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份,高昌国那边传来消息,言是唐军与高昌军队合力把突厥打跑了。

李道宗与高昌王子麴智胜正率领大军一路追击,目的就是要将他们驱逐到更远的地方去。

然后又有传言称,高昌国国王麴文泰病重,此事乃是由李道宗亲眼见证。

此前圣人宣那麴文泰进京觐见,麴文泰称病,不能前去长安城,其病乃真,并非托词。

麴文泰确实是生病了,而且病得相当重,在原来的历史中,侯君集领着大军抵达高昌国,兵临城下的时候,麴文泰就死了。

在一些唐朝史官编撰的史书中,称其惊惧而死,未免有失公道,毕竟当初李世民下诏宣他进京的时候,人家就已经说了自己病重。

如今,因为罗用这个变数,历史稍稍发生了一些改变。

虽那高昌国依旧被唐政府置为西州庭州,但历史上原本的唐灭高昌之战,却变成了唐与高昌合力对抗突厥之战,统领大军的人也不再是侯君集,成了李道宗。

麴文泰这一次竟然也挺了过来,兴许是因为麴智胜先前去了长安城,高昌国那边不能没人主事,他一时还不能死。

兴许也是因为那新国宝,很多高昌百姓都听闻高昌王得了新国宝,国王对它敬若神明,日日供奉,却鲜少有人知晓,此宝究竟是为何物。

总之,高昌国王麴文泰就这么不知不觉渡过了一个死劫。

罗用听闻了这个消息,也是替他感到高兴,不知道等那唐玄奘取经归来那一日,这麴文泰是否还能好好活着,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了,若无意外,玄奘法师在贞观十七年前后便能回唐,届时必定也会经过这条河西走廊,只不知罗用到那时候还在不在此地做官了。

听闻唐军大捷,常乐县城中的氛围顿时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城中百姓大多都显得很高兴,粮价也有下降的趋势,周边地区到常乐县买货的商贩逐渐又多了起来,再加上又有针坊的带动,七月份的常乐县可以说是相当热闹了。

只是西域的胡商们,今年却少有入唐者。

常乐县因为今年刚开的针坊,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敦煌那边就不同了,当地很多商贾就是做的过往胡商的生意,胡商们今年若是不来,那他们这一年的营生便也没了着落,就好比是农户遇到了灾年,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全家老小都不知道要靠什么过活了。

近来也有不少敦煌那边的商贩到离石县买针,这针总是好卖的,只要能买得着,无论拿去哪里,转手后总能赚一笔。

然而常乐县的针却并不好买,每日只出那二千来根,寻常小贩过去,一次便只能买到一百根,若是想要多买,就得找针坊中的管事商议,倒是也能买到,只是要多等一些时日罢了。

常乐县这边吃住虽也不贵,但还是有很多小贩不舍得花这个钱,于是便有不少人租了城中百姓的房屋,自己从家里拿了被褥过来,自己在这边生火做饭。

也有一些商贩合租一个小院的,也有拖家带口过来的,甚至还有自己动手盖起了土坯房的,俨然就是要在常乐县长期生活的架势。

敦煌那边的县令为了这个事还特地跑了一趟常乐县,言是过来拜访亲友,顺便把罗用喊出去吃了一回酒。

酒桌上,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罗用绝对不能把这些人编入常乐县户籍,绝对不能跟他抢人,要不然就算罗用有唐俭这个大靠山,他也不干,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云云。

罗用再三跟他保证,只要是已经入了周边这些城镇的户籍的,常乐县肯定不会跟他们抢人,说到做到,要不然就把他罗棺材板儿这几个字倒过来写。

“你那几个字倒过来写也太难了些。”

敦煌县令回去以后,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但他也没奈何,只得让手底下那些吏员们盯紧着些,一边又联络了沙州和瓜州两地的一些官员,私底下通了信件,大家的态度都很一致,那棺材板儿若果真抢了他们的编户,他们这些人立马就联名上书。

瓜州刺史陈皎作为罗用的上司,并没有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跟这些人所,罗三郎年岁虽轻,行事却有法度,断不会那般行事,叫他们无需忧心。

毕竟他还是刺史嘛,刺史的政绩不跟那些县令似得,死死就跟编户和税收捆绑在一起。

罗用确实也没打算那么干,他又不是想要编户想疯了,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会引发众怒的事情。

但是对于这些周边城镇的小贩们的到来,他还是乐见其成的,这些商贩虽然是敦煌等地的编户,不能入常乐县户籍,也不在常乐县纳税,但是在罗用看来,他们这些人并不仅仅只是代表着编户和税收,他们还是劳动力和消费者。

早前他们常乐县这个针坊,每日便只能做两千根针,现在每日已经能做两千七八,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劳动力充足。

在制针的过程中有一个磨针尖的活计,不需要什么技术,寻常人便能做,还未经过淬火的细针,质地并不十分坚硬,用锉刀和石头打磨,不肖片刻功夫便能磨出针尖。

针坊这边就把这个活计派发出去,当地百姓到他们那里领了锉刀石块和细针回去,每日便在家中磨针,磨好了拿去针坊交工,磨多少针便给多少工钱。

那些在常乐县中没有其他生活来源的小贩们,每到针坊派活出来的时候,一个个便都争着抢着去领。

罗用近日在街面上行走,就看到街头巷尾很多百姓都摆了胡凳坐在那里磨针。

这磨针也不是什么好活计,磨个一根两根的还不觉得,坐在那里磨上大半天一整天,那也很辛苦,时日长了,不管男的女的,一个个都把手上磨得皮糙肉厚,乌黑发亮。

不过在眼下这个年代,在他们瓜州这样的地方,能给当地百姓增加一个经济来源总还是好的。

罗用近来偶尔若是得空,也会搬个小马扎出去跟人一起磨针,其实他也磨不了几根,主要就是为了和群众拉近关系,顺便获取各种消息,常乐县这些百姓都挺喜欢他们罗县令的,什么事情都愿意跟他说。

