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业余服装设计辅导班的教室里,那位男老师在给大家讲课:“同学们,今天,更准确地说,也就是现在,我心里很高兴。真的,别提多高兴了。不但高兴,而且,很有些激动……”

他的表情,却全然没有丝毫高兴和激动的样子,他那张戴眼镜的古板的脸,似乎无论遇到了多么高兴多么激动的事,也仍是那么的古板。

学生们困惑地望着他。

他说:“谁能猜猜,我为什么很高兴?为什么有些激动?”

过了一会儿,一位姑娘不大有把握地说:“老师,你儿子结婚了吧?”

老师摇了摇头:“我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

“你家分到房子了吧?”

老师苦笑了一下,说:“这样的好事儿,大概要再等十年才轮到我头上。”

“那,您长工资了吧?”

“长工资嘛,固然是令人愉快的事。但也不过就是每月多那么十二三元钱,还不至于令我感到激动,更不至于令我激动到希望和你们共同分享喜悦的程度。”

又一个姑娘高高举起手臂,高声:“我猜到了!我猜到了!”

老师说:“好,你说。”

她站起来,把握十足地说:“您入党了。”

老师一怔,表情有些奇怪地望着她。

她不无得意之色。众学生望着老师,分明的,都以为被猜对了。老师缓缓摇头:“你的思路很敏捷。不过……并没有猜对。我写过的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之类,加起来至少也有三四十万字了,如今,这种热情已经冲动不起来了。”

这个姑娘有些沮丧地坐下,众学生更加困惑。

老师踏上讲台说:“看来你们不大容易猜得到。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们吧,一个月以前,我曾经对你们保证过。要将你们每人自己选出的,自认为最得意的一份作业,送交一次评选活动。昨天,我收到了寄来的获奖证书,在你们中间,有几位同学,获得了鼓励奖,一名同学获得了三等奖。由于活动举办单位经费不足,不举行发奖仪式了。现在,由我替他们,将证书授予获奖的同学。”

学生们一个个坐得端正起来,表情也肃然起来。

郝梅心存希冀地听着老师宣布名单。

老师宣布了几位荣获鼓励奖和三等奖的名单,并当场颁奖,课堂里响起了阵阵掌声。

暗自失落的郝梅,在掌声中怔了片刻,也跟着大家一齐鼓掌。

她的异样,被老师看在眼里。她的目光和老师的目光相遇时,她自觉惭愧地垂下了头。

分明的,她还有些难过。

老师站在讲台上说:“一位好的服装设计师,其设计才华,至少应该体现在两个方面——适合于进行艺术表演的设计才华和满足于引导市场需求,也就是引导人们的服装消费的设计才华。所以,一件好的服装设计图样,既应该是标新立异的,美的,又应该是不脱离现实社会普遍公众的消费水平的。也就是说,不但体现在服装店橱窗模特的身上应该是赏心悦目的,在服装店的销售柜台上,也应该是大受欢迎的。同学们,你们之中,还有一个人的设计,获得了评委们一致投票的特别奖——是所有参赛设计中,唯一想到了中年女性需求的图样,并且,图样被一家服装厂选用,在一个星期以前已经生产出了一万件,销向了市场。”

同学们你望我,我望他,猜测着可能获特别奖的是谁,却没有一个人将目光投向郝梅。在这个时候,在比她年轻许多的这些姑娘们之间,她感到那么不自在,仿佛一只丑小鸭在一群天鹅之间似的。

她抬起的头又一次低下去。

老师在讲台上望着她说:“郝梅,抬起头来。”

郝梅不得不抬起头。

老师大声说:“特别奖获奖者,不是别人,就是你。”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姑娘的目光都望向了郝梅。

郝梅坐在那儿一时有些懵懂,仿佛并没有听老师刚才说的话。

老师走下讲台,走到她跟前,将证书交给了她,并且交给了她一个红纸包:“这是厂家给予你的设计酬金。一千五百元,扣除个人所得税,还剩一千二百元左右。”

郝梅如在梦中,坐着接过了证书和奖金。

一个姑娘对另一个姑娘耳语:“你看她那样,连站都不站一下。”

另一个姑娘嫉妒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会被一千多元就弄得傻兮兮的呢!”

