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宿舍里,批判会正在进行。吴振庆低垂着头坐在火炕中间,男女知青呈弧形围着他。都盘腿而坐,气氛很是凝重。

连长进来,说:“还没完事儿?”

一个男知青说:“他态度不好嘛!”

连长说:“嚯,看来大家认为问题的性质还挺严肃的是吧?”

“不是严肃,是相当严重!把毛主席像章变成了情人的像章,这要是在城市非打他个反革……”

吴振庆猛地抬起头,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说话的知青。

那知青说:“连长,你看他你看他……”

连长看了吴振庆一眼,摇头:“在用目光威胁人?这可不好,很不好。你呀,吴大班长,你这是从哪儿学的呢?咱们连也没你的榜样啊!”

郝梅说:“连长,我对你有意见!”

“怎么冲我来了?”连长脱掉鞋也盘腿坐在炕上,“有意见就提吧,我洗耳恭听。”

郝梅说:“身为连长,有批评教育战士的职责,可是并没有嘲笑和挖苦别人的权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很多人对于官兵关系弄不好,以为是方法不对,我总告诉他们是根本态度问题。这态度就是尊重士兵。从这态度出发,于是有各种的政策、方法、方式。离了这态度,政策、方法、方式也一定是错的,官兵之间的关系便决然搞不好。’你嘲笑和挖苦战士,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徐克说:“就是!”

韩德宝鼓掌:“那咱们就欢迎连长作个自我批评吧!”分明的,他们企图扭转方向,保吴振庆过关。

连长说:“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坚决改正。”

一个女知青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段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所谓“中心任务”只能有一个。’现在咱们的中心任务就是:继续对吴振庆同志展开批判。”

韩德宝白了她一眼:“你又是什么干部,怎么以这种口气说话?再说连长还坐在这儿哪!”

徐克也说:“就是!”

刚才带头发难的那个男知青说:“她是咱们知青中唯一的团员。就凭这一点,我看她有资格以刚才那种口气说话!”他说完讨好地望着那个团员女知青。在这间房子里,窗台下,被子旁,尽是红彤彤的语录本、毛选“四合一”,除此别无他书。

连长说:“你们中有人说要‘自己教育自己’,我呢,当然应该相信你们这种权利,也就同意了。每个人都应该培养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是吧?包括我。所以我就来向你们学习,不必把我坐不坐在这儿当成一回事儿。”

团员女知青说:“我想向吴振庆提最后一个问题——你把那个毛主席像章里的主席头像抠出来,弄到哪儿去了?”

众人都将目光盯在吴振庆的身上,都有点出乎意料。看来谁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徐克等吴振庆的同学和好友,皆替他暗暗感到不安。

韩德宝向徐克耳语:“妈的,真要把人往反革命的边儿上推呀!”

“我……”吴振庆的头抬起一下,无话可答,侧着脸梗着脖子又不说话了,打算抗拒到底的样子。

那男知青逼问:“你倒是回答呀!”

吴振庆头上掉下了汗珠儿。

连长说:“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我看,就大可不必认真追究了吧?”

团员女知青说:“连长,这怎么是细枝末节呢?我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深厚感情,不允许我不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连长不由一愣,也一时无话可说,沉吟片刻,对吴振庆说:“小吴,你可别感情用事,想好了再回答,不许胡说八道!”

吴振庆说:“我偏不回答,又能把我怎么样?”

团员女知青说:“那我们可就要向团里反映这个案件了。”她将“案件”两个字说出特殊而又颇为得意的意味儿。

连长说:“越过连里,不大合适吧?”

那个频频配合发难的男知青说:“这就要看连里怎么处理了!”

王小嵩站起来说:“他给了我。”于是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团员女知青没想到,她问:“给你了?”

“是的,给我了。”王小嵩说,“他还说‘反正不管保存在什么地方,毛主席都是在我心中的’。”

团员女知青怀疑地看看吴振庆,又追问:“那么你又弄到哪儿去了呢?”