不过他们最近说得最多的,还是罗用去年从胡人那里得来的种子,今年开春便都种下去了,有一些是菜蔬,夏里便长成了,也有不错的,于是便留了种子,也有难吃的,滋味奇奇怪怪的,还有一些怎么瞅都像是野草藤蔓的。

其中并没有罗用期待的棉花,也没有后世常见的一些特别具有经济价值的物种。

除了这些种子的事情,罗用近来还听了不少八卦,大伙儿近来最爱讲的一件事,便是那吕三与阿秀的婚事。

那吕三原本家境贫寒,他本人乃是在罗用成为常乐县县令以后,才成了公府差役,每月能得三百文钱,还管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在他们这小破县城,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阿秀的家境原本是要比吕三好些,她那耶娘皆都是吃得了苦的,两口子就是两个壮劳力,常年与人卖力气,阿秀又是个勤快懂事的,从小便在家中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是挺像样子。

传闻那吕家去岁与那阿秀耶娘求亲,阿秀耶娘却是不应,原因是他们两口子那时候一起卖酒尾,每月里挣得比吕三还要多些。

又言那吕三耶娘俱都老迈,下面又有两个弟妹,阿秀嫁过去以后又要服侍老人,又要拉扯年幼的弟妹。他们家阿秀自小懂事又勤快,左右邻里都是知晓的,长相亦是不差,当耶娘的自是要为她寻个好人家,怎肯送她去吃苦?

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婚姻此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秀与吕三便也没什么可说道的,一个自小便是本本分分的好姑娘,另一个又有一份公府中的差事,若是闹将起来,弄得不好,一个便要丢了名声,一个便要丢了差事。

若事情便只是这般,那便谁也说不着阿秀耶娘的不是,只是今岁起了战事,情况又有一些不同了。

自打那战事起了之后,常乐县中这个官办的酒坊便很少酿酒了,于是那酒尾也就很少了,这一下子,阿秀家里几乎断绝了收入,她耶娘虽然还能与人卖苦力,只是那卖苦力的收入,与那卖酒尾的收入比起来,着实微薄。

后来阿秀耶娘便寻了人去探那吕家人的口风,吕家耶娘虽不喜这两口子先前推拒过他们一回,但又着实喜爱阿秀人品,加上两个年轻人也是自小熟识,想了想,还是应了。

原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总该定下来了,没想到近日听闻唐军大捷,再加上又有他人中意阿秀,有意求娶,阿秀耶娘便心生悔意,自己偏又抹不开面子,便要阿秀去与那吕三说,让他家退亲,阿秀不肯,便挨了她娘一顿打,被左右邻里听了去,没两日便传得满城都是。

众人皆言那南氏夫妇、也就是阿秀的耶娘不是厚道人,那男大郎的弟弟也不是个像样的,撇下老婆孩子不管,自己跑敦煌那边被个有钱妇人养起来。

就他们南家那样子,与那吕家做姻亲,哪里又亏了他们,要知道吕家虽然破落,家风总归还是好的,那吕三郎又识得字,如今又在公府做事,将来兴许也能搏个好前程。

这样的人家竟是不肯叫阿秀去,又要悔婚坏她名声,如此做法,哪里像是为了儿女着想的样子,分明是被猪油蒙了心。

众人只把这事当闲话与罗用说了,罗用这个县令着实也是没有什么架子,大伙儿整天看他与胡商们吃酒讲笑话,在街面上买菜,有时候还跟人讨价还价,近来又常常看他搬个小马扎出来与人一起磨针,有时候还真容易忘记了这人是个县令身份。

哪知这一日,他们正在这边说着话,那边阿秀的阿耶南大郎担着扁担水桶出来挑水,罗用见了,便招招手喊他过来。

“县令可是有事?”南大郎没怎么与罗用打过交道,在他跟前还是有几分拘谨。

“听闻吕三郎要与你家阿秀成亲,这在咱公府里头乃是头一份,我还道要与他备一份厚礼,怎的近日听闻这婚事竟是成不了了?”罗用笑嘻嘻对他说道。

“却无此事。”那南大郎一听,当即便道:“不知县令从何处听闻?”

“没有便好。”罗用笑了笑,大手一挥就说了:“吕三郎是个好儿婿,这个媒我保了,而今唐军大捷,众人心中皆是欣喜,你家这一场婚事,倒是赶上了好时候。”

那南大郎初时听闻罗用问他阿秀的婚事,便担心他责问自己打算悔婚的事情,此时见他非但没有生气,又说吕三是个好儿婿,又说他家这一场婚事赶上好时候。

南大郎听闻了,心里就很高兴了,谢过罗用之后,挑着一担水,高高兴兴就回家去了。

待他走后,便有那心直口快的,与罗用说道:“怎的这样的人,县令竟还要与他做体面?”

“这有什么,还是年轻人的婚事要紧。”罗用吹了吹锉刀上的铁灰,笑着说道。

站在罗用的立场,自然也是不喜南氏夫妇的做法,但是想一想吕三与阿秀眼下的处境,他心里头的那点喜与不喜,又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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