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离石县之行收获颇丰,有了罗用带回来的这些东西,罗家这些大孩小孩着实过了一个好年。

最高兴的莫过于罗二娘了,想想之前那小半年时间,那又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算着家中一日少过一日的钱粮,她心里都愁成什么样了。

若真按村人说的,把弟弟妹妹送去给人当奴仆婢女,从此可就成了贱籍,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若不那样做,难道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家中?

哪曾想三郎这才醒来两个多月,家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番景象,现在她们不仅吃得饱住得暖,每日里还能有些收入。

卖腐乳的收入很稳定,虽然他们家院子现在看起来不如村子里那些卖豆腐的人家热闹,但实际上挣得并不比他们少,腊月廿五那一日,罗二娘她们还做了许多许多鸡蛋糕,换来不少粟米和铜钱。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九,五十……”这几日,闲来无事的时候,罗用就教四娘五郎他们学数数,为了最大程度地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罗用就直接拿家里的铜板给他们数。

五郎很逗,每次给他五十文钱,他都能给数出六十文来,罗用就在一旁笑眯眯听着,偏还不肯出声提醒他,数完了就跟他说不对,叫他再数一遍,再数,还是六十文。

四娘比五郎年长两岁,对数字又比较敏感,一百以内的数数早就难不住她了。

罗用这几天都是给她一簸箕豆子,再给个小棍,让她用这些东西练习写字。四娘耐性差点,也不太爱写字,每次写着写着就开始拣豆子,很快那一簸箕豆子都给她拣得干干净净了。

“三十九,五十,五十一……”五郎还跟那儿数着呢。

“三十九后面怎么就五十了?”四娘终于听不下去了,刚刚她还假装自己在认真练字来的。

“三十九、三十九,四十,四十一……”五郎总是纠正过来。

“阿兄,我肚子饿。”四娘对罗用说道。

“想吃什么?”罗用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粘豆包,要沾糖和豆面。”四娘道。

“就你会吃。”二娘笑骂道。她这会儿手里头正搓着毛线,这么软乎的羊绒,在他们这里也是比较难得,头一回搓毛线,她做得十分小心细致。

“那你出去拿豆包进来嘛,我要两个就行了。”罗用说着递了一个大大的海碗到四娘手里。

“我也要两个。”二娘也道。

“我要四个。”五郎说。

“啊呀,呀……”下边那两个小的流着口水咿咿呀呀。

“汪汪!”麦青和豆粒儿表示它们也要吃。

四娘实在嘴馋,也不管外头刮风下雪的,抱着粗陶碗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就从外头装了一大碗冻得梆硬的粘豆包进来,将它们放在炕头那灶上蒸着,顺手又在下边添了一把火。

五郎这时候也把装红糖和豆面的坛子给抱了过来,又取来一个大陶碗,用调羹取了一些豆面和红糖搅在一起。待锅里的豆包蒸好了,姐弟几个一起就用这碗里的红糖和豆面沾着粘豆包吃,又香又甜,又粘又糯。

村子里那些忙碌了快一个月的人家,这时候也都纷纷闲了下来,年后这些天也没什么人到西坡村来买豆腐,预计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生意才会开始回暖。

田崇虎又跑罗家来问了一回,问罗用什么时候肯教他们做豆腐,罗用说叫他们十六那一日再过来。

听大娘她们说,前些日子村子里有一个出嫁的女儿总带着她男人回娘家帮忙做豆腐,然后村里其他人家就都有些紧张起来,甚至还有人直接对那家人施压,要求他们不能将做豆腐的手艺传给出嫁的女儿。

罗大娘还说,最近在林家那边,最得林老太太的心的,就数林二郎。

当初林五郎在家里盘了一个火炕,狠狠馋了林老太太一把,然后自己就跑城里去了,后来还是那林二郎得知了自家老母的心思,跑城里找罗用他们学了盘火炕的手艺,回家给老爷子老太太盘了一个,然后这段时间以来,那老太太就直说还是二郎最孝顺。

罗大娘还说,乔俊林他舅舅发达了,这些年经营下来,终于在长安谋得了一个官职,虽然只是九品官,但对于眼下的寒门子弟来说,已经十分难得了,何况还是京官,只要经营得当,将来还会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乔俊林这个舅舅跟乔俊林的生母从前的感情是很好的,后来乔俊林的生母去世,他也一直留意着这个外甥的情况,这几年虽人在长安,对于林家那些事,多少也是有所耳闻,这一次他就托人带信过来,说是想把乔俊林带去长安培养。

