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新生的分班名单下来,一共九个班,每班五十个人左右。

关荷和张骏分到了(4)班,我分到了(5)班,和沈远哲、童云珠同班。

我们班的班长自然是沈远哲,文艺委员自然是童云珠;(4)班的学习委员是关荷,班长竟然是……张骏。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愣了一愣,再一想又觉得合理。张骏的留校察看处分在中考前就取消了,他的中考成绩不错,又有过做班长的经验,选他当班长挺正常。

一中对高中和初中的重视程度完全不一样,高中部光教学楼就有三栋,每栋四层,每层有三个教室,每个年级一栋楼,因为高一只有九个班,所以四层完全空着。

(4)班和(5)班都在二楼,意味着我和张骏的班级不但处于一个楼道,而且只隔了一堵墙。我说不清楚我对距离他这么近有什么感觉。一方面有不受理智控制的暗喜,一方面却又想远远地躲开。

一中的高中生有点复杂,因为是省重点,教学质量声名在外,所以除了我们这些正常考上的学生外,还有一部分特招生。

这部分特招生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有人是家里非常有钱,完全用钱砸进了一中;有人是因为非常有权,直接一个电话,校长就不得不接收进来;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有特殊技能,比如,舞蹈、歌唱、体育,他们能为一中在全省争得荣誉,被一中破格录取,所以,重点高中的学生并不都是学习成绩好的学生。

(4)班是全年级师资配备最强大的班级,几个靠权进来的“高干”都在(4)班,最引人注目的是副省长的独生子,因为姓贾,大家直接赠送外号贾公子。他算是不学无术,却不算是纨绔子弟。听说他父亲很严厉,所以他十分规矩,从不惹是生非,对老师也很恭敬,就是学习成绩怎么搞都搞不好。

我们(5)班则是年级中的差班,有点爹不亲娘不爱的样子。根据同学们的小道消息,老师都不好,数学老师是全高中出了名的邋遢鬼;英语老师是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讲课还会脸红;物理老师是一个胖胖的男人,逻辑很混乱,讲题能把自己给讲晕;班主任竟然是政治老师,一个说话慢悠悠的白面书生。

幸亏班长很拿得出手,沈远哲可是一中初中部历史以来最有威望的学生会会长。按道理来说,这个班长应该做得顺风顺水,可结果并非如此。

一中高中部有一个很传统的派系斗争,就是所谓的老一中生和新一中生矛盾。老一中生就是如同我、沈远哲、童云珠、张骏、关荷这样的,初中就是一中的学生,新一中生则是从别的初中考进来的学生。

一中的初中部不招收住校生,所以,老一中生的家都在一中附近,算是市里人,对市区熟悉;又因为我们已经在一中三年,对学校老师都熟悉,尤其沈远哲这样的,校领导和老师都认识他们,自然而然凡事会多找他们,而我们也因为彼此认识,甚至本就曾是一个班的,所以很容易走近。这一切落在新一中生的眼睛里,就变成了老一中生结党,有自己的小圈子,老师也偏心老一中生,他们很难融入。尤其是住校生,大概因为家不在市内,远离了父母,彼此又朝夕相处,他们十分团结,很排斥我们这些老一中生,总是处处刁难。莫名其妙地一届届积累下来,新老一中生的矛盾竟然变成了高中部的一个传统矛盾。

沈远哲就陷入了这个矛盾中,新一中生很不服他,彼此抱着团为难他,他们的人数又绝对性地压倒我们,沈远哲的班长做得颇为艰难。

我们班还有几个靠钱砸进来的学生,钱有多多,人就有多惫懒。尤其一个叫马力的男生,简直坏到了下流。开学第一天,他就把小镜子贴在自己的鞋尖上,举手问英语老师问题,等年轻的英语老师走到他身边给他细心地讲问题时,他把脚探到老师的裙子下,看人家的内裤。看完了,告诉全班男生,吓得第二天坐他周围的女生都不敢穿裙子,而穿裙子的女生都避他三尺远。

上自习课时,他装作有事要问前面的女生,故意用手去推女生的后背,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摸着女生的胸罩带子,故作惊讶地问:“这是什么?你为什么身上绑一根带子?好奇怪哦!”还故意对周围的男生问,“真的好奇怪,她怎么身上绑着带子?”

