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杜七郎从河东道归来,很快又在长安城掀起了波澜。

原本已经快要过气的昔日名妓白夜瑛,因那杜七郎的一首新词、一块牡丹坐垫,一时间风光无两,以二十八岁的高龄,将这些年新冒出来的那些个花红柳绿小嫩草们都给秒成了一地残渣。

说起来,这时候计算年龄的方法着实也是有些坑爹,那白夜瑛乃是年末出生,按照后世的算法,她现在也就二十六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到了这里,生生就被算成了二十八岁,待几个月后再过了年关,可就是二十九,离三十也就近得很。

不过这时候的文人还是要讲情操讲品味的,逛个青楼听个曲儿什么的,也并非都是冲着那些水灵灵的小姑娘而去,这些人所追求的,更多时候还是雅致,就算有什么食色性也,那也得整一块漂亮的外皮包装一二,也正是因为如此,那白夜瑛才能有强势逆袭的机会。

之后的一段时间,长安城中大街小巷都流传着白夜瑛和她那一块牡丹坐垫的传说。

凡是有幸能得一见的,都说是惊为天人,与那风韵无边的白夜瑛实在是相得益彰,美不胜收。

这一日,数位郎君在坊中某一家酒楼喝酒,席间便有人谈及此事。

“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坐垫,竟能得人如此吹捧,实是可笑。”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郎君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

“六郎可见过那垫子?”同桌好友问他道。

“未得一见又如何?”那年轻郎君无所谓道:“不过是一块垫子,见与不见又有什么要紧。”

“六郎此言差矣。”同桌另一位青袍郎君笑道。

“此话怎讲?”那被人唤作六郎的年轻人不服气道。

“那牡丹坐垫,我倒是有幸见过一回。”那青袍郎君笑着说道。

“季兄以为如何?”桌上当即有人便问。

“着实是个妙物。”青袍郎君赞道。

“如何妙法?”先前那人依旧是不服。

“那垫子上的牡丹花,乍看之下,仿若真物,细细观之,亦是精妙非常,造此物着,于着色一事上,心思极巧,单单只是一个花瓣,便用了红白粉蓝绿玄赭等色,颜色多而不杂,很多颜色就只在关键处用那一点点,同样的颜色,有些地方用得厚,有些地方用得薄,很有讲究。一般人不仔细看,肯本不知道他用了那样多的颜色,就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一朵真花一般,要细细观之,才能知晓其中精妙……”

听他这般细说,酒桌上众位郎君也都听得有些心痒,盼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见一见那个传说中的牡丹坐垫,只可惜以他们的出身,这会子怕是见不着那白夜瑛。

几人正说得兴起,突闻楼下传来一阵喧闹。

“怎么回事啊?”一人问店里的伙计道。

“几位郎君,楼下有几辆从河东道过来的牛车,正欲往马氏商行而去,听说他们车上就有牡丹垫子,这不,被人给拦下了,非说要买。”那年轻店伙计一脸兴奋地说道。

“果真?”几人行到窗边,往那窗外一看,果然就看到一堆传长袍的穿短褐的穿胡服的、还有那穿着衣裙的小娘子夹杂其间上串下跳,这些个一起,把那几辆牛车团团围住。

“哎,你们是马氏商行的人啊?”有人扬声问道。

“不是,我们就是去还牛车,顺便在他们那里落一下脚。”这些个赶车的汉子被热情彪悍的长安人给围得手足无措,好在其中还有一两个能勉强撑住场面的。

“那你们这些货是要运往何处去卖?”马上又有人问了。

那马氏商行距离这里不远,这一带的人基本都知道,不过他们这些人既然不是马氏商行的,那就应该不会在马氏商行卖货了,究竟要在哪里卖,他们得提前打听清楚不是。

“还未想好。”一个汉子诚实道。

“哎,那刚好,你们也不用想了,就在这里卖了吧。”众人起哄。

“对对,就在这里卖了。”喧哗声顿起。

那几个赶车的汉子面面相觑,他们刚刚就是走在路上,听人说起那牡丹垫子,哥儿几个就相互说了一嘴,这回这两车货看来是不愁卖了,结果就被人给听了个正着,这不,就叫人当街给堵了。

话说早前罗用跟那杜惜谈好,叫自家十几个弟子跟着他的人一起来长安,顺便帮他赶牛车,再顺便,他们自个儿也从马氏商行租了两辆牛车,之前攒下来的那些做好的羊毛毡垫子,基本上都在这儿了。

“人太多了,怕乱。”那几个汉子都很犹豫,生怕等一下一乱起来,这两车货都得被人抢走。

刚刚进城以后,杜家那边就来人把自家的东西接走了,余下他们几个,打听清楚了马氏商行的位置,就打算先去那边再说,虽然他们这些人跟马氏商行也没多少交情,但好歹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总是要放心些。

没想到眼瞅着就快到地方了,竟然就因为一时没管住嘴,生生就被人给堵这儿了,这坊中小街也不像外面的大道时时都有那巡逻的,一时竟也没人管。

“怕什么?”

