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重响,房门从外边被一脚踢开,紧接着撞到墙上,又重重的反弹了回去。

以周正荣为首的手下们全都谨慎小心的退在门外,不敢抬头往里看。

袁城收回脚,面目森冷,一步步走进小房间里。

朗白背对着他坐在窗前,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干,双手平静的搭在腿上,淡淡的注视着窗外广阔的天空。

这是朗白的书房。房间并不大,铺着厚厚的白色兔毛地毯,家具陈设一概是白色和浅色系,阳光映照下显得非常明亮温暖。两架书橱排列在房间两侧,里边陈设着朗白自己私藏的书,以及一些他认为有价值或者有美感的枪械零件。尽头靠窗是桌椅和两架精致的屏风,屏风上手绣着山水花鸟,活灵活现,淡然秀雅。

袁家很多人都知道,书房里这两架屏风是朗白花重金从外边请绣女绣的。但是几年后袁城又听服侍朗白的佣人传言,说那两架屏风是小公子自己一针一线手绣上去的。

这其实很有可能。技艺精熟的枪手通常有着细腻灵活的手指,朗白既然可以弹钢琴,自然也有可能会绣屏风。至于他愿不愿意把自己这项技能公之于众,那得随他自己喜欢。

袁城以前以为自己对这个孩子很了解,毕竟亲手抚养了好几年,连头发稍长长了一丁点儿他都能察觉到。

但是今天他却发现,其实他完全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朗白。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在他过于自负从而忽略了的地方,这个孩子渐渐为自己编织了一张深不可测的网。袁城以为自己还是像以前那样,伸手就能把小儿子从身边抓过来,然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朗白已经安全的呆在了那张网的底部,没有人能随随便便就把他从那张网中拉出来了。

这个认知,简直让人心惊!

“快到十二点了,父亲。”

朗白没有回头,不过从他说话的声音当中能听出来,他似乎带着一点微笑的感觉。

“来和我一起迎接第三次丧钟吗?”

他的声音如此轻描淡写,以至于袁城一时没忍住,猛地把他从椅子里拎起来,砰的一声重重按在了桌子上。这一下应该非常痛,朗白的脸颊一下子撞到了桌面,同时一只手臂被反拧在了身后,袁城用力太大,他的小臂骨头上发出了危险的咔咔声!

“还剩不到一个小时第三个人就要被杀了,除了你以外没人能阻止。阿白,现在住手的话我还能宽恕你,否则……!”

朗白冷冷的瞥了袁城一眼:“否则什么,杀了我?把我交给那帮长老?还是把我赶出袁家?……去做啊父亲,您以为我会祈求您的宽恕吗?不,我说过了,我是在胁迫你!胁迫这个词您不懂吗?”

袁城俯下身,贴在朗白耳边,紧紧盯着少年清亮的眼珠。

多么漂亮的眼珠,这样近距离看着,漂亮得让他简直想把它们活生生挖出来!

“你所谓的胁迫……”袁城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问:“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当着我的面杀人?”

朗白垂下眼睫,似乎是盖住了眼底冷冰冰的笑意:“哎哟,我的父亲,您在杀害您叔父和堂弟们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样崇高的道德感?——或者说,当您的亲人们把我囚禁起来连续审讯三天三夜的时候,您怎么没有这样虚伪的、假惺惺的、让人作呕的道德感?”

袁城猛地抬起手,似乎很想给他一巴掌,但是刹那间又忍住了。

朗白冷淡的盯着父亲举起的那只手,神情波澜不惊。

“有本事的话,就去阻止十二点的丧钟啊。有本事就去阻止第三个袁家长老的死啊。袁家掌门,黑道教父……听起来多响亮,多厉害!无尽的金钱和权力任您挥霍,您却只能在这里对一个没权没势、手无缚鸡之力的私生子耍威风?父亲,您可真够有本事的!”

袁城突然一手把他拎起来,面对面的盯着他,厉声道:“我要是真有本事,早就狠心把你交出去了!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对我叫嚣是因为什么!”

朗白一言不发。

虽然处于这样的劣势,但是他看袁城的眼神,竟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确实没什么道德感,这个你最清楚……是,阿白,你指责的都对。”袁城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你跟袁骓两个孩子吗?”

朗白不说话。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袁家有什么争杀!在你之前往上数三代,我们自相残杀得已经够了!我的父亲是被我的叔父毒杀而亡,我的叔父和堂弟们又被我除了个干净,现在除了你我和袁骓,一个直系的都不剩了!阿白,你做的这些事情如果放到二十年前去,我不仅不会骂你,反而会觉得你很有出息……但是阿白,现在不行!我可以杀人,但是你不行!”

