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王当他们终于回来了,赶着一群山羊,一路从定胡县回到了离石县。

随着春季的即将到来,他们这一片地区羊绒的价格都降了,山羊的价格也基本回到了从前的水平,尤其定胡县那边的价格又要比离石县这边低一些,王当他们这回过去,对比两地差价以后,便用最近挣来的钱粮,从那边收购了一批山羊过来。

他们赶着这一小群山羊在离石县里逛了一圈,卖掉没两头,剩下的都赶回来了。

山羊这东西一时卖不掉夜不愁,可以自己养起来,春天的时候卖不掉,就养到今年入冬,等到了冬天,价格肯定就又上去了,而且他们这回收来的这一批山羊不算很大,养一养还能接着长。

“……我都和那边的人说好了,等挖完了那六万个树坑,再过去收枣子。”这回没有给罗三郎带枣子过来,王当还觉得怪不好意思。

“枣子的事不用着急,家里还有不少呢。”枣子什么时候收都一样,他们这回收过来这批山羊不错,价格也合适,过了这村很可能就没这店了,不用说自然是要先收山羊。

“这些羊身上都开始掉毛了,你看我这路上给他们捋了捋,就捋下来这么多。”陽大郎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团羊毛递给罗用看,那上面有略粗的羊毛,也有细软的羊绒,夹杂在一起,要想用那些羊绒纺线,还得好好挑拣一番。

“用铁齿的刷子刷一刷,可能快些。”罗用从前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这个事。

“我看也得用铁齿的,它们这毛长得又软又厚,木梳子怕是不好使。”旁边有一个围观的村人也这么说。

今天王当他们从定胡县那边回来,不少村人听到了消息,就忙里偷闲跑出来瞧热闹,罗用也来凑了凑热闹,这年头信息闭塞,不多出来找人唠唠,就啥事也听不着。

听陽大郎等人说,定胡县那边有个孟门关,孟门关就在黄河滩上,有着大片大片的滩涂地,当地人在那里种了很多桑树和枣树。

“竟还种桑树?”罗用以为养蚕那都是南方的事。

“要种桑树的,近来天气暖和些,当地人都开始预备养蚕的事了。”陽大郎道。

“冬日里那蚕怕是经不住冻吧?”罗用好奇。

“原本只养一季春蚕,这不有火炕了嘛,有些个胆大的,今年就想早些开始养,只等桑叶一长出来,就立马弄了蚕种回来养上,早养早收,说不定到时候还够时间再养一季的。”一说到挣钱的营生,那些定胡汉子们个个都很来精神。

“那定胡那边也产丝绸啊?”罗用问道。

“产啊,咋不产。每年一到出绢的季节,北边就来商贾了,有拿钱过来买的,也有赶着大群的牛羊过来换的。”王当捧着他媳妇给他做的一碗炸酱面,蹲在院子里吃得津津有味。

“怕是不够卖的吧?”听着这些事,罗用也觉得颇有滋味。

“那也不一定,好多北边的商贾也不来我们这边,直接在关内道买货,关内不也有丝绸的嘛。”陽大郎这时候也从屋里抱了一碗炸酱面出来。

“咱定胡的绢布还是要便宜些。”王当说道。

“那也不一定。”陽大郎又说:“北边的商贾来得少的时候,价格自然就要便宜些,若是来得多了,价格自然就上去了嘛,有时候不够货,还去汾州和太原府那边调货。”

“那大片大片的滩涂地,别提多肥沃了。”

“可惜咱都是没地的人。”

“也是不容易,有时候来的商贾少了,当年的绢布卖不着好价钱,又要交税又要吃饭的。”

“那也比没地强。”

听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对于孟门关那个地方,罗用大约也有了一点概念。定胡县那边主要也是以山地为主,但因为挨着黄河,拥有大片的滩涂地,又有南北商贾往来,照理说地理条件要比离石这边好一些。