“乱不了乱不了……”

“莫要磨蹭,赶紧摆出来卖了便是。”

“摆出来摆出来。”

“你且说,一个要卖多少钱,某今日身上刚好就带着钱。”

这些个人乱哄哄地堵在那里,想走也走不了,要不然就……卖了?

“二百文钱一个。”一个汉子试着开价道。

临行前,罗用也跟他们说了,这垫子的价钱,叫他们自己看着办,横竖他那边是卖一百文钱一个,千里迢迢送来长安城,怎么着都得卖个一百五以上的,当然,如果行情实在不好,或者是遇着形势艰难的时候,就算是亏本那也得卖啊。

这会儿见这里这么多人,一个个都热情高涨的模样,其中一个汉子壮了壮胆子,就喊了个两百文的价钱。

“……”人群中俱是一默。

“你们那垫子什么样,先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两百文钱?牡丹坐垫?开玩笑吧!别是不一样的东西,那可就空欢喜一场。

那几个汉子也被这些人的态度变化弄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想想拿出来就拿出来吧,反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们把那些垫子千里迢迢运来长安城,可不就是为了卖钱。

“行。”那几个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也算是达成了统一意见。

当即便有人掀开牛车上的油纸一角,从里面抽出一张羊毛毡坐垫,因为先前听这些人都在谈论牡丹坐垫,所以他这时候拿出来的,也是一个牡丹花样的,只是这个垫子,比罗用先前交到杜惜手上那个,尺寸那就要小多了,就是正常大小的一个坐垫。

“两百文!这个垫子我要了!”众人一看,垫子还是那种垫子,就是小了些,那也没关系,两百文划算啊,趁这几个乡下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赶紧买了吧!

“我也要我也要!”人群中登时就炸开了锅,一个个都喊着要买。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啊!”

“我要买一对!”

“我先来的,你得先给我拿。”

“给我五对牡丹花样的!”

“我要两对,两对两对!”

“哎,后面的别挤啊。”

“前面的买完没有啊,买完了赶紧出来啊。”

“这边还有青松绿竹这些图案的。”

“我不要青松的,我就要牡丹花样的。”

“哎,这个芍药花也好看。”

“这个是什么花?”

“这是昙花吧?”

“莲花莲花!再给我拿两对莲花的!”

“牡丹呢?牡丹还有没有了?”

一群大老爷们,尽捡那些千娇百媚的花样儿买,原先罗用考虑到文人的喜好,特意做出来的那些个青松绿竹,反而倒是不怎么走俏。

哦,说着说着倒是把先前那几个人给忘记了,就是先前在酒楼上谈论牡丹坐垫的那几个,这会儿他们也早已经不在楼上待着了,正挤在人群里跟人抢垫子呢。

就连早先那个对牡丹坐垫的传说很是不以为然的那位仁兄,这会儿也扯着喉咙跟那儿喊:“牡丹牡丹,再给我一个牡丹花样的,我这儿不成对啊。”

“哎,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这些个从离石县过来的汉子们,着实是被长安人的消费能力给震慑住了,一个坐垫二百文钱,这些人竟然还能抢着买。

他们却是不知,赶时髦这回事,从来都是不计成本的,这么好挣的钱,基本上也就是这么一回了,等过了这股子热乎劲儿,市场就会逐渐回归理智,赶明儿再有人把这种垫子给仿出来,竞争起来,价格就再难上得去。

·

长安城中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热闹景象,离石县这边就安静许多,收完了庄稼,又交完了各种税费,天气也渐渐冷了起来,九月中旬,他们这里就开始下霜了。

今年官府又没有发徭役,于是他们这里的人就需要交布匹,一日徭役折成布料三尺七寸五分,这便叫做输庸代役。

一天三尺七寸五分,二十天便是七丈五尺,若是遇着闰年,还需另加两日。

徭役虽苦,可这么多布料,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够拿得出来的,尤其是有一些家庭还不止一个男丁,像林家那边就有四个兄弟,这一口气交出去,可就是好几匹布料。

最近这几年,徭役都不算很重,所以很多家庭都是宁愿服徭役也不肯出这个布料,只可惜这种事却也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这还只是徭役的部分,另外,每丁每年还要缴纳两石粮作为租,还有布二丈四尺、麻三斤,作为调。

租庸调都是按丁缴纳,就是家里有几个男丁,就缴纳几份,罗用还没有成丁,不需要缴纳这些个,但地税和户税却是家家户户都要缴纳的,只要你有人口,有种地,就躲不了。

地税也称地租,按土地多少缴纳。户税按户缴纳,这个户税也是比较重比较杂,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税,这时候的人基本上都是不会主动提出要分家的,因为分家就意味着要多缴纳一份户税。

