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身在长安城的乔俊林收到了罗用托人送来的两双靴子,一双是给乔俊林的,另一双则是给杜惜的。

对这胶底皮靴,不少长安人现在也都有所耳闻,一来皇帝这一次的动作着实很大,那些消息灵通的士族大家只要稍作探听,便能知晓其中原委。

二来嘛,右武侯大将军整日穿着他那一双皮靴四处晃荡,大伙儿想不看到都难,那些跟他同一个部门的大臣小吏们,更是天天看日日看,这都多长时间了,硬是没见过他换过一次鞋。

“这靴子现在据说是想买都买不着啊。”侯蔺捧着他外甥的那一双靴子,看得那叫一个爱不释手。

那西坡村的罗三郎也是个奇葩,听闻近来有不少人千里迢迢跑去找他买靴,结果他竟不买,言是要先给他的那些弟子一人做一双,搞得很多人心存不满,前些时日长安城中关于他的各种流言又多了起来。

不过这回这种情况倒也没有持续太久,据说是有那几个嘴贱的,在街边的酒肆胡乱编排取笑罗三郎,结果被刚好路过的郑侍郎好一通教训,当着一街人的面儿,把那几个小子们给臊得不行。

那郑侍郎乃是荥阳郑氏出身,荥阳郑氏乃是当下士族中的佼佼者,那郑侍郎在族中亦是颇有地位,谁又能料到,他这一回竟然会站出来帮罗三郎说话。

原本在这些士族当中,也不是人人都很仇视厌恶罗三郎的,对他有好感甚至是相当欣赏的人也不少,但是罗用所做的一些事情,毕竟是伤害了整个士族集团的利益,所以当有人站出来反对和抵制他的时候,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太大意见。

这一次这郑侍郎之所以会站出来,大约也是因为那几个年轻人的言行实在跌份,严重丢了整个士族团体的脸面,让原本还想忍耐一二的人都忍不下去了。

然后在这郑侍郎之后,接二连三的,竟然又有不少人站出来帮罗用说话,其中不乏一些有名望有地位的。

自打前些时候,唐俭从那离石县带回了竖式计算法以后,长安城中对于罗三郎此人的风评,多少也与过去有些不同了。

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上回罗用造纸,把原本只属于世族大家独有的造纸技术,给弄成了大路货,士族这些人当然很不高兴了。

这回罗用弄出这个竖式计算法,把原本属于胡商的不传秘法给弄成了大路货,这些士族的人也都跟着长了知识,生活中也因此带来了不少便利。

尤其是各家各府的财物方面,从前是只有那几个专业的账房先生能看得懂账目,有些个心黑的,都不知道要贪墨了多少去,现在这竖式计算法出来,大伙儿个个的都会点算账了,不像从前那么好糊弄了,想要在账目上做文章自然就比过去更难。

先有那烧土粪之法,再有这竖式计算法,眼下这大冬天的,家家户户都还用着当初从西坡村传出来的火炕呢。

就这,你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在大街上说那罗三郎如何如何,也难怪那郑侍郎听不下去了。

“能有如此好友,也是你小子走运了。”侯蔺感慨了一句,伸手将那双靴子递回到他外甥手面前。

“……”乔俊林接过他舅舅递过来的靴子,捧在手里,垂眼瞧着,一时间,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和罗用应也能算是朋友吧?

最早的时候,自己之所以会去他家,冲的便是那做豆腐的手艺,家中继母容不得他,一直被他视作依靠的父亲,也不如他所期待的那样重视自己。

那时候他被家里人送到乡下,感觉就像是被他们从那个家里赶了出来,根本不知道未来的生活要何去何从,于是便想学了那做豆腐的手艺,将来好歹不会饿死,不久之后又有了阿枝那事……

他那些狼狈落魄的模样,统统都被罗用看在了眼里,他的渺小他的无力,现在的乔俊林竭力想要掩藏和克服的那一切,罗用都曾看得一清二楚。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等到将来再一次相见的时候,乔俊林希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他希望自己能以一个成熟自信的形象站在罗用面前,让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狼狈的小孩。

“我去一趟杜府。”乔俊林对他舅舅说道。

“去吧,早些回来。”侯蔺摆手道。在他看来,他这外甥着实命好,又有罗用相帮,又能结交上杜十五那样的人物,本身又是个勤学向上的,将来的成就必然要在自己这个舅舅之上,或可出人头地,也未可知。

乔俊林拿着杜惜的那双靴子出门,在外头坊间的街道两边,见着不少提着篮子在卖羊绒的农人。

今年自打入冬以后,这长安城内外,杀羊的人就很多,主要就是为了那些山羊身上刚长出来不多久的羊绒,弄得那一阵子羊肉的价钱很是跌了不少,阿枝买过好几回,乔俊林也吃了不少。