不过孟门关,单那一个关字就带了许多血腥味,一到打仗的时候,这些个带关字的地方就要遭殃,军事要塞不是那么好当的。

对于丝绸,倒是罗用孤陋寡闻了,听这些定胡汉子给他科普,古时候嫘祖养蚕就是在他们河东道,他们河东道的人会养蚕那太正常了。

他们离石县许多人不也把家里的永业田叫做桑田的嘛,就是因为那田地是世世代代都分给他们家的,可以放心在上面种桑树,所以才叫桑田,口分田那就不叫桑田了。

罗用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刮了半天,貌似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在他们离石县这里,还真没听说过有谁养蚕的,可能是因为海拔太高了,气温太低不适合养蚕的关系,也可能是不适合种桑树。

“阿兄,回去吃饭了。”四娘这时候也跑来喊罗用回家吃午饭。

“哎,来了。”罗三郎口里应着,人却依旧不动弹,又问那些定胡汉子道:“那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孟门关那边不是有很多桑葚。”

“那还用说,古往今来,从来没听说咱孟门关在那时节饿死过人的。”陽大郎等人吹嘘道。

“阿兄,你快些。”四娘又催。

“哎,来了来了。”罗用连连应承。

“汪汪!”麦青豆粒儿也跟着着急,罗用不回家,它们也开不了饭啊。

“来了来了。”罗用终于拖不下去了,一边起身往院子外头走,一边还与王当等人约定:“待到今年桑葚成熟的时节,我定要与你们一同去那孟门关走一遭。”

他一定要收多多的桑葚放在空间里头慢慢消耗,自打穿来这里以后,他空间里头的东西一直都是有出没进的状态,毕竟他家好几双眼睛盯着呢,实在很难糊弄过去,尤其是对于吃的东西,家里头那几个连上一顿多出来几个杂面饼都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些个更加精贵美味的食物就更别提了。

罗家的中午饭吃得也算不错,主食就是粟米粥和杂面饼,菜是鸡蛋炒豆腐和熘肝尖,另外还加了一小碟腐乳凑作一盘。

四娘这丫头嘴馋爱吃,对于做饭这件事那是相当有热情,现在罗家这一天三顿基本上都是她在操持,有时候二娘彭二她们也会上手去帮帮忙,罗用基本是不怎么管,尽等着吃现成的。

“这猪肝炒得不错。”刚开饭,罗用便夸这猪肝炒得好。

他现在反正是一天照三顿夸,二娘她们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四娘却依旧十分受用,这丫头看着也是个精明的,偏偏就是经不住夸。

“猪肝好吃,明日再有人杀猪,我再去买。”二娘也道。

最近他们村几乎天天都有人杀猪,有杀猪自然就有内脏下水这些东西,村里人拿了粮食过去换,价格也是比较实惠的。

这时候的猪也没给喂这个药那个药的,吃着就很放心,内脏也没什么残余毒素,又是每日两三顿热食养出来的好猪,这猪肝吃起来别提多香了。

一群大孩小孩围着饭桌吃得呼哧呼哧的,别看一个个身量都不大,可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呢,个个都很能吃,连六郎七娘那两个小的都不遑多让。

彭二刚来的时候还不怎么放得开,罗用看她好像没怎么吃饱,就常常叫她敞开了肚皮使劲吃,时日久了,她也就稍稍放开了些,起码拿饼子的时候是不会手软了,一顿也能吃掉好几个,就是吃菜依旧比别个少。

吃过中午饭,兄妹几个收拾收拾饭桌,没吃完的饭菜留着晚上热一热继续吃,碗筷收一收,二娘和彭二两人拿去洗了,她俩都是干活麻利的,两个人一起上手,倒了热水在木盆里,三两下就洗完了。

五郎用一块旧麻布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的,一会儿客人来了,还得在这张桌子上做买卖呢,他们兄妹几个也是习惯了在杂货铺这边吃饭,不爱去厅里,万一吃着吃着客人来了,又得往这边跑,也是麻烦。

吃完了饭,罗用看看没啥事,灶头上空着也是空着,于是就拿了这几天积攒的废油出来熬肥皂。

自打头一回通宵熬了一晚上以后,罗用就再也不在夜里熬肥皂了。前几天他在杂货铺这里熬了一回,四娘五郎她们立马知道那个糖糕的话是骗人的了,那东西是用猪油做的,不是用白米,再说也不搁糖。

“阿兄,这个东西能吃吗?”五郎那小子当时还不死心呢。

“不能。”罗用告诉他这个残忍的现实。

“为啥不能吃啊?”明明是用猪油做的啊,怎么就不能吃呢?

