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回来了,四娘高兴之余,心里头又有一点怯怯的,因着冯狗儿那事,近来好些人都跟她说,三郎现在不在家,叫她仔细看好弟弟妹妹便好,凡事莫要强出头。

四娘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那冯狗儿的耶娘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若是就这么让他们把人给带走了,将来找不回来怎么办?

可是在见到自家阿兄之后,她心里又开始有点不确定起来,万一她真的做错了怎么办?万一阿兄也说她做得不对怎么办?

“你做得很好,先把人留下来是对的。”这一天晚上,罗用从许家客舍回来以后,摸着四娘的头发这般说道。

“嗯!”四娘点点头,心里高兴了,可眼眶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红了。果然还是阿兄最好了,他们都说她做得不对,说她强出头,只有阿兄夸她做得对做得好。

罗用原本还想多说两句,见她这幅模样,一时便也作罢了,还是先搞清楚那冯狗儿耶娘的事情再说吧。

那一对夫妇若是果真有心想要接冯狗儿过去与他们一起生活,自然不会因为四娘这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若是果真这般容易就能改变主意的话,那冯狗儿就算去了他们身边,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罗用这两日先安排好了杜仲胶生产的事,然后便着手让人出去打听那冯狗儿耶娘的消息,当天便有消息传回来,言那夫妇二人此时便在离石县中。

至于这夫妇二人这些年究竟在哪里生活,做些什么营生,一时却是探听不着,罗用正想着是不是要动用一点关系的时候,有人就主动给他送消息过来了。

来人乃是陈大,陈七的兄长,是个贩盐的商贩,当初罗用从他弟弟陈七那里买来彭二与王绍两人,过程不甚愉快,那陈七当时还撂过狠话,后来陈大虽然上门道歉,但罗用在心里还是提防着陈家兄弟几人,怕他们在背后给自己使绊子。

现如今从这陈大的态度看来,对方倒像是要与他缓和关系的样子。

“……那黄二乃是定胡人,早年家贫,娶不上媳妇,后来娶了你们村冯狗儿的娘,听闻这冯狗儿的娘也是个能干的,两人合力做了一些小买卖。”

“前几年那黄二的姊夫在岚州合河开了一家酒肆,他们夫妇二人便去了合河,这些年都没再回来。”岚州就在石州上面一点的地方,合河的地理位置与孟门关有几分相似,都是黄河边的一个港口。

“酒肆?”一听对方是开酒肆的,罗用心中便有些生疑,毕竟许家客舍的饭菜好吃也是出了名了的,那夫妇莫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这冯狗儿整日在许家客舍那边进进出出的,给许家人帮帮忙跑跑腿,每日总能混个肚儿圆,时常还能给冯阿婆带回去一些,那黄氏夫妇莫非是听闻了这件事情,才想着要把冯狗儿给弄过去?这么大的孩子,也能给店里帮忙了,若是再能问出一两个菜谱……

“不错,那黄二的姊夫姓胡,胡记酒肆在合河也算有些名气。”陈大得意道:“我从前去合河的时候,便在那胡记酒肆见过这夫妇二人。”

“陈大郎着实好记性。”罗用奉承道。

“那自然,别的不敢说,若说这眼力记性,整个离石县的商贩加起来,也没几个能比得过我。”陈大倒也不谦虚,他接着又说道:

“这黄二夫妇在那胡记酒肆帮忙卖酒,每月倒也挣得些许钱财,不过前些时候,我听闻他们夫妇忽然跑来你们村要把那冯狗儿接走,心中存了疑惑,便找几个相熟的打听了一番,倒是果真被我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罗用知道,正题来了。

“那黄二上个月叫人给骗了。”陈大压低声音道。

“竟有这事?”罗用吃惊道。

“踩了套了。”陈大伸出食指在桌面轻点两下。

“什么样的套?”罗用好奇道。

“倒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圈套,不过就是因着一个贪字。”陈大摇摇头,接着说道:“那一日,有一个胡商被人从赌坊中扭出来,言他若是还不起赌债,便要剁他一个手掌,那胡商讨饶,言自己手里还有一批好货,乃是从西域来的葡萄美酒,可以用酒抵债,结果那赌坊的人却是只认钱不认酒,双方在街上起了争执,引得好些人围观……”

