花将军也没说不可以啊!”

独孤诺不以为然地反驳。

“要不可以,等下虎贲军会提出反对的,那再想办法……”

“我们真给你弄笑了,如果不同意,到时候能临时想出什么好办法?难道你一路爬过去?现在就得想好!”

卢鲁元的长孙女嫁给了独孤诺的兄长,所以两家都是姻亲,相互也熟悉,有些话说起来比别人要简单的多。

“那我家甲兵们护着我往里面冲,我想法子杀进去!”

独孤诺自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我的武艺也不是假的!”

卢家兄弟摇了摇头,对独孤诺的盲目乐观捏一把汗,最终还是没有多言。

他们自己还在烦恼怎么办呢。

五百虎贲军很快就到了,这五百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瘦有的壮,有的甚至看起来就是平平无奇的农民一般,因为从北凉回来,每个人都晒得和煤炭一样黑,相比较之下,贺穆兰倒算是好的了。

众公子哥们和他们的甲兵家将和这支队伍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娇生惯养的大姑娘跑错的地方。

虎贲军们用傲慢地表情看了一眼外面“哭着喊着要加入我们”的公子哥们,从地上捡起盾牌和木刀又或者是什么其他趁手的兵器,纷纷站在了营门之前。

大营的吊门在那罗浑的指挥下缓缓开启,一群虎贲军在三秒之内立刻结成阵型,整齐划一地穿过营门来到门前的空地上。

由于考核的目的是让人穿过营门,吊门一直没有放下,空荡荡的大门之前,唯有这五百虎贲军作为阻挡。

“花将军不下场?”

一位郎君松了口气,表情也轻松起来。

“对你们,用不到将军上场。”

虎贲军前面的精干男子瓮声瓮气地回他。

“我们就足够了。”

“真是好大的气魄……”

那郎君似乎没被人这么小瞧过,看了看这一水像是南蛮一样肤色的虎贲军,再看看他们高矮胖瘦不齐的体型,心中对自家的甲兵更是有信心。

至少挑出来的,都是家中的好手!

“谁先来?”

虎贲军们看了一眼外面的人。那罗浑站在营门边做记录,而贺穆兰已经登上了箭楼,从高处俯视着下面。

贺穆兰之前没有说明白这五百人会不会换人,最先上去对阵虎贲军的,面对的是生力军,对抗起来也最困难。

相对的,越往后上场越容易,因为虎贲军经过几轮车轮战,体力消耗的厉害,说不定就有了机会。

很多人都有着自己的打算,唯有最直肠子的独孤诺带着甲兵跳了出来。

“我人最多!我先来会会!”

虎贲军也是有意思,按照正式打仗一般对着独孤诺叫了起来。

“来将通名!”

“武川独孤诺!”

独孤诺木矛一抖,晃出一片残影,大叫了一声。

“给我上!”

独孤诺所在的家族是鲜卑大族,豪酋之家,光能上马控弦的部落奴隶就有几千,更别说家将甲兵之流,虽然大多都在郡地武川,但能够上京保护族长的,都是精锐之士。

独孤诺没有什么功名,他的兄长独孤唯却已经做到镇守一地了,家中资源才开始有余力向他倾斜。

加上他已经成了家,哪怕为了子嗣的绵延,也要多照顾一点。

独孤家私兵一上阵,虎贲军顿时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对方人人都披甲上阵,又人高马大,站在第一排的虎贲军们立刻举起坚盾,为身后的同袍举了起来。

独孤诺家的甲兵还没到虎贲军身前,就被盾兵之后突然跳出的刀兵打了个措手不及,独孤诺举着长矛站在最前面不管不顾地往营门那冲,只听见一阵乒乓作响之后,独孤诺身边已经没有了护卫……

“这么快……”

独孤诺傻了眼,看着地上一片哀嚎的甲兵。

“你们也太阴险了吧!”

他还看到有自家人捂着胯/下滚的!

“战场生死无小事!”

一个虎贲军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配着那漆黑的面孔,不知有多么好笑。

独孤诺却笑不出来。

“帮我冲过去!”

“是!”

独孤诺和虎贲军缠斗了半天,因为知道虎贲军不敢伤他们,独孤诺和他的家将几乎是哪里危险冲哪里,到后来哪里还记得要冲营门,只顾着去救急了。

就这样纠缠之下,终于还是被虎贲军抓到了空隙,独孤诺被虎贲军悍勇的生擒,至于比试云云,也就成了泡影。

可怜的独孤诺自告奋勇第一个尝试,却落得披头散发被送还回来的下场,顿时觉得脸上无光,整个脸都黑了起来。

“哈哈哈,独孤家的,看看我们的本事吧!”