王小嵩佯装糊涂:“什么?”

“还能是什么?主席头像呗!”

王小嵩说:“那你怎么可以用‘弄’这个不该用的字来问呢?”

“这……”那个男知青说,“你别在人家字眼上做文章!你先回答问题。”

王小嵩说:“我贴到信封上了。我想,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边疆来的。再用贴有毛主席光辉形象的信封从边疆寄回城市一封信,具有特殊的意义是不是?”团员女知青显然不信地说:“口说无凭,你把那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王小嵩说:“这你让我如何做得到呢?我已经用那信封寄家信了。”

韩德宝说:“对对对,我证明!前几天我替大家到营里去寄信,是看到过这么一封信。”

吴振庆抬头感激地看了王小嵩一眼。连长暗暗吁了一口气。

郝梅也放下心来,模样调皮地望着团员女知青,仿佛在问:“看你还如何?”

徐克突然忍俊不禁,笑得倒在炕上。

于是除了那个团员女知青和她的配合者,其余知青皆笑得倒在炕上。只有王小嵩没笑。非但没笑,反而严肃得很。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似乎奇怪大家笑什么。

那男知青说:“我们要求改选班长!”连长正色:“都别笑了!都给我坐起来!一个严严肃肃的会,看你们开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大家一个个止住笑,坐了起来。那男知青继续说:“我们要求选一个团员知青班长!”

徐克说:“你们是哪些人啊?”连长一竖手掌,制止住唇枪舌剑:“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干部,不论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小小的知青班长么,就更是勤务员了。选勤务员,团员知青能选上更好。如果又选上了一个不是团员的呢?我看也行。不能算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你们行使你们的民主权利吧,我告辞了。”

连长说完蹬上鞋走了。在宿舍外面那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见连长出来,探问:“他们搞什么名堂?”

“选班长哪。”

“那……你得出面保一下小吴哇,那孩子不错!整天不哼不哈的,苦活儿累活儿带头干,他们还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班长啊?”

连长耸耸肩:“我怎么知道?些个半大孩子,把城里那点儿派性也带来了!”

老战士跟着连长走:“那你就更得……”

连长没好气地说:“我更得怎么?小小年纪,心眼儿还没张开呢,就忙着谈情说爱!还把毛主席像章……我有心包庇他都不知怎么包庇!哼!”

宿舍里,徐克说:“我选王小嵩!”王小嵩意外地一愣。

韩德宝说:“我也选王小嵩!”推了吴振庆一把:“你呢?”“我……赞成!”

王小嵩说:“我不行我不行!我当战士当惯了,当不了班长。”

徐克说:“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你拒绝当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德宝说:“这不是你认为自己行不行的事儿!”

郝梅说:“那……我也选王小嵩。”

那男知青问:“你们总得说出几条选他的理由吧?”

“理由?”韩德宝仿佛很吃惊地说,“同志们他要理由!工人阶级的后代这不是理由么?思想成熟。”

那男知青说:“他……思想成熟?”

徐克说:“当然!他刚才的发言,难道还不能充分证明这一点么?还有,行为稳重!刚才咱们都笑得那么不严肃,他就没笑吧?”

众人的脸一齐转向王小嵩,王小嵩很不自在。

韩德宝说:“同意选王小嵩当班长的举手!”

徐克、吴振庆、郝梅高高举起了手。但是算上韩德宝也不过4票。仍有4人未举手。正好4∶4。

团员女知青莫测高深地沉默着。那男知青因出现了僵局而冷笑。

王小嵩:“我不是还算一票吗?”

众人目光都转向了他。

那男知青迫不及待地问:“你选谁?”吴振庆等心有所虑地望着他。

王小嵩说:“我——当然选王小嵩战友啦!”

他高高举起了手。吴振庆等不由得笑了。

团员女知青和她的同盟者交换了一下恼怒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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