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那个名叫乔俊林的小子就开始在罗家干活,每天早出晚归的,也不找林六郎的麻烦了,林父林母很是欣慰,连之前生出的想要早早将他送回家的心思也歇了。

只要这孩子消消停停地不惹事,待多久都不成问题,不就是一天两顿再单独给个房间嘛,那都不算事,这小子在这边好好待着,不回去给他爹娘添堵,他们这也算是帮那边的亲戚排忧解难了吧?不大不小也是个人情啊。

罗用对于这件事倒是并不怎么在意,不就是多个帮工而已,反正都要教人做豆腐,多一个少一个都没差。

不过他这几天稍微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小子还挺有韧劲,做豆腐也不是什么轻省活儿,再加上这大冬天的,每天起早贪黑早出晚归,他倒是一天都没落下,没迟到也没早退,干活的时候也不见他躲懒。

从这些人第一天过来帮工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月,村人们基本上都已经很上手了,二娘也学会了点豆腐,下手比罗用更有准头,点出来的豆腐品质更加稳定,现在点豆腐这个活儿基本已经被她接手。

至于罗用,他现在主要致力于打开市场,别看他家这院子一天到晚的挺热闹,其实真正还没挣到什么,用豆腐换回来的那些豆子,基本上都被拿去又做了豆腐。

他得趁着这些人还在他家帮工的这一个月时间里,尽量多做豆腐多卖豆腐,别的东西攒不着,多攒些豆子也是好的。

随着名声的传开,这几日已经有一些城里的富户遣人到西坡村来买豆腐,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口子再开大一点,于是传播豆腐的各种吃法,就成了目前的首要工作。

这年头的烹调手段还比较简陋,大家吃得都很简单,不是蒸煮就是烧烤,要么就是凉拌,炒菜什么的,在他们这小地方根本听都没听说过,锅灶多是陶制,食用油也很稀罕,茴香胡椒之类的香辛料价格十分昂贵。

在他们西坡村,经常能吃到的,好一点的食物,就是鸡蛋鸡肉,鹅也比较常见,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养些家禽。他们村没人养猪,别的村子倒是听说有人养猪的,不过这年头的猪都没阉割,长肉不快,养出来的猪肉吃着还有一股腥膻味,但就算是这样,对于村人们来说,猪肉猪油也还是很难得。

在这种条件下,如何才能把豆腐做得好吃,这就很考验劳动人民的智慧了,无奈,现在的劳动人民都表示自己能吃饱就已经很高兴了,好容易结束了战乱,刚刚过上几年好日子,大多数人都还是比较容易满足的。

尤其是像他们这种生产力低下商业不发达的山野乡村,大家都没怎么见识过外面的世界,生活在一个相当闭塞的环境之中。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想让一群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豆腐的人,开发出多么美味的豆腐菜,显然是很困难的,现在大家吃豆腐的方法都很简单,基本上就是煮菜熬汤的时候,切几块豆腐搁锅里一起煮煮就吃了。

之前罗三郎在村子里跟人说过不少豆腐菜的做法,但无奈材料有限,村人们都是听听就算了,后来罗家那边做起了豆腐,各家拿了豆子换了豆腐回家,照样也就是切了放到汤锅里跟咸菜之类的一起煮煮就吃了。

最近罗用就开始琢磨着,打算弄几个贴合本地民情的豆腐菜,昨天他弄出来一道豆干煮咸菜,味道还算不错,豆干和咸菜还挺搭,有条件的,再挖一勺荤油下去一起煮,那就更香了。

今天他又开始包豆腐饺子,挑了几朵二娘她们前两个月在坡山采的山菌,泡发洗净,剁得细细的,和豆腐一起做了饺子馅,那里头还加了几粒碾成粉的盐豆子,还有一点点花椒粉,花椒是前些天托进城的村人帮忙买回来的,花椒这东西本地并不出产,都是从巴蜀那边运过来,价格很贵。

院子里是一派热气蒸腾的劳动景象,水里洗着,磨上磨着,锅里煮着,十几个人,谁都不得闲。

罗大娘林五郎今天也都在这边,林五郎正跟姚茂云一起把几筐压好的豆腐往旁边木架上面搬,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倒不像是因为罗大娘的关系有什么隔阂的样子。