女生羞得眼泪直在眼眶里转,跑去找班主任换座位,班主任问原因,她不好意思说,只是哭,老师换了,结果又是换了一个女生,又被马力弄得涨红着脸哭。

沈远哲很头痛,他总不能跑去告诉英语老师,你已经走光了;也不可能告诉班主任,马力摸女生的后背。

高中生已是半大人,早已经过了崇拜老师的年纪,不仅不崇拜,反倒以蔑视老师、挑战权威为荣,同学纠纷中,给老师告状是大忌。沈远哲如果如此做,也许会收到暂时的效果,却肯定会失去同学们的信任,甚至被所有男生瞧不起。

宁可无作为,也不可选择这个下下策。沈远哲只能先按兵不动,安排一个男生坐到了马力前面去,可马力自然有层出不穷的下流花招,反正三天两头,班里就有女生红着脸掉眼泪。

我欠沈远哲一个恩惠,再加上实在有些看不惯马力,所以决定多事一把,主动要求和马力前面的男生换座位,坐到了马力前面。

全班女生都惊异地看我,对我的行为完全不能理解。

上晚自习的时候,马力先用脚来探我的脚,我不动声色,用脚把早放在桌子底下的圆规拨拉了出来,脚跟踩着一头,令有针的一头翘着,马力蹭着蹭着,闷着声音哼了一声,迅速把脚收了回去。我笑了笑,继续看物理书。

过了一会,他的手又开始推我,一边推我,一边在我背上摸着,我合上正在看的物理课本,把书拿在手里,笑眯眯地回头,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刚想张口说话,我一本书就扇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打碎了自习课的宁静,全班都抬头盯向我们,马力也彻底被我打愣住。

我却不肯善罢甘休,仍旧劈头盖脸地扇打过去,边打边质问:“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马力开始反应过来了,拳头一挥想动手,沈远哲赶紧站了起来,我说:“你们谁都不用帮我,有理行遍天下!他若敢动手,我们今天就到校长面前去把话讲清楚,我倒想替所有的家长问问校长,他是觉得钱重要,还是一中的声誉重要,看看家长们肯不肯让这个人渣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不让沈远哲帮我,还有另一层考虑,我是女生,即使和马力打起来,新一中的男生也不好意思出手,可如果沈远哲掺和进来,就很有可能演变成新一中生和老一中生的群架,到时候,明明占理的是我们,因为打群架,反倒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马力握着拳头不动,我盯着他说:“别以为女生是真怕你,大家只是不好意思像你一样下流,不过,我脸皮是出了名的厚,你既然能做,我就什么都敢说,要不要现在就去见校长?”我逼到他眼前,“打不打?不打我可回去看书了!”

马力恨得眼睛都发红了,却根本不敢动手。我拿着物理课本在手里拍了拍:“如果你以后还敢欺负女生,我见一次打一次,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转身坐下,翻开课本继续看。

马力也回了自己的座位,头贴着课桌,几乎看不到脸,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在发呆。

全班鸦雀无声,一整节晚自习,都处于低气压中。

下晚自习后,我开始收拾书包,男生女生经过我课桌时,都会貌似不经意地瞥我一眼。自从开学,我一直不引人注意地坐在班级的某个角落,大部分同学估计还没记住我的名字,可今天晚上,我把自己扔到了众人的视线底下。

刚走出教室,沈远哲从后面追上来:“罗琦琦。”

我回头:“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打个招呼,虽然早就听说过你,可开学后,我们还没说过话,都不算真正认识。”

我不禁微笑,谁说我们没有说过话?

刚走到(4)班门口,就看到张骏和关荷正有说有笑地向外走。

这是已经在心里上演过千百遍,却永远没有准备充分的画面,我的心猛地痛了一下,加快了步伐。

关荷却在身后叫:“罗琦琦,琦琦……”

想装没听见,可沈远哲已经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关荷在叫你。”

我装作刚知道,笑容灿烂地回头,张骏笑着和沈远哲打招呼,对我却视而不见,我自然也完全无视他。

关荷亲切地问:“怎么样?喜欢新班级吗?”

我笑得都快滴出蜜来:“很喜欢,你呢?”

四个人边走边说,远离了教学楼,刚走到林荫道上,身后有人追上来,是一个住校的新一中生,虽是男生,却长得有些女孩子气,所以外号“秀秀”,沈远哲笑问他:“有事吗?”