另一个年轻的小将笑话玩独孤诺,对贺穆兰大叫。

“花将军,我的家将都是骑兵,我要求骑兵出阵!”

“这小子狡猾!”

“真是,骑兵要占便宜多了!”

杀不进去,凭他们家的良马,冲也冲的进去!

贺穆兰站在箭楼上一听就笑了。

“你们要骑马?你们确定?”

“是!”

“既然你们是骑兵,那虎贲军们,都去牵马!”

一旁早有马奴准备好了他们的战马,立刻将五百匹战马牵了过来。

骑兵守城并不占优势,但冲破纺线确实是骑兵有优势,这位公子脑子倒是不笨,而且他带的甲兵马匹都是良骏,更占便宜。

然而当虎贲军一各个翻身上马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

骑上马的虎贲军,犹如利刃出鞘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惊人的气息。上了马的虎贲军,就像是背上插着翅膀的老虎,终于进入了水中的鱼儿,那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只有在沙场上历练过才会游刃有余的自信,让那位提出骑马作战的郎君脸上出现了犹豫之色。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为何他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罢了,现在不该想这么多……”

他低下头,和身边的家将们嘱咐了几句什么,立刻挥手。

“冲锋!”

队伍最前方的骑士提起了长矛,虽说是木矛,但被马匹带动冲锋的力道,依旧可以让人非死即伤,这位郎君隐藏在队伍之中,使出一招“鞍下藏身”的马术,将自己的身影藏在奔腾着的骑兵之中,朝着那目标的营门而去。

提矛的骑士们带着狰狞的笑容挺矛而刺,这门前空地不大,一个扎眼的功夫骑士们就已经到了眼前。

如果不让,就等着被挑到马下吧!

然而他们的笑容还没有维持多久,虎贲军就直接粉碎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一声“变阵”之后,虎贲军的每一匹马就像是能够通晓人言一般,开始向着两侧“滑去”。

独孤诺看了半天,还是觉得用“滑”这个词最为妥当,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和毫无烟尘气地轻柔,使得战争也像是艺术般让人嗟叹。

分开的虎贲军变换成双阵,藏在马下的主将看到营门前有了空隙,笑的灿烂无比,正准备加速冲过营门之时……

“变阵!”

那罗浑又一声喝令之后,原本包抄向私兵两翼的阵型突地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圆阵,将整个队伍全部围在了其中。

已经冲到了最前方的主将突然首当其冲,身前出现了一片虎贲军的骑士?

从马身下探出身子的他,甚至不知道刚刚分开的人是怎么合起来的!

狰狞笑着的人换成了虎贲军,提矛在手的他们或挑或刺,又或者三五合集,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将不少甲兵扫到了马下。

也有功夫扎实的家将一直纠缠,无奈虎贲军这些人同进同出共同操练也不知多久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立刻得到回应,一个人受阻,立刻有四五把矛来援,反观这些人太过在意主将的安危,一个个只顾着照顾主将,身边的袍泽已经被群攻之后落马都无法顾及。

胜负非常明显,从地上爬起来的郎君输的心服口服。

虎贲军也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上过阵了,哪怕手中拿着的不是真刀真/枪,在享受过战斗的快感之后也忍不住开怀大笑。

这让许多围观的虎贲军也变得跃跃欲试,加上敌人数量众多,确实有累极了或者掉下马受了轻伤的兄弟要被替换,一时间,人人都跃跃欲试,倒像是这是一场游戏一般。

这一场“资格之战”一直延续到中午,能进营门的主将寥寥无几,其中就有一起合作的卢家兄弟,以及武艺不弱,且能踩着马背跳跃前进的宇文家郎君。

好歹也有人成功的进了门,才没有打了所有人的脸。

贺穆兰见这样的训练比平日的操练还能调动虎贲军的积极性,心中也很高兴。虎贲军气氛压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通过“调/戏”这些名门公子,似乎他们的郁气也随之一空,脸上也重现了当初的爽朗。

心情大好的贺穆兰因此大手一挥:“今日已经过了的,明天带上家将和私兵来虎贲军一起接受操练,没过的,回去想想该如何改进,明日再来!不许再换人,你们明天还得带身后这群人来!”

就算给虎贲军们找一群玩伴,这也值了!

