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的火光不甚明亮,但双方离得这般近,那边的人显然也已经看到了罗用与乔俊林的到来。

只听那边有一个胡人用不甚标准的汉化喝道:“尔等因何阻我去路,意欲何为?”

这边这些差役方才还与那些人喊话对峙,这时候罗用与乔俊林既然已经来了,他们便都以罗用和乔俊林马首是瞻,于是这时候便都看他二人的意思,并不贸然回话。

乔俊林一面戒备着前方那几个身材高壮的大食人,一面用眼神瞄了罗用那边一眼,只见他在一个火把下袖手而立,目光虽也是看着对面那一边,耳中却仿佛没有听到那边方才的喊话一般。

也对,罗用作为常乐县父母官,一县之长,这座城池里的头头老大,他这会儿过来了,那些大食人却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分明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罗用这时候若是搭理他们,那才是自降身价。

那边那个喊话的见没人回应,也知自己这是碰了个软钉子,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同样也把目光投到了自家商队头领身上。

如此安静片刻之后,那边终于才又有人说话了:“来者可是常乐县令?”

常乐县这边也是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有一个声音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声:“正是罗某。”

“不知县令何意?因何阻拦我等去路?”对方问道。

“听闻有人公然犯夜,罗某担任这常乐县令也有大半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来者是客,本应入乡随俗,尔大食商贾,因何要犯我常乐县夜禁?”罗用的声音不急不缓,态度却是强硬的,别看他平时挺好说话,罗棺材板儿这个名头毕竟也不是白叫的。

“分明是你的人拐带我们的昆仑奴在先!”那边的人见罗用竟然倒打一耙,登时便有人大声嚷嚷起来。

“我常乐县若说一句丢了物什,莫非也能随意翻检你们这些胡商的行囊包袱?”乔俊林喝道。

“罗县令此举,便是不欲让我等去水泥作坊寻人了?”对方头领言道。

“官办的作坊,岂能让你说搜就搜?”罗用一甩衣袖,回道。

罗用这话一出,现场的氛围顿时又紧绷了起来,那边有几个人像是已经快忍不住了,只等他们头领一声令下,便要提着大刀杀将过来。

常乐县这边的差役也都个个绷紧了神经,一个个俱都是咬紧了牙关,有些人头上更是冒出了汗水,这些人虽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与那些刀口上舔血的人贩子比起来,却那还是一等一的良民。

罗用这时候也是在赌,他赌这些大食人不敢把他这个常乐县令怎么样。

阿拉伯半岛那边眼下正在一步步实现统一,与那些弱国小国甚至是原始部落相比,大食自然也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但是与唐相比,那就还是有差距,只要这些大食商人还想在大唐的地界上经商赚钱,击杀大唐官员这种恶劣事件发生以后有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他们根本承受不起。

就在双方对峙的时候,不远处又出现一些火光,然后很快便有一行兵卒由远及近,向他们这边小跑过来。

“卑职见过明府,敢问明府,此处可是有事?”

领头的士官向罗用拱手,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再看这些兵卒,个个身形高壮,皮肤黝黑,平日里定是操练得颇为勤快。

罗用看了那大食商队的头领一眼,对那士官笑了笑,言道:“无事,不过是一场误会。”

那士官听闻此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自己手底下那些兵卒,站在罗用他们这拨人不远处,看向那些大食商人的目光中明显带了警告。

片刻之后,大食商队那边的头领对身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他们那些人便先撤了。

临走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向罗用他们这边投来恶毒的目光,他们十分确定自己商队中的两名少年昆仑奴,就是被那水泥作坊那个昆仑奴出身的管事给藏起来了,这常乐县的县令分明就是在包庇自己的属下,欺负他们这些外国人!

待他们那些人走远了之后,罗用向那士官拱手道:“今日多谢了!三更半夜惊动诸君,罗某心中着实羞愧,不若诸位与我等一同进城,用些热饭如何?”