后世的人一想到秋天,就是金秋十月,硕果累累,丰收的季节。这时候的人一想到秋天,那就是赋税和徭役,沉重的负担,以及马上就要到来的漫长冬日。

这一日,罗用看着天气不错,就赶着驴车往县城去了,近日,他听说城中有别县的人过来卖梨。

先前就有两个弟子帮他带了一些梨子过来,罗用当时接过那梨,用袖子擦一擦就要啃,结果却被自家弟子给笑话了一通,说那梨子是要蒸熟了才吃,要么烤着吃也行,就是没有生吃的。

被人当了一回土包子,罗用也是有些无奈,蒸着吃炖着吃也就罢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梨子这玩意儿竟然还能烤着吃。

不过甭管怎么吃,那梨子的滋味着实还是不错,二娘她们都很喜欢,这一日没什么事,罗用就赶着驴车进城,打算多买一点回来,冬日里气温低,多放一些时日也不容易坏。

先前杜惜从他这边买走不少东西,又把上回的欠款给还清了,罗三郎这会儿手头上有钱啊。

这两日,天气愈发冷了,才刚过九月,夜里就要下挺厚一层霜。

二娘近来也不织毛线袜子了,就开始给家里这些兄弟姐妹织毛衣毛裤,其中最早穿上她织的毛衣毛裤的就是罗用,因他时常都要出门。

虽然四娘也时常要出门,但在二娘看来,她那纯粹就是瞎跑,四娘哪一日若是嫌冷了不肯出门,二娘还得替她高兴呢。

二娘织毛衣的时候,听了罗用的建议,给他织了个高领的,至于颜色,考虑到成本问题,罗用就给自己选了个深灰,黑色也不错,但纯正的黑色比较贵,自己穿,犯不着。

里面是深灰色高领毛衣,外面是深蓝色长袍,这件袍子是早年罗母给他做的,里面絮的是绵,也就是蚕丝,这玩意儿在他们这里也是比较贵,一般农户都不舍买,罗母当时也是考虑到他要到县里去读书,才给他做的这一身,为了能多穿几年,衣服也做得比较宽大,袖子里面还留了布料。

前些时候天气冷了,罗用又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穿,二娘见他袖子短了,便帮他又放出来一截,这样一来袖子倒是够长了,就是袖口那里,有一圈布料的颜色跟别处不一样,罗用全当它是装饰了。

身上穿着毛衣毛裤,脚下也穿了羊绒袜厚布鞋,这一身穿起来,坐着驴车出门,倒是不觉得冷。

只是走着走着,天色却是变了,原先明媚的好天气,也变成了昏沉沉的大风天,罗用想想横竖也没多少路了,干脆就没折返,继续往县城方向去,结果还没来得及进城,空中却又飘起了雪花。

这才刚到十月,今年这场雪着实是来得早了。

罗用只得把车上备着的蓑衣穿起来。这个年代毕竟不比后世,交通不发达,到处也都是荒无人烟的模样,出门在外,有条件的一般都要给自己备个蓑衣油纸之类,免得挨那雨浇雪打的。

这一刮风一下雪,天气也愈发冷了,罗用穿着蓑衣坐在驴车上,一晃一晃地往县城的方向去,只想快些到地方,到相熟的食铺去喝碗热汤。

好容易进了城,时间已经快要过午,五对这时候也是又累又饿又冷,待进城后,也不需罗用说什么,快步就往熟悉的汤饼铺子去了。

“吁!”不曾想,还未到地方,罗用却叫它停车。

“昂……昂……”五对虽不乐意,却也只好慢踩几步,在街边停了下来。

许是刮风下雪的缘故,这街道上空荡荡的,也没什么人,连那牛车马车都少见,大约都安置到院中去了,毕竟牛马也经不得这风雪天。

“老翁,你这梨子如何卖?”

罗用也是没想到,一来竟然就能被他给遇着卖梨的,这样恶劣的天气,着实也是不易。看他们筐中的梨子也是比较大个,比先前他弟子给他带的更好一些。

“两文钱一个。”卖梨的老汉这时候正袖着手蹲在墙角。

他们之所以会推着一车梨子,走这远的路,跑离石县来卖梨,不过是听人说这边来了不少商贾,能卖得上好价钱,何曾想过今年这场雪,竟是下得这般早。

“你若买得多,就按五文钱三个。”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与那老汉应是祖孙。

寒风携裹着雪花在这条空荡荡的街道上呼啸而过,这少年人穿得不多,却也并不似他祖父那般佝偻着身子缩在墙角,罗用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衣物,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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