反正不还没有命令她出战嘛!

虎贲军也是认本事的人,这些公子哥们远比他们想象的坚强,也没有掉下马就痛哭哀嚎或迁怒乱骂的,心中顿时有了好感,听到花将军同意他们明天再来,也高兴地胡乱大喊。

独孤诺等人原本已经觉得没戏了,只是出于想知道谁能过才留到最后,一见贺穆兰和虎贲军十分高兴的样子,又愿意让他们明天再来试,高兴地连连击掌!

“我回家去翻翻兵书!他娘的,我汉字都不识得几个字啊!”

“肯定是你们太不经用了!晚上都给我少吃……算了,等明天比试过了再少吃一顿!”

“啊哈哈哈哈,我明天肯定能过,刚才会掉下马是因为我尿急啊啊啊!”

一群公子哥被揍得鼻青眼肿,但依旧兴高采烈的走了,倒引得虎贲军纷纷发笑。

等他们都率着人马走了个没影,虎贲军的将士们还在营中议论纷纷,谈资不浅:“看起来贵人们也没有那么难相处……”

“嘁,那是我们本事强,你要换一群蹩脚的,看他们可看你一眼!”

“你说他们进了虎贲军,我们肉能不能多吃一点?他们自己会带吃的吧?”

“哼哼……到时候别瞧不起咱们就行了,我们是狗吗?还捡人家的肉吃?”

一群虎贲军其实也累惨了,送走这群人立刻脱衣擦汗,又或者心疼地摸着被戳了许多下的战马,边嘻嘻哈哈地讨论着刚才的乐事。

“你觉得哪些人比较合适?”

贺穆兰下了箭楼,问营门前的那罗浑。

“其实独孤诺不错,他第一个出阵,说明并不畏难,虽然有些鲁莽,但时刻注意着甲兵的位置,也没有冲出过阵去。过不了也是可惜了,他的决断似乎差点,遇见队伍失利不能壮士断腕,放弃身后的人自己冲出去……”

“这是许多没上过战场的人都有的毛病。”

贺穆兰叹了口气。

“私兵都是自家的资源,和我们这些从军户杀出来的将领不一样,死一个私兵,损失的都是自己家的实力,但军户死了……”

她苦笑着看了那罗浑一眼。

后者了然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军户的命最不值钱,死了还有军府送帖子再送人来。”

“但不管怎么说,虎贲军的士气终于昂扬起来了。”

贺穆兰伸了个懒腰。

“也不枉我在箭楼上站了那么久。”

“还不知明日为了出战的名额,多少兄弟晚上要在营中打破头。”

那罗浑笑笑。

“要不然,我晚上留在营中吧,以防这些小子太过亢奋,把营地给掀了!”

“……那好吧。”

贺穆兰欣然同意。

***

由于从早上到中午有这么一帮公子哥“比试”耗费了时间,等贺穆兰处理完虎贲营的军务,差点都来不及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城中。

因为柔然人到了吐颓山,南门的城门里出城之人络绎不绝,有些人甚至是拖家带口,赶着牛车、马车,小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叫喊声嘈杂成一片,让贺穆兰的眉毛皱成了“川”字型。

抬眼看去,因为人数太多,连城门附近都有蒸腾的雾气,那是从人挤人、满身热汗的百姓身上飘出来的,有些人连牲畜也赶着走,牛马羊挤的人更是连声惨叫,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踩了你的脚。

这样的画面,让刚刚还有着好情绪的贺穆兰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

贺穆兰骑着越影,看着汹涌的人潮开始发愁。

早上还没有这么多的,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些百姓毅然决然地抛弃故土南下逃难?

为了表示对前方将士的信心,拓跋晃和大臣们根本没有关闭四门,以免造成恐慌,但恐慌早就在人们心里了,就如花母所说,反正家在这里,就当出去走亲戚了,好了再回来。

平城外可能还因为田地在这里难离故土,平城内的百姓却没有这些顾忌。

“还没到时辰,为什么就关城门了!”

城门附近突然躁动了起来。

“不准关!按时辰来!”

“就是就是!城楼的鼓还没有响呢!”

“你是不是看我们人多所以不耐烦啊!”

城门下吵了起来,被推搡的快要发火的城门官“噌”的一下拔出了长刀:“上官说要关城门,我能不关?再上来推搡,我就当你们要造反了!”

“造反?你吓唬我们是不是?我们不过是要出城!我们排了这么久了!”