“结果那些酒就被那黄二买了?”罗用摇头,这么糙的套路竟然也能骗得了人。

“可不止他一人花钱买了,只不过是这黄二买得最多,当时他那牛车上刚好有一笔货款,全花了,结果买回去一看,一坛坛的,全是水。”陈大也是摇头。

事情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黄二把他姊夫店里的货款拿去买了假酒,回去以后对他姊夫怕是没法交代。

这时候突然又打起冯狗儿的主意,大抵是想把冯狗儿送给他姊夫抵债?就算问不出什么菜谱,以冯狗儿的年纪,也能帮酒肆干活了,旁人若是问起来,便说他在姑父店里帮忙,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罗用谢过了陈大,又请他吃了一顿饭。

对于陈大的话,罗用是相信的,因为对方没有任何理由欺骗戏弄自己,除非他不想继续在这离石县做买卖了。

然后第二天一早,罗用便赶着驴车往离石县城去了,自打修了这水泥路以后,五对这头大毛驴拉着一辆木板车一个人,走在这平整的水泥路面上,简直跟玩儿似的,走了一路也不见它有什么吃力的模样。

这天中午,罗用在王记酒肆置办了一桌酒席,让人去请那黄二夫妇过来吃饭,言是四娘鲁莽,自己要与他二人当面赔罪。

那黄二夫妇听闻了这件事,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生怕自己的目的被那罗棺材板儿给戳破了,可是再一想合河距离这离石县也是颇远,那边的事情,这边的人根本不清楚,于是便大着胆子去了。

仔细想想,那块棺材板儿再厉害又怎么样,为了他那宝贝妹子还不是照样要服软,虽然外面也有传言说这罗三郎很是照顾村中老弱,对冯狗儿尤其关照一些,但也只是关照而已,毕竟非亲非故,事关自家亲妹名声的时候,他定然也该知道要如何决断。

这般想着,这夫妇二人心中便安稳了,大大方方应邀赴宴去了。

这一日中午,王记酒肆的生意比平日里也是格外好一些,不用说,好些人就是过来瞧热闹看现场的。

待这夫妇二人来到王记酒肆,那罗三郎果然十分客气,又是招呼又是赔罪的,言自家四娘莽撞,还请他二人莫要见怪,云云。

见他这一番作态,黄二夫妇心里的防备便也全然放下了,以为罗用这就是跟他们服软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冯狗儿争取过来,于是那冯狗儿的娘亲又说了自己如何如何想孩子之类的话,黄二也表示自家现在的经济条件好了,并不介意多养活这么一个孩子。

事情发展到这里,厅堂中那些假意饮酒吃菜,其实一个个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的那些人,便都以为今日这事八成是没有什么看头了。

他们原本还以为罗三郎要狠怼这一对夫妇,没想到竟是这般,着实无趣得紧。

“罗某却有一事不明。”这时候,只听罗用对那夫妇二人言道。

“何事不明?”黄二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到嘴里,别说,这王记酒肆的饭食也是不错,方才他尽顾着说话了,坐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吃上几口饭菜呢。

“你二人既是有心想要接了冯狗儿过去,因何之前不来,偏要待家中走了霉运才来。”罗用这话一出,厅堂众人反应各异,有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还有暗自抚掌叫好的,很多人纷纷都把视线往他们这一桌投了过来。

“甚,甚的霉运?”黄二那一口东坡肉还未来得及咽下,便被罗用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面色大变,呐呐不知所言。

“罗三郎何出此言?可是误信了什么谣传?”那妇人瞧着反倒还镇定几分。

“我听你们合河那边的人说,你这夫家前些时日在街上买了一批用清水冒充的葡萄美酒,用的便是他姊夫店里的货款,不知这消息可是误传?”罗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清酒,笑盈盈说道。

老底都被人给戳了个对穿,那妇人面上这时候也绷不住了,于是她便起身道:“罗三郎这一顿饭明面说是赔罪,实际上不过就是想要为难我们夫妇,为你家四娘正个名声罢了。”

说完,她拉起自家男人就要往酒肆外面走去。

罗用哪能由着他二人这般轻松便走掉了,在他们西坡村闹完了事,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门都没有。

只见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几个黑状汉子,将这酒肆厅堂的大门堵得死死的。

“你们这是要作甚?”那妇人这时候才终于慌乱起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二人与那胡记酒肆的店家是如何商议,可是答应了他们拿那冯狗儿去抵债?”辛辛苦苦跑这一趟离石县,演了这么一场戏,这厅堂里面还有这么多观众呢,罗用怎么能让这一场好戏草草落幕。

“何来抵债一事,你们定是听信了什么子虚乌有的谣传。”这妇人这时候倒也不敢说罗用诬赖他,只说他是误信了谣言。

“是不是谣言,公堂之上自有明断,依我看来,你二人分明就是要略卖了我村中那冯狗儿去与人抵债,你二人若是冤枉,县令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罗用说完,略一抬了抬下巴,他的那些弟子便几步走上前去,将那黄二夫妇二人给扭了。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县衙,街上好些看热闹的,前两日还听人说罗四娘对这冯狗儿的娘亲甚是无礼,今日怎的他二人就要被扭去见官了?