“明府不必言谢,我等这便回去了。”那士官拱手道。

“罗某长到这么大年岁,何曾见过这般阵仗,今日着实有些受惊,这些个胡商回城之后,可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才好……”罗用叹气。

“如此,我等便随明府走一趟吧。”对方爽快道。

常乐县此地虽不是什么边关要塞,但到底还是靠近边界,当地亦有驻军,每个驿站都有兵卒守卫,还有烽火台。

罗用平时跟这些当兵的打交道不是很多,尤其之前县中那个驿站还把他的公文给扣了,后来瓜州那边的兵曹过来,带走了那个驿站里头不少人,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罗用的责任,但双方之间总归是有了些许间隙。

兵卒们很多都是当地屯田军户出身,罗用早前忙春耕的时候,也曾与他们有过一些接触。

他那段时间每天上山下乡的,给当地百姓解决了不少实际性的问题,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军户们的好感。

转眼罗用来到常乐县也有半年了,这段时间以来,农户家中的出产,无论是家里养的羊还是地里种的菜,还有夏收的粮食,都能卖到比较好的价钱,而盐价却比从前便宜了不少。

县里那个公办的卖菜铺子直接从敦煌那边的盐场买盐,那边的盐场主看在他们罗县令的面子上,给了一个相当优惠的价钱,着些盐在加上些许脚夫钱以后,便以成本价在那铺子里出售,常乐百姓现在大多都是在那里买盐。

因着罗用这些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与这些兵卒接触不多,之前甚至还生出过些许间隙,但是当地的兵卒士官对于这位新来的罗县令,普遍都还是比较有好感。

一行人回到城中,发生这样的事情,县衙里的县丞主簿等人这时候也都起来了。

因为那些大食人的关系,城中局势有些紧张,他们也不敢出县衙,只令人在衙门里到处插上火把,又把几个侧门后门都给堵得死死的,绝大多数人都守在正门这边。

待罗用等人回来,这些人连忙开了大门将人迎进来,见他们还带回来这么多兵卒,众人心中又安定了几分。

在眼下这年头,四处宦游为官,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算稀奇,若是去到一些穷山恶水之地,有些人稀里糊涂死在任上或者是赴任的过程中,官府甚至都查不出个究竟来,最后往往也就不了了之。

“令人去备些饭食上来。”

大半夜的走这一遭,方才的氛围又是那样的千钧一发,回到县衙之中,一口气松懈下来,罗用这才觉出有几分疲乏来了。

“喏。”县丞等人领了命令,连忙干活去了。

像今日这样的情况,罗用竟然真敢出去与那些大食人对峙,着实出乎他们这些人的意料,也让他们感到钦佩,离石罗三郎,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那些大食人,怕是不能善罢甘休。”那名士官对罗用说道。

“你看他们,敢不敢拆了我这县衙?”罗用喝了一口旁人递过来的热水,笑着说道。

“那倒不能。”那名士官说着也笑了起来。

只是那个名叫阿普的水泥作坊管事,这些大食人肯定不能轻易放过他。

按他们军方得到的消息,那些大食人确实是丢了两名昆仑奴少年,那两个少年很可能与那阿普有些渊源,这件事要说跟那阿普没有关系,怕是没几个人能信。

这罗县令显然是要护着那个阿普,只是他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现如今那水泥作坊已经被大食人盯上了,这些大食人向来又最是抱团,他们即便是不敢动常乐县令,难道还不敢动一个昆仑奴出身的小管事?

饭食很快就过来了,先是端上来一大盆拍黄瓜,一大盆拌三丝,接着又是一大锅卤水,之后又接连端了三锅馎饦上来,最后还有几大碟子熏肉。

要说这伙食待遇,那些当兵的就都很羡慕常乐县中这些个当差的,同在一个县里住着,很多人原本就是熟识,这时候三五成群坐的坐站的站,吃得其乐融融。

“你们县中竟还有熏肉,听闻铺子那边现如今已是买不着了。”

“没剩多少了,平日里也不肯拿出来与我们吃。”

“言是要留着招待贵宾之用。”

“那咱今儿就是贵宾了?”

“哈哈哈哈!”

“前些时候还有敦煌那边的亲戚找我,言是让帮忙买些熏肉,我说都这时节了哪里还有熏肉,叫他待天凉了再来,没想到还真有。”

“敦煌那边的商户,早前从咱这儿买了熏肉的,听闻近来卖得很贵。”

“……”

“哎我再打一碗馎饦。”

“馎饦没有了。”

“怎的这般快就没有了?”

“头儿,馎饦没有了,这些军户言是还未吃饱。”

“哎哎哎!你这人真是!”

“我令人再去摊些煎饼过来。”

“嗷!!!”

“一会儿叫你们尝尝拌三丝卷饼,再加上一两块熏肉,那味儿……”

“……”

这一夜,常乐县衙里头的火把点了一夜,谁也没能谁个囫囵觉。

县里的差役与那些兵卒在城中巡了几次,回来的时候与罗用等人说,那些大食人投宿的客舍之中,灯火亦是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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