“我的孩子已经闷得快要晕过去了,让我们出去啊!”

“现在还没关,我们冲过去!”

“冲啊!让我们过去!”

她身上穿着将军的服饰,腰上佩着磐石,再加上战马越影比其他马都高出一个马身,许多已经出城的百姓都匆匆避开她去,让她得以逆着人流而入,就快到达城门之下。

拥挤的人潮终于失控,城门官甚至已经开始提刀用刀柄敲打强行冲城的百姓,但依旧还是有人驾着马车开始奔驰。

在人潮汹涌的地方任由马车奔驰是十分危险的,许多百姓避之不及,纷纷被那辆像是发疯一般的马车撞倒在地,有的人更是惨叫出声。

城门官们立刻提着自己的木仓/矛等武器投掷了出去,贺穆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将自己的武器塞入车辕和车轴之中,活生生将疾驰的马车轮子卡住,然后大叫了起来:

“都闪开闪开!别被撞了!闪开闪开!”

百姓们疯狂的往外涌,城门官们瞬间就被推倒了,手中的木杆一个倾斜,就像是触发了某种多米诺效应一般,整个马车突然摔倒。

“轰!”

一声巨响之后,马车的窗子里爬出一个全身华贵的妇人,惊声大叫了起来:“我的箱子!我的细软!来人啊,把我的东西搬出来!”

“啊啊啊!我的孩子!”

“我的相公啊!我相公被压在车下了!”

两声惨叫之后,妇人的啼哭声像是撕裂耳膜一般乍然响起,那从马车里爬出的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指挥着家仆去搬开车门,见到许多百姓对她怒目而视,她也叫了起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要不是我赶时间出城,哪里需要和你们这些贱民在一起排着?还不给我闪开,你们是要抢东西吗?”

那妇人的马车前面坐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一个是马夫,一个是御手,马车倾倒时也掉了下来,此刻马上奔上前挡在那妇人的面前,拔出了腰上的短刀。

许多百姓都是没办法才南逃的贫寒之人,但凡有些势力和办法的都托庇到大户之家去了,见到这夫人的家仆拔了刀,顿时后退了几步,只有那两个家人被压倒了马车下的人家全部围在马车附近,拼命地对着马车下喊:

“幺儿,你还好吗?”

“相公,相公你怎么样!”

“你们干什么!”

夫人尖叫着:“不会有人压倒下面了吧?天啊!要死人了多晦气!不会把我的车子弄脏吧!”

“夫人你让让。”一个城门官咬着牙请求着:“我们的兄弟也被压下去了。”

“我腿好像被压断了,小孩子没事,在我怀里呢!”

一个男人叫了起来。

跪倒在地的中年女人顿时哭了起来。

“相公!相公!”

“我好像快死了……”

之前用木柄阻止车子疾驰的城门官惨叫道:“我在我胸口看到我的矛身了……”

这样的混乱让很多百姓趁乱就开始跑,前面的边跑边喊“死人了!”,由于后面的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护城河前面的桥边突然堵住了,再听到“死人了”,也跟着喊了起来。

“杀人啦!”

一声高亢的声音响彻云霄。

贺穆兰骑在越影上,已经隐约看到前方似乎是有一辆出城的马车出了事,正准备下马步行过去看看,却听到这一声呐喊,顿时顾不得下马,驾着马就从人群里钻了过去。

“你怎么骑马呢!有人不知道吗?”

“过城门不得纵马!”

在城外的城门官立刻来拦。

“让我过去!”贺穆兰跳下马,从怀里掏出将符:“我是虎贲左司马花木兰,我听到里面喊杀人了!”

里面的人还在拼命往外涌,城墙上负责防卫的城门官都被门将吆喝着下了城楼来帮忙,无奈那辆马车卡在了那里,让里外进出都变得不易,人群之中像是随着一句“杀人了”突然点燃了什么,那疯狂的情状让贺穆兰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是花将军!”

有些城门官认识这个每天清晨都要出城去虎贲营的将军。

“您要回城?”

“恩。”

她点了点头,收起将符,靠着越影凶狠的外形和自己的力气硬是挤到了里面,并顺手扶起了几个被推倒在地的人。

即便情况已经如此糟糕了,到了城门里的贺穆兰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辆倾倒的马车之下,正不停的流出红色的液体,染红了大片的土地。

马车边一个妇人神经质的不允许任何人碰她的车子,理由是里面的东西一旦掉出来就会引起别人的哄抢,她的家仆持着武器和城门官对质,那妇人边瞪眼边骂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刘家的女郎,我阿爷是尚书令刘洁,我阿母是公主之尊!给我让开!”