郝梅猛省地站了起来。

郝梅双手捧着证书和酬金,离开座位,恭恭敬敬地向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老师嘴角一动,呈现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欣慰的笑意。

老师重新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我还想说的话是——我也是从你们这种年龄经历过来的。在这种时刻,我也曾和你们一样,心中对别人很不服气,甚至暗怀嫉妒。这是我们大多数人,常常拿自己不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但是我想说,同学们,我们谁也不要嫉妒郝梅,行不行?我们更应该替她感到高兴,分享她的喜悦。自从我们这个辅导班开课以来,五个多月里谁风雨无阻、一次也没旷过课呢?郝梅。她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回到家里是女儿,父母会替你们做好饭,等着你们回去吃。而她回到家里,是母亲,她如果回去晚了,腿有毛病的女儿就会挨饿。你们坐在这里,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而她来上课时,经常是将女儿反锁在家里的。人在这儿,心却系在女儿身上。你们有些人已有工作,而她至今还被叫做‘待业青年’,尽管她的年龄足以做你们的老大姐。生活对她来说,目前依然是一件很难的事。”

老师说得有些动情了。他停顿一下,接着说:“如果大家认为我的话说得不错,那么,我希望,你们大家和我一起,真诚地、发自内心地,而不是虚伪地、逢场作戏地,为郝梅鼓掌庆贺吧!”

老师在讲台上带头鼓掌。

开头只有几声稀落的掌声,不久,掌声终于响成一片。越响越热烈,经久不息。

下课了,老师将教材收入手提包,最后几个学生也离开了教室。郝梅走到讲台前,将一个白纸包往讲台上一放,转身便走。

老师奇怪地拿起纸包,打开一看,里边包的是钱。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老师,您减免了我两个月的学费。您教课很辛苦,现在我应该补上。没有您,没有那些热心的评选活动举办者,便没有我今天获得的这一份儿喜悦和激动。所以,我从酬金中拿出三百元,请您替我转给他们。他们做的事,对我很重要。我希望这样的活动,能继续举办下去。

老师看完,立刻追了出去。他叫着:“郝梅!郝梅!”

他追上郝梅,还她钱,郝梅自然执意拒收,结果还是被他夺过布袋,将钱又还给郝梅。

郝梅表情很急,很真挚,她因自己不能及时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真挚而连连顿足,最后不得不从兜里掏出小本儿和笔,要写什么给老师看。

老师说:“收起来收起来,在这件事上,就算我对你实行一次专制吧!”他看看手表,“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吧。不会耽误你回家给女儿做饭的。路上我们还可以说说话儿。我说,你听,行吗?”

郝梅点头。

他们走到公共汽车站,等待公共汽车。

老师继续说:“我们这座城市,有三百多万人口,也就是说,每一百多个女人中,将有一个人穿上你设计的服装。如果你恰巧看见了她们中的一个,你肯定会这么想,瞧。她穿的服装是我设计的。那是多么特别的一种愉快啊!是不是?”

郝梅极受感染地望着他点头。

老师:“如果我恰巧看见了她们中的一个呢,我会这么想,瞧,这个女人穿的服装,是我教过的学生设计的。我刚从中央美院毕业时,立志要成为徐悲鸿、齐白石、潘天寿、吴作人那样的大师。后来呢,这一种志气成了泡影。我知道我在绘画方面,已经注定没什么出息了。我苦恼过,颓唐过,自暴自弃过。在我老伴的诱导之下,我开始研究服装设计。并不是想借此出名,也不太去认识它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寻找一种适合自己干的事,寻找一种精神寄托而已。可是今天,从你们几个学生身上,更准确地说,是从你身上,我忽然认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许真是有某种意义呢!所以,我也从内心里感激你啊!”

郝梅注视着老师,认真地听。

公共汽车开来,他们上了车。

在公共汽车上,老师继续说:“尽管你目前还没有工作,可是,你已经是一个纳税者了。你应该明白,这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在我们的国家,靠个人的创造性劳动纳税的人,目前还不到几百分之一啊!其中还包括那些画家和作家什么的。你想想,在这一点上,你已经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所以你一定要对将来的生活乐观起来。”

郝梅有些羞涩地笑了,但笑得很由衷。

到站了,下车后,他们走入了一家商场,上了二楼,来到一列服装柜旁;那里,许多中年妇女在购买服装,她们将一件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试着。

老师耳语地:“瞧,都在买你设计的服装。”

郝梅内心里真的激动起来了,她感慨万端地望着。

郝梅回到她住的院子里,见家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改装成的三轮车,进家门后,返身插上了门。只见芸芸在床上抱着一个旧布娃娃睡着了。

她轻轻将女儿推醒,芸芸揉着眼睛嘟囔:“妈妈,我早就饿了。”

郝梅匆匆在“对话”小本上写了行字给女儿看——“妈妈已经是一个纳税者了!”

芸芸困惑地看着这一行字。

郝梅在那一行后面又加了两个惊叹号。

芸芸依然困惑。

郝梅从布袋里取出了钱给女儿看,芸芸惊喜地:“哇!这么多钱呀!都是我们的钱么?”郝梅笑着点点头。

芸芸数起来:“五元、十元、十五元……”母女二人喜笑颜开地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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