“这里头搁了一样厉害的东西,吃了你肚子就坏了。”火碱这个东西太危险,罗用直接就把它们收空间里头了,倒也不是担心四娘五郎两个乱动,这两个大的已经晓事了,也听话,就怕下面那两个小的误食。

今天罗用又摆开家伙什开始煮肥皂,家里那几个小的就又围过来了,看样子还对那个传说中的南方糖糕念念不忘呢。

“等阿兄把这些臭肥皂卖了,就买米回来给你们蒸南方糖糕吃。”罗三郎对自家那几个小孩说道。

“阿兄,那南方糖糕好吃吗?”这几个小孩最关心的还是吃,对于这个不能吃的臭肥皂,他们就不怎么关心。

“好吃,又甜又糯,还粘牙。”罗用笑眯眯道。

那几个小的一听说那糕又甜又粘牙,登时就美得不行,这年头甜食还是很稀罕的,就算是在罗家,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得上。

“阿兄,我来帮你做臭肥皂吧。”四娘那丫头自告奋勇道。

“不行,这个你做不了。”这肥皂的制作过程,怎么说也是要经过化学反应的,罗用哪能放心将它交给一个小孩子,万一到时候再出点意外。

“要不我来吧。”彭二这时候也从外面进来。

彭二现在主要就是负责喂猪,罗家前些日子杀了好几头大猪,现在猪圈那边,大猪就剩下没两头了,另外还有刚买来的十来头小猪,小猪吃得少,喂起来也省事。

彭二今天早晨起来喂过一遍,刚刚吃中午饭以前又喂了一遍,等下午天黑前还喂一遍,一天按三顿喂,已经算是顶精心的了。

至于那东坡肉,她今天上午就给做好了,那个容易,只要把当日收来的猪肉处理好了,再配些调料放在灶头上焖着就行。

“行,你来做做看。”罗用也不爱总守在灶头上,有人替把手自然是好的。

“这火一定要小,这里头加了料,火大了弄不好就要炸,你看这水和油的位置,这会儿就是这么高,一会儿煮着煮着罐子里的水少了,你就再加一点下去,还是这么高就好,也别加多了,还要记得搅拌,千万别搁那儿就给忘了。”

罗用细心给她说了这臭肥皂的做法,对这彭二,他还是比较放心的,一方面彭二目前的身份就是罗家的仆从,另一方面,罗用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对彭二的印象也是比较好,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已经相当稳重了,做活细致,对罗家这几个小孩也都很关心。

“家里没有绒线了,我上阿姊那边看看去。”二娘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臭肥皂的制作过程,然后说道。

“没有绒线你就歇两天吧,哪里就非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罗用劝道。

“哪里就歇得住。”二娘笑起来。都是吃过苦受过穷的,一天到晚叫她不干活在家里闲坐,心里头怎么能安稳。

“待到外头的雪再化开些,咱一块儿出去烧土粪吧?”罗用提议道。

“好啊。”二娘也知道他们家的土粪不够用,去年秋里虽然也攒了不少,但今年这么多地呢,又要种树苗又要种粮食的,哪里够。

二娘要去许家客舍那边,罗用不放心叫她一个人去,把煮肥皂的活儿交给彭二,起身与二娘一同出了院子。

彭二做活比罗用还仔细些,这活儿交给她,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许家客舍这边,最近经常会有一些本地人或者外地人拿了染好颜色的毛线过来找西坡村的人织毛衣织袜子之类的。