车下有人。

贺穆兰面色严峻的走到了马车边,伸手抬了抬车辕。

抬不动。

也不知道这妇人在车厢里装了什么,重成这样。如果不能一次抬开,很容易造成下面被压之人的二次伤害。

“花将军!”

几个已经快要忍不住拔刀的城门官见到贺穆兰犹如见到救星,如蒙大赦地迎了上来。

“我们能借虎贲军来帮忙维持秩序吗?其他几个门的兄弟还要镇守城门,不能离开!”

“你去虎贲营找那罗浑,让他带五百人过来。”

贺穆兰将磐石的剑鞘给了一个城门官,然后看了看还在往外涌的百姓,皱眉道:“怎么不关门?”

平城外城的城门是绞盘绞上去,外面还有一道护城河,一旦放下去之后,谁也不能再乱跑了。

“门落下时很可能砸死人啊……”

一旁的门将也是发愁。

“这么多人,万一砸下去……”

“你是谁?”

自称刘洁之女的妇人忍住耳边的吵闹大声喝问:“你有人用?能找几个人把我的东西抬出来吗?”

找几个人抬东西,那势必要爬入车中,这么多人一站上去,下面的人不死也要死了。

“你要东西?”

贺穆兰挑了挑眉。

“是是是!我的箱子都在车里!”

那女人立刻点头。

贺穆兰绕到马前,看到马车前的马匹可怜地跌在那里,两条后腿都已经伤了,一个城门官陷在车轮之间,胸前插着半根木棍,应该是活不了了。

这时代的车子都是高轮的两轮车,车子倾倒后还有一丝空隙,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人就卡在那个缝隙里,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已经哭得晕了过去,那男人满身是血,也不知道是城门官的血溅过去的还是如何,但看起来还算精神。由于是车辕和车轮之间的空隙,一旦车轮往下几分,整个车子就会塌掉从而把他们压死。

只能先把东西搬出来,再和城门官一起把车子掀过去。

“你要做什么!”

那妇人看到贺穆兰走近了车子准备出手,大叫了起来。

“你一个人搬不动的!再叫两个人!”

贺穆兰懒得理她,一只手托住车辕,一只手拉住车门用劲,她硬生生把车子侧面的车板给拽了下来!

“砰!”

“砰!”

突然传出两声巨响。

第一声是车板被拉下的声音,第二声是城门终于关上的声音。

城门的关闭让许多人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开始大声地哭喊起来,似乎明天就是末日一般。

嘈杂的声音让贺穆兰无法听到车下那男人的动静,再见到乱成一片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却没有一个愿意来帮一帮这车下之人的百姓,贺穆兰怒从心气,发出了一声高喝:

“哭什么!喊什么!蠕蠕还没有打进来呢!长孙司空领了那么多人马出城抵御外敌,我们当兵的还没死完,轮不到你们死!”

她实在是气的急了,喉咙被这一声喊破了,接下来的声音更是沙哑:“安安静静地回家去,太子殿下和太后都没跑,你们跑什么!”

“可是已经有人跑了啊……”

一个男人大叫。

“宫里的车马都去南山了!”

咦?

去了南山?

所以这才是百姓大乱的原因吗?

但贺穆兰的呼喊确实镇定了不少人的心神,有些人止住了哭哭啼啼,开始拽着儿女和包裹往回走。

“都和你们说过了,走的是小皇子,不是太子殿下。”门将没好气地大骂着:“为了你们,他现在还在下面陷着呢!你们拍拍屁股跑了,守城的是我们这些倒霉鬼,你们居然还喊杀人了!杀人的是你们!”

他一边骂,一边瞪着那马车的主人咬牙切齿。

刘家妇人眼神飘忽,再见贺穆兰已经探身进了车子,从里面提起一个箱子,惊惶地大叫:“我装的时候用了好几个人,你不能直接……哎呀!”

贺穆兰一抬手也觉得沉得可怕,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箱子沉成这样,不过已经抬起来了却不能放下,否则下面的已经断掉的车轴承受不住,只能咬着牙拖出车厢然后一下子砸到地上!

“咚!”

木箱落到地上,突然裂开了一个缝隙,从里面滚出了许多金子来。

一时间,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一静,无数人看向那个木箱,贺穆兰甚至还听到了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该死!”