一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夫妇二人竟是在合河那边欠了钱,想略了那西坡村的冯狗儿去与人抵债,当即便有人将唾沫啐到那妇人面上,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就这蛇蝎心肠,也配为人母。

涂县令这时候正在公府之中,见罗三郎亲自扭了人来,事情也说得有理有据,当即便把人给收押了,严明此事还需彻查。

之后他又将罗用请到后衙,与他说了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话:“那妇人既是冯狗儿生母,又如何能断他略卖?别说那娃娃现在还好好的在你们西坡村,即便是已经被带去了合河那边,送去了胡记酒肆,也是断不了略卖的,他们这两家本来就是亲戚。”

“我知。”罗用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大唐的律法中虽然明文规定,父母长辈强卖自家儿孙亦是略卖,同样也要判刑,但实际上,卖儿卖女的人不少,被判刑的父母却是闻所未闻。

他今日这一番作态,不过也就是为了造个势而已,搞个小轰动,消息才能传得更快一些,也免得他家四娘一直被人说闲话。

“不过此二人行为卑劣,三郎放心,我定会给他们一些教训。”涂县令也看不上那两口子,但是判那当亲娘的略卖,却是不能的。

孝这一个字,如有千斤重。孝道在这天底下之所以能这么有市场,原因无非就是两个,一来儿女天然就对自己的父母有亲近和感激的情感,也愿意孝顺他们。

二来就是权力与秩序,所谓孝顺孝顺,莫要忘了后面还有一个顺字,儿女顺从自己的父母,百姓顺从自己的君主,这便是这个社会的秩序。

这一天傍晚,罗用几人回到村里的时候,好些村民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大伙儿这时候都聚在村口呢,就想从罗用那里听个准信。

“三郎,那冯狗儿的娘亲,果真是想骗了他去与人抵债?”见罗用回来,几个村民马上就围了过来。

“听了合河那边传来的消息,便是这般说,具体情况涂县令那边还要彻查。”罗用回答说。

“没想到竟是这般。”村人欷歔不已。

“我还道她是个好的,着实是没想到啊……”

“怎么说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因何能狠得下这个心?”

“倒是我等错信了她。”

“……”

罗用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只觉没劲得很,都到这时候了,还给自己找借口呢。

当时村子里的人为什么更倾向于让冯狗儿跟他那娘亲离开,还不就是把他当成了村里的包袱,不想平白担上这么一个责任,于是就想把他往外推。

那妇人现如今在何处生活,做的什么营生,村子里的人统统都不清楚,那么草率就想让冯狗儿跟她走,说什么亲娘总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其实不过就是他们给自己找的借口,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冯狗儿的存在对村子里这些人来说是个麻烦,需要他们付出钱粮和精力去照顾。

“诸位下次莫要再犯糊涂了。”罗用叹了一口气,对他们说道:“咱西坡村的老弱,咱西坡村的人若是不想管,难道还能指望别人来管?”

“三郎啊,这……”有几个村民开口想要说点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咱这村子里这么多户人家,可是养活不了一个冯狗儿?”

罗用其实也不想当面跟这些相邻说这么重的话,但这一次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一个村子这么多大人,关键时候竟还要四娘一个小丫头站出来说话,最终害她徒惹一身是非不提,这些人竟然还认为四娘做得不对。

四娘的做法虽也不是顶好的,但她至少还知道要护着冯狗儿,村里这些大人倒好,一个个都想着往外推。

不想再留在这里与这些人多说什么,罗用这便打算回自家院子去了,一个回头,却见那冯狗儿就在路边上蹲着。

罗用走过去问他:“蹲在这里作甚?可是吃过晚饭了?”

“并未。”还孩子撅了撅嘴,揉揉眼睛说道。

“走,去我家吃饭。”罗用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这冯狗儿与五郎差不多大,五郎这两年长了不少,冯狗儿依旧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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