对于这样的事情,乔家那边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刚好他们乔家近年也出了一个当官的,若是能跟乔俊林他舅舅那边拉上关系,自然也是很有好处。

说白了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乔俊林他老子说不,当然他也没有想要拒绝的意思,这儿子跟后母所出的几个弟弟妹妹不能好好相处,一直放在乡下也不是办法,若能被他舅舅带去长安,自然是最好的,这样一来,对于他的生母,自己也能少些愧疚。

·

让罗用没想到的是,乔俊林那小子在离开之前,特地还跑到罗家院子这边,跟罗用道别。

听说这小子过年那几天是回家了的,这时候不止怎的又回来了。

那天傍晚刚好也没下雪,几阵北风吹过后,原本黑压压的天幕被吹得有些泛白,气温一下子也变得很低很低。

“哪一日出发?”站在自家院门前面,罗用一时也不知要和对方说些什么,叫他进屋坐会儿,他也不进去。

“元宵节过后。”乔俊林站在院外比罗用略低的位置,微仰着头说道。

“元宵节那日你可还在村中?”罗用问他。

“……”乔大郎顿了顿,说道:“在。”

其实家里那边是叫他早些回去,在家过完元宵节,然后再安排他去长安的事宜。

“既然在的话,那就来我家帮忙做鸡蛋糕吧。”罗用说道。腊月廿五那回他家的鸡蛋糕卖得特别好,正月初五相对少做了一些,但也都卖完了,十五这一次,估计买的人又会增多,罗用打算多做些。

“……”乔俊林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罗用半晌,然后捏了捏拳头,转身便离开了。

罗用站在院门口哈哈笑出声来,一边还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十五那日,莫要忘了。”

“……”乔大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看着少年郎离去的背影,罗用想起当初他刚来西坡村的情景,这小子不错,颇有些韧性,也不爱偷奸耍滑,罗用看着还挺顺眼。

乔家那些事,对罗用这种两世为人的家伙来说,也许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乔俊林来说肯定就不是那样,不仅自身被发配到了乡下,就连陪伴他成长的婢女也被逼得险些没了活路。

他大约已经做好了自力更生的心理准备,只是这世界之大,天地茫茫,何处能有他的立身之地?

对于乔俊林的处境,这个少年的彷徨和不安,罗用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是没有多说而已,那些说在嘴里轻飘飘的话语,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在罗用的生命中,也曾有过一段艰难的岁月。

他小时候被人拐卖,卖给一对未能生育的夫妻。听说有不少家庭在买了小孩以后都会好好对待,只可惜罗用并没有那样的运气。

他记得自己有一次被叫去井边打水的时候,低头看着那水井中荡漾着的水波,和水面上轻轻摇晃着的那一抹亮光,心里就有点想要跳下去。

当时的罗用还年幼,心中并无多少对于死亡的恐惧,也无多少对于生命的眷恋。

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时间总是过得太慢,每天都很难熬,他知道只要长大了情况就会有所改变,然而成长的道路,却又是那样的漫长……

后来那个贩卖人口的集团好像被连锅端了,很多小孩都被送回到原来的父母那里,罗用因为被拐的时候还太小,自己基本没有记忆,当初贩卖他的那些人,也说不清楚他的由来,之后他就被暂时安置在了福利院。

再后来,他就被罗奶奶领养了,头一回见那个一脸严肃的老太太的时候,罗用并没有对自己将来的被领养生活有多少期待。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十分严肃刻板的老太婆,其实特别好相处,两人一起生活了十五六年,她从未对罗用高声说过话,更别说动手了,每当罗用不懂事的时候,老太太就会用她特有的平和刻板的语气告诉他,那样做不行,为什么不行,以及有可能带来的恶果,一样一样全都跟他讲清楚了,一次没用,她还会告诉他第二次,第三次……

还记得当初刚去罗奶奶家那会儿,罗用特别嘴馋,那老太太一天能给他煮四五顿,还一直跟他说,想吃什么就说出来,人都是因为没得吃才嘴馋,吃多了自然就不谗了。

所以罗用现在对待家里这几个小娃娃,也是这样的态度,不就是嘴馋嘛,那就吃呗,吃到不谗为止。

说起来,罗用原本也不叫罗用,这个名字是在被罗奶奶领养之后,重新取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来自何处。直到这一次穿越之后,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就是罗用,无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七世纪,他就是罗用,不是别人。

这些日子,将那少年的彷徨和成长都看在眼里。

相对于罗用儿时的经历,乔俊林那小子几乎都能算得上是个幸运儿了,只是他自己却并不知道,罗用也不打算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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