近来这些在城里卖羊毛的,多是城外的农户,他们自家杀了羊,刮下羊毛之后再将羊毛和羊绒分拣开来,那羊毛便卖与人做垫子,价钱甚是低贱,羊绒的价钱就高出许多,许多商贾富户都愿收购。

寻常小富之家若是瞅着价钱合适的羊绒,也会收一些,待到攒得多了,便能与那些从西坡村过来的商贾换羊绒毛衣裤,一套羊绒毛衣裤若是两斤重,他们就得用三斤羊绒去换。

这时候,在城南的某个小作坊中。

“嘿,你小子手脚倒是挺快,拣得也干净,行了,去领两个炊饼吧。”一个身材高大面向凶恶的青年男子细细检查着对面那小孩儿交上来的货,见他这活计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些,便开口夸了一句。

“哎。”他对面那一个瘦的跟个猴儿似得毛孩子应了一声,一溜烟就往那炊饼去了。

打眼望去,他们这作坊里头还有不少人,大多都是些半大孩子,还有少数几个妇人。

像这样的作坊,现在长安城中也有好几个,在平民居住的坊间,几乎每个坊都有,就是帮人分拣羊毛的,作坊的主人从那些商贾富户那里承接生意,然后再找些妇人小孩过来做活,自己再从中间赚取一些差价。

这些作坊大多也都是按个人干的多少算工钱,但是却不肯叫人拿回家去做,就怕被人昧了羊绒去。

尤其是他们这个作坊,那就更不能叫人把东西往家里拿了。这作坊的主人原本就是个地痞流氓,这些年稍稍有些长进,好歹把自己混成一个收保护费的,不是威逼利诱敲诈勒索那种,而是街坊自愿给些米面钱粮,遇着事儿的时候就找他们出头。

这会儿这个作坊里头的小孩儿,大多都是手脚不干净,被他给逮着的,说直白点,他们从前都是偷儿。

通常这作坊主抓着偷儿,若对方是个有手有脚的大人,那肯定就要往死里揍,不把这种人打怕了,他们罩着的这片街区就别想消停。

不过若是抓着小孩儿,那有时候就是真没办法了,除非你能狠得下心,把这些小孩都给弄死了,要不然这事儿没法治,他们没饭吃啊,你说怎么办。

所以这作坊主从前就最烦这些偷东西的小孩,抓着了扔出去,过几天又得跑回来,有时候碰到一些个没脸没皮的,还想从他这儿蹭饭吃。

也是他心软,给了一两回,没办法,谁让他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结果倒好,小半个长安城的小乞丐小偷儿们,现在都知道他了,没事就把他当冤大头。

眼瞅着都要没路走了,他被这些小孩缠得都快烦死了,穷得都要当裤子了,结果灵光一闪,倒是被他给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弄个帮人拣羊毛的作坊,叫这些小孩都来干活,不干活还想蹭饭的,一律丢出去。

他这个人虽然从小就是在街面上混的,但为人很仗义,也讲信用,这些年下来,倒是结交了不少朋友,要揽些拣羊毛的生意,那是不太难。

“邢二,我的那些羊毛都拣完了没有?”这时候,一个肚皮滚圆身上裹着皮草的商贾,过来提货。

“没呢,你不是说明后天才要?”邢二嘴里叼着一根竹签子,手上正歪歪扭扭地在一块小黑板上记录着什么,仔细看还是能够辨认出来的,他写的都是一些阿拉伯数字。

“有个朋友从石州带了一批货回来,我叫他先给我留着了,晚饭前就要把羊绒给他送过去,不然他就要换给别人。”那胖子火急火燎道。

“小子们,都听到了没有?晚饭前把这批货赶出来,我让胖七一人给你们买个羊肉烧饼。”邢二这一番话,顿时引得那群小崽子们一顿嗷嗷。

“我去把阿妹喊来帮忙。”有个鬼灵精这就想带上家人一起蹭吃了。

“行了,你阿妹才四岁,能帮什么忙,都别给我想七想八的,赶紧干活。”这些小崽子也太贪心了,就这会儿作坊里头这么多人,一人一个羊肉烧饼,也够那胖七心疼好一阵的了,若不是他这会儿要货要得急,能叫他出了这个血才怪。

大冬天的实在也是很冷,这作坊的条件十分简陋,邢二本来也就是个没积攒的,这会儿为了采光,干脆又放弃了四面密封的土屋,就是在他家后边的一片空地上搭了个四面漏风的草棚子,那些小崽子们就都在棚子里干活。

这些小崽子们一个个大鼻涕刺溜刺溜的,手上的动作倒是不慢,还有另外那几个妇人,多是附近这一带家境贫寒的街坊,听闻能有一个羊肉烧饼,手里边的动作不禁又加快了几分……

这长安城虽然繁华,却同样也生活着许许多多的贫苦人。

就那街面上看起来十分寻常的羊肉烧饼,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买得起,多少穷人家的孩子,日日盼夜夜盼,却始终盼不来一个香喷喷热腾腾的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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