袁城几乎有点语无伦次,半晌之后,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阿白……我不希望你成为像我或者是像袁骓那样的人,我希望你……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样去成长……”

时间一分一秒的接近十二点。

书房里的落地大座钟左右摇摆着,一下一下,不疾不徐。

然而袁城似乎发泄出了他所有的怒火,他只是抓着朗白,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表情似乎有些痛苦的意味。

“……晚了,父亲。”朗白淡淡地道,“我已经长成你最不希望的那个样子了。”

他慢慢抬起手,看着自己的十指。他的手指其实非常纤细并且漂亮,因为练琴的缘故,指甲修剪得非常短并且整齐,指骨关节在光线中几乎白得剔透,手背上淡淡的青筋都显而易见。

这双手让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觉得是一个钢琴家的手,或者是保养得当的贵公子。

“为了换取蒂华纳家的忠诚,为了得到更多朋友的支持,并且最终为了用他人的力量威胁到袁家和你……我做了很多事情,对于犯罪或者是杀人都非常熟练……可以说,比大哥要熟练很多很多倍。

其实我从不亲手杀人,我没有力量,非常弱小,所以常常游刃于各种势力之间,利用计算和谋划,巧妙的借刀杀人。就好像在商场上空手套白狼一样,一点一点积累出自己的关系和势力,我走到现在这一步其实非常艰难和危险,哪怕走错一步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朗白顿了顿,轻轻地道:“我早就不是那个被您强暴了却无力自保,只能痛苦绝望的孩子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非常轻。

但是听起来,一字一句,却又重若千钧。

袁城被这句话的分量压得似乎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哈,”朗白摇摇头,又恢复了他那漫不经心又不以为然的样子,“话说回来,我的生日还没结束呢父亲。正午十二点的谋杀想必您是无能为力了,告诉您第四次丧钟响起的时间吧,是下午整六点的时候,还有六个小时。”

他目光一转,望向袁城。那粼洵的水光在他眼底轻轻一转的姿态其实非常吸引人,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冰冷又美丽的感觉。

“下午六点和凌晨两点被称作是逢魔时刻,这个时候是最容易招引鬼怪和冤魂的。”这个时候他似乎走神了一下,喃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估计我死以后成不了佛,下午六点钟的时候也会飘荡出来吧。”

袁城皱了一下眉头,放开朗白。他往外走了两步,似乎是要出去吩咐手下,但是突然他又停下步伐,转过身。

朗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些警惕的盯着他。

谁知道袁城竟然拉开一把椅子,重重的坐下了。他好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一样,低声道:“我不想再阻止你了。”

朗白挑起眉梢。

“算了,如果你真那么怨恨的话,你爱杀谁杀谁好了,只要你有那个本事。”袁城苦笑一声,“我不想以后一辈子都被你说,我给了你一个最糟糕的十八岁生日,还让你有仇不能报,痛苦了一辈子。至少以后在回忆起爸爸的时候得有点美好的感觉吧!”

他这个决定太违背朗白心中对于“袁城”的认识了,朗白甚至警惕的往后退了半步。

袁城伸出手,仿佛是想把小儿子揽到怀里,但是这个动作在中途就停顿住了,随即垂了下去。

朗白眼底戒备的目光是这样明显,这给了袁城一种感觉:如果这种戒备再多哪怕一丁点的话,他这辈子都别想再接近小儿子分毫了!

“好吧,你赢了。”袁城叹息着说。

“明天我就去通知他们修族谱,在你的名字前冠上袁姓,另外登报通告全港你是我亲生儿子。如果你还不相信的话,今天晚上在举行你生日宴会的时候,我会当众宣布这个决定。”

朗白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刹那间他脸上的表情的确是惊喜的,但是紧接着那微不足道的喜悦就被怀疑和警惕冲散得一干二净。

就像个趴在商店橱窗上眼巴巴盯着自己心爱玩具的孩子,小心翼翼并且充满希望。那希望持续了太久,几乎都要变成绝望了,突然有一天店主出来宣布要把玩具送给他,一分钱都不要。

心愿得偿的喜悦太大,以至于让人害怕!

袁城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拉过朗白的手,动作温柔到让人落泪的地步,轻轻抚摩着小儿子细嫩洁白的掌心。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说:“我的确被你威胁了,但不是怕那些长老被你杀掉,而是怕你……”他苦笑了一下,轻声说:“怕你恨我,怕你从此以后一点都不喜欢父亲了。”

“我本来就不喜欢你。”朗白有些僵硬的反驳。

袁城看着他笑起来,说:“我不相信。”

朗白别过头去,脸色微微有点红。那轻淡的绯色一直蔓延到耳后,黑色的发梢贴在嫩白的耳际上,让袁城一动不动的看了很久。

如果你不是我的亲生孩子该多好……他默默的想。

如果你不是我亲生的,我就能名正言顺的爱上你,保护你,让你快快乐乐的长大,永远不像现在这样悲伤和痛苦……

甚至让你也……也爱上我。

袁城低低的叹了口气,伸手捋平朗白耳际的碎发。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因为每次只要他接近,朗白就会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飞快躲避到安全的角落,并且立刻竖起尖利的爪子。

你永远也不会爱上自己的亲生父亲吧……袁城抚摩着朗白的头发,这样默默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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