秀秀看着我说:“你小心一点,下了晚自习最好不要一个人回家,马力扬言说他刚才只是不想在学校里面动手,他会在外面修理你。”

沈远哲有几分意外,我却笑了,看来人都有善恶准则,我们班新老一中生的壁垒已经不是那么分明了。

秀秀着急地说:“我是说真的,我走了,你自己小心一点。”说完,转身抄近路回宿舍了。

关荷惊讶地问:“琦琦,怎么了?有麻烦吗?”

我吊儿郎当、无所谓地说:“自习课上和一个男生打了一架,没什么大不了。”

关荷的眼睛瞪得老大,满是惊讶,我不敢去看张骏的表情,心里有一种麻木的悲伤。我一直羡慕关荷的高雅风姿,甚至暗暗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如今真正明白,我永不可能变成她。

到了校门口,沈远哲说:“我送你回家。”

我温和却直接地拒绝:“不用。”

关荷温柔地劝我:“让沈远哲陪你走一程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实在不想再和她黏糊,主要是不想再见张骏,立即改口:“好的。”

等我和沈远哲远离了他们,走到路口时,我和沈远哲说:“我突然想起今天晚上还有些事情要做,想一个人走。”

我的态度很坚决,沈远哲没有办法,只能叮嘱我尽快回家,尽量拣人多的路走。如果有事,就大声叫,千万别怕他们。我笑着答应了,如果我是怕事的人,压根就不会招惹马力。

两人在路口挥手道别。我提着书包,大步跨入了夜色中。

从一中回家有两条路,一条虽然远一些,但很热闹,周围有林立的店铺,还会经过夜市,以前我都是骑自行车从那条路回家,如今我开始选择另外一条比较近的路,也放弃了骑自行车。

这条路全是小路,一边是居民住宅楼,一边是绿化林,十分冷清,现在又已经十点多,路上似乎只有我。

我一边走,一边仰头望着天空的星星,一边脑海里反复推导着今天的一道物理题,答案已经知道,只是想更清晰地理解整个思路过程,并把所有的相关知识点再在脑海里总结温习一遍,这就是我想一个人做的事情。

二十多分钟的回家路,足够我把一道题目反复地研究透彻。虽然沈远哲是很多女生暗恋的白马王子,能被他送回家很荣幸,但是,自从我决定上高中的那天起,我的唯一目标就是高考。

快到家门口时,却忽然觉得身后有人,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我摇摇头,马力即使要叫人,也需要时间啊。

回家后,先吃了个苹果,又强迫自己吃了两个最讨厌吃的核桃,谁叫它难吃却对记忆力有帮助呢?身体是革命的资本,没有营养充足的大脑,根本不用谈学习。

洗完脸后,一边泡脚,一边拿着英语书背诵单词,只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不长,但是只要坚持,即使每天只两个单词,一年下来也有六百多个单词了。

洗完脚后,上床好好睡觉。

马力的事情根本不值得思考。其实,我巴不得他能请几个真流氓出来,把事情闹大,传到小波耳朵里去,我就不信他真对我不闻不问了,可惜,出来混的人有出来混的规矩,为了这么点破事,哪个有头有脸的流氓好意思出手呀?马力花再多钱,顶多就是请几个不成器的小混混来警告一下我,敢不敢扇我耳光都是问题。

第二天,马力一直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

晚上回家时,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我,全身戒备地等着应付马力请来的小流氓,却直到回到家,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暗笑自己疑心生暗鬼。

早晨,马力见到我时,下死眼盯了我几眼,似乎在观察我有没有被“警告”过,发现我笑容如常时,他笑得有些勉强。

每天晚上回家时,我都觉得身后有人,可不管是突然回头去看,还是偷偷用余光扫视,都没有人。但是那种微妙的感觉却挥之不去,我心里竟然有了隐隐的期待。

终于,我忍不住了,走的时候,也不回头,只是装着什么都已经知道的样子,特自信特从容地说:“小波,你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你了。”

我相信我能骗过任何人,可是,并没有人。回答我的只有清风吹树林。

数次之后,我开始明白的确是我多心了,哪里有那么多小说电影里的场景呢?明白之后,我有些伤感,小波真的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

很快,一周过去了,一直都没有人来找我麻烦,马力再不提要教训我的事情,开始在我们班做良民。当然也闹腾,不过不再耍流氓,后来我们竟然混成了关系很好的铁哥们,真是让人感叹此一时、彼一时,或者说不打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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