罗大娘正跟罗二娘学点豆腐,这个活儿二娘现在已经干得很好了,大娘却还没怎么上手。若是有人上门来换豆腐,她们也能接待,不用次次都喊三郎出来。

这两口子最近往罗家这边跑得还挺勤,家里那两个老人倒是没再说什么,隐隐的,还有几分支持的意思,林大郎林二郎也会经常引着他们说一些罗家这边的情况。

林五郎是个实诚人,啥也没多想,罗大娘倒是跟罗用提了一嘴,罗用只笑了笑,说不碍什么事,由着他们去吧,然后罗大娘也就没再多想了,三郎既然说不碍事,那肯定就是不碍事了。

自从这一次三郎醒来,和以往就有些不同了,罗大娘认为这是因为家里遭了大灾,年少的罗三郎不得不早早承担起顶门立户的重担,所以才会在短时间里快速成熟起来。

不过像林大郎他们,面上虽然不说,对于罗用,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轻视,认为他太年轻,不懂得经营,行事没有章法。这种轻视,在平日里的言谈举止中难免就会带出来一些,罗大娘和他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

从小受到的熏陶不同,心思眼界自然也就不同,林家几代人守着一个酿醋的方子,一点一点经营积攒,才有了现如今的产业。

罗家那边,罗父罗母砸锅卖铁供罗三郎读书,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心却很大,罗父心中所期盼的,并不是像林家那样的小富即安。

罗大娘作为罗家长女,从小耳闻目濡,性格中就有一些颇像罗父的地方。在她看来,三郎如此行事,将来如何尚未可知,但是像林家大郎二郎那种看似精明实则狭隘之辈,每天只知道盯着那一点鸡毛蒜皮谋划算计,注定是不能成事。

没有大魄力,如何能有大作为?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三郎就比他们强出许多,不愧是她们罗家的儿郎!

“阿姊,我包的角子,你们尝尝吧。”三郎这时候端了一盘煮好的饺子到做豆腐的草棚里。

“好。”罗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捏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又捏了一个送到身旁的罗二娘嘴里,姐妹俩吃得眉开眼笑。

“怎样?好吃吧?咱今天晚上就吃这个。”面团和馅料都还有不少,等晚一点,院子里这些人都下工了,他们一家人就一起包饺子吃。

“好吃!你多做点,我拿一盘回去。”那偏心的老太婆没有道理可讲,要是被她知道自己两口子在外头吃了好吃的却不想着她那心肝宝贝六郎,还不知道怎么不高兴,就算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地里肯定也得给她小鞋穿,或者将来再寻个缘由敲打。

“那有什么,我到时候多做一点让你们拿回去。”罗用满口答应。大娘虽然没有多说,但林家那边的情况他多少也知道一点,之前那大半年时间,罗大姐可是顶着那边的压力在看顾他们兄妹几个,如今自己起来了,自然不能再叫她难做。

说着,罗用又让院子里这些帮工的都尝了尝这个饺子:“啥时候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也做几个给他们尝尝,都知晓吃法了,将来买豆腐的人才会多。”

帮工们笑嘻嘻过来吃了饺子,虽然就这么一盘饺子,一人只能分到一两个,可别的不说,光是这么好的白面,他们一年到头也就能吃上几回,白面精贵,不舍得吃啊。话说三郎做的这个角子实在好吃,他们现在先记个味儿,将来自己才好照着做。

吃完了饺子,大伙儿干活更有劲了,手上忙活着,嘴上还不停说着三郎如何如何,这几天有不少县城里的人跑他们这儿来买豆腐,不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罗三郎接待起来都是游刃有余,看得这些村人很是佩服。

有时候罗三郎还会给他们讲讲经营之道,那些新奇的理念,很是让人耳目一新。比如他说,他们西坡村多几户人家做豆腐也不要紧,只要能把名声做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到他们这里来买豆腐,那么到时候无论村人们每天做多少豆腐,都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比如他还说,来他们西坡村买豆腐的人多了,旁的钱也就变得好挣了。比如说有些人远道而来,当天不能打一个来回的,村子里可以给他们供应饭食和住宿,赚取些许银钱。夏季炎热,可以在路口摆个茶摊,等等等等。

在这些村人眼里,罗三郎简直就是顶顶的聪明人。

乔大公子撇撇嘴,听得有些不以为然,那罗三郎确实是有几分能耐,不过自己将来肯定比他更能耐。在这山沟沟里能有什么搞头,等他学会了做豆腐,就到城里去开一家豆腐坊,稍作积攒之后,再把自己的豆腐坊开到太原城,开到长安……

熊熊斗志燃起,乔大公子身上愈发有劲,把石磨推得呼呼作响,看得院子里一众帮工连连咋舌,这城里来的小孩力气就是大啊!