最早找过来的是一个离石县本地的地主,对方原本也担心西坡村的人不肯接这个活计,或者是那罗三郎会在中间阻拦,结果一拿过来,啥事都没有,刚好村子里那几天也快没活儿做了,当即便有人出来把这活儿给接了,也就花了那几十文钱,比他意料的便宜多了。

至于罗三郎,他倒是没说啥,就是让大伙儿公平买卖,谁也别坑谁,要是实在放心不下的,就找许家客舍的人当个中间人立个契约,当然,这个就不是免费服务了,毕竟人家也要担着麻烦担着风险呢,万一这买卖出现什么问题,中间人也脱不了干系啊。

不过来过几回的人都知道,西坡村那些小娘子做活还是很像样子的,你说织多大,她们就能给织多大,基本没多少误差,剩下来多少毛线也会跟织好的毛衣一起归还,目前还没听说谁家有那缺斤少两的毛病。

这年头的人都看重名声,西坡村的人也看重名声,之前因那田胜两口子坏了村里做豆腐的名声,村人就都很生气。

现在这个织毛衣的营生做起来,大伙儿自然也都很注意,谁家要是坏了村里的名声,那也是不能善了的,一套毛衣几十文钱的收入,就算是手慢的小娘子,半月左右也能织完,这是多么好的一个营生,自然是要悉心经营。

罗用和二娘过去的时候,大娘正在看毛线呢,这回来的是个陌生人,所以在检查材料的时候,大娘也就格外仔细。

她这毛线拿过来也不是自己做,一般都是拿回家去给她大嫂二嫂做。林大嫂林二嫂也算是沾了大娘的光,别人家都只有那未出嫁的小娘子学了这门手艺,她俩当人媳妇子的也学会了。

说起来这二人也是勤快的,最近每日里足不出户都在家里织毛衣呢,前些时候闹来闹区,林母终于也松了口,除了家里头这些活计,谁要是再赚点什么外快,意思意思给他们老两口孝敬一点就行了,剩下的都叫他们自己拿着。

这也是这个时代比较常见的路数,谁家儿女要闹分家,当长辈的不肯,双方僵持不下,可家里头也不能总闹个不休,于是就相互妥协一下,当家长们就同意让他们自己攒点私房钱,一般来说,矛盾暂时就能平息下去。

最近林家那两房正甩开膀子攒私房钱呢,林母看在眼里,心里头也有点子犯嘀咕,怎的从前给家里头做活的时候,就不见他们这般勤快?不过想想总归是自家儿子儿媳,勤快总比懒怠强,真要想田胜两口子那样,家里的老人还不得把心给操碎了。

前些天,罗大娘林五郎两个给罗用做满了一个月的活计,从这边拿了二百文钱回去,林母手里拿着那二百文钱,摸了又摸,心里头都不知道有多么舍不得,到底还是将其中一百文钱塞回五郎手里头:“这钱你二人自己收着,莫要叫那两房知晓。”

罗大娘给罗用学这个事的时候,还笑呢,说那两口子最近瞧他们倒是顺眼了,要不是看上面那两房不顺眼,哪里就能想得起他们两口子的好来。

罗用见大娘这般,便知她心里头应也是高兴的。总归是要在一个院子里头过日子,甭管家里的长辈好不好的,关系处得好,日子必然就要好过些。

“阿姊。”罗用和二娘一前一后走进厅中。

“二娘家里的绒线也用完了吧?正好,这里就有个活计,这位郎君要得急,价钱也愿意多给一些,两套毛衣半个月,你做不做得了?”大娘见罗用和二娘两人来了,登时高兴道。

罗用从门口这边看过去,就见光线略暗的厅堂当中,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未经染色的粗布衣裙,乌黑的头发低低地在脑后挽了个堕马髻,这时候她因为帮自家阿妹接了个好活计,显得格外高兴。

这就是罗大娘,虚龄十九,已经嫁为人妇。不过在罗用看来,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嫁与未嫁,都没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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