贺穆兰冷着脸,将车子里几个箱子陆陆续续拖出来,心中越来越寒。

车子是减负了,然而能够将这些人救出来的办法还是没有。

旁边围着的人已经露出了贪婪的表情,连城门官们都看着那些重的发沉的箱子,虽然只有第一个破裂了,但从贺穆兰抛下来吃力的样子,也知道里面装的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这时候,谁还记得帮忙抬起马车!

无数人甚至都在祈祷赶快乱起来,好趁机抓几把金子。

刘家的妇人几乎是将身子扑到了那些箱子上,尖叫着、唾骂着,那两个家仆更是满手冷汗,就等人有人敢抢就捅对方一个透心凉。

“他已经没气了……”

女人的悲声在贺穆兰身边响起。

贺穆兰往身边一看,那女孩的母亲面无人色地指了指头已经垂下的城门官。

终于有人开始往前动了一步,似乎是想要伸头看看金子。

越来越多的人趁着这动的人往前走。

而前方,就是马车!

“我……我有些吐不过气了……”

马车下的男人终于还是没有强撑。

“我觉得车子在往下陷啊……”

“别靠过来!”

刘氏妇人的尖叫还在响着:“我家的人马上就要来了!谁敢上前,我让他碎尸万段!”

“已经死了一个兄弟,我拿一点补偿他的家人总可以吧!”

门将带着怒气领着一干城门官,齐齐往前走了一步。

旁边的妇人已经无力地跪坐了下来,贺穆兰望着前方只看着金子的那些人们,只能苦涩地摸了摸身边的越影:“你会拉车吗?”

“咦嘻嘻嘻……”

越影甩了甩鬃毛,鄙夷地看了一眼贺穆兰。

“我知道你不会拉车……”

贺穆兰的表情更加苦涩。

“那只有这样了……”

她吸了口气,突然坐倒在地上躺了下来,滚到了车子的下面。

缝隙里,头几乎要碰到小腿那样蜷缩着的男人满脸大汗地抱着那个女孩,眼神中闪耀的求生*简直是惊心动魄。

“救救我……”

他对着贺穆兰轻声开口。

旁边的嘈杂声几乎掩盖掉了他的声音。

“我家只有我一个男人,我死了,我阿母和我媳妇都没办法活了……”

贺穆兰却是没听到。

但她看的懂那种眼神。

所以她点了点头。

男人咧开嘴笑了,更加用力地拱起了后背,让那小女孩能够多一点空间。

几个认识贺穆兰的城门官看着贺穆兰钻进那随时可能散架压下来的马车下面,发出一声惊呼。

“天啊!花将军!危险!”

“不值当的!”

“完了完了,花将军要出了事,虎贲军能把我们撕了!”

忽然,所有人看见那辆马车开始颤抖了起来。

就像是种子极力地想要破土而出、新生的雏鸟急着冲开蛋壳的束缚,那已经开始往下倒的车轮,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住了下陷的趋势。

车子还在抖动着,车辕下只露出一半身子的贺穆兰从胸腔里发出拉扯风箱一般的声音,随着那可怕的声音,车子开始慢慢往上拔起……

然而只是片刻,车子又不动了。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抬一下啊!”

男人的妻子和老母热泪纵横地抬着车辕,却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小女孩的娘亲已经哭成了泪人,和瘦的只有骨头一样的丈夫在拼命地抬着。

“城门官,一起抬!”

贺穆兰的声音像是马上就会断气一般。

“只要一点点空!他们就能钻出来了!”

但是没有那一点点空,贺穆兰也要被压在下面。

在这里的毕竟是天子的近臣、虎贲军的统帅,那些城门官哪怕再想得一点金子,也不敢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在贺穆兰以自身做威胁的情况下,城门中的武将们终于妥协了,十几个城门官一起用力,又有看不过去的百姓上前帮忙,终于将那车给抬得离开了地面。

那男人先把小孩子推了出去,然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爬出车底。

贺穆兰准备滚出去,可抬眼却看见那被贯穿了胸膛的城门官就这样从车轮之间跌落了车底,忍不住心中大拗,抬手抓住他胸前的木棍,将他从车底给甩了出去!

“砰!”

车子回到地面时,独轮的车子轰然散裂,发出让人胆丧的巨响。

“呼……”

已经累到精疲力竭的贺穆兰滚出了车底,仰倒着躺在地面上,根本不想再动上一动。

耳边的欢呼声、惊叫声、唾骂声,都像是离得极远极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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