那边,罗三郎独自一人出了院子,顺着他家院子附近的一条土路,爬上村口那个小土坡,这地方视野好,村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的,都可以看到。

在罗三郎的记忆中,从前他在城里读书的时候,每到休息的日子回到村里,远远就能看到,阿母和阿姊站在村口这片高高的土坡上……

罗用踩着积雪爬到坡上,看到那里已经有人了,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孩正缩着身子蹲在那儿。

“这冷的天,你蹲这儿干啥?”这小孩罗用知道,他爹这会儿就在罗家院子里干活呢,怪不得蹲这儿缩着呢,估计刚刚爬坡的时候,都是猫着腰溜上来的,要是被他老子给逮着了,少不得要挨顿训。

“阿爷进城送豆腐去了,说回来给我买炊饼。”那小孩一看是罗三郎,就有点心虚,生怕他给自家老子告状,他爹娘这几天都不知道跟他说了多少回了,天太冷,叫他老实待在屋里,不要总往外头跑。

“你现在回去,我不告诉他们。”罗用说道。

“……”那小孩儿蹲那儿磨磨唧唧的,就是不肯走,前几天他爷爷差不多就是这个点回来的。

“……”罗用就站那儿看着他,心想这小子要是再不肯听话,自己就把他拎到自家院子去,叫他爹好好揍一顿,这冷的天,这么丁点大的小孩,穿得这么少,一直蹲这儿吹风,一旦生病了那可不是闹着玩。

就在两人对峙的功夫,村口前边那条土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个人,那小孩眼尖,一下就认出是他爷爷,口里喊着阿爷,站起来就往坡下冲去。

“别过来别过来,这冷的天,你跑这儿来干啥?”那老头见到他孙子,连忙小跑过来。这大冷天的,前些天下的雪堆积在路面上,被人踩得要化不化,形成一个个泥泞的雪洼子,一脚踩下去,能冻到骨头里。

明明是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完全已经是一个小老儿了,那老头三步两步跑到近前,弯腰将他孙儿抱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明显是吃力的。

小娃娃不懂事,还闹着跟爷爷讨炊饼吃,直到老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饼递给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窝在他爷爷怀里啃起饼来。这么一块炊饼,对村子里这些小孩来说,已经是顶顶好吃的东西了。

这老头从罗用这里拿豆腐,一斗豆子能换到十三方豆腐,多给三方,算是批发价,他今天早晨背过来三斗豆子,罗用给了他四十方豆腐,多给的那一方是添头。

这些豆腐背到城里,一般情况下,四方豆腐能卖一文钱,这一筐豆腐就能卖十文钱。最近城中豆腐价格比较乱,有些村民看人开价,价格高的,甚至还卖到过一文钱一方,不过那是早前了,最近这些天背豆腐进城的村人多了,价格也就稍微稳定了一些。

这年头粮食便宜,今年秋里,一斗米才能卖到三文钱,豆子那就更便宜了,两文钱一斗都没什么人要。农户人家辛辛苦苦一整年,一亩地也产不了几文钱,所以就算是辛苦,路途遥远天气恶劣,这几天还是有不少村民背了豆腐进城去卖,而且还不断有人加入。

罗用站在坡上,看着陆续有村人从这条小路回来,他们一个个衣衫单薄,双脚被冻得黑红开裂,脸上却都带着喜色,显然,卖豆腐挣到的这些钱让他们感觉十分满足。

罗用听说过,这个朝代的长安城,是怎样的一番繁华景象,他也知道,这时候是有各种贱籍存在的,很多人对于自己的生死都不能自主。

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究竟是一个偶然,还是有谁在刻意安排。若是刻意安排,那么对方究竟希望他做些什么?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

无论身在何处,何年何月,他都只会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也许上天可以决定让他什么时候死,却不能决定让他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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