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兴冲冲地跑到韩德宝家,告诉他王小嵩回来了。韩德宝高兴地打去电话,结果落了个失望。

正在韩德宝家就着猪头肉、花生米下酒的徐克,抄起电话就要再拨,被韩德宝按住了手:“大概他正为什么事儿心烦,没情绪接电话,咱们何必再打扰人家呢!”

“我来气!”——徐克固执地推开韩德宝的手,把号拨了过去,对方问:“谁?”“你谁?”“你徐克吧?我小嵩……”王小嵩的声音有些激动。“你根本不值得哥儿几个想念你!王八蛋!”徐克不待王小嵩辩解,一说完便放了电话。

正在索然无味嚼着花生米的韩德宝说:“你过了!”

“过了?一点儿不过!”徐克捏起酒盅一饮而尽,“年年想他回来,年年盼他相聚,不找借口骂他一句,觉得亏!”这时韩德宝的妻子从另一间屋走出来。

韩德宝问:“韩磊睡了?”

韩德宝的妻子说:“睡了。如今的孩子真没治!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还得妈守着才能睡着。要不要我再给你们炒几样菜?”

徐克说:“不用了,怪麻烦的。”

韩德宝不客气地说:“我说,你屁股怎么这么沉啊?你也该走了吧?”

徐克看看表:“你撵我干吗?还不到十点呢!”

韩妻不再理,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图像很不稳,不但有“雪花”,还转眼就跑台,使她不得不一会儿拨弄天线,一会儿调频……

她已不如当年那么年轻,更不如当年那么利落了,似乎脾气也变得好些了——从她身上,可以感到,岁月不饶人,生活将各种各样的女人变成庸庸碌碌的家庭妇女,是那么容易,那么的天经地义……

韩德宝打电话遭到冷遇,心里不痛快。现在又喝了两口酒,微有醉意:“想当初,相互之间跟兄弟一样,形影不离的。有句比喻怎么说来着?”

徐克说:“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韩德宝摇头:“不是这句,这句有勾搭连环、狼狈为奸的贬义……”

徐克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韩德宝点着头:“对,像是这句。几天要是不聚在一块堆儿呢,就都觉得生活不对劲儿了似的,如今,吴振庆瞅个冷子,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大的老板。见他和见市长差不多了,得先通过秘书预约。王小嵩呢,十年一消失,十年一出现。等下回再见到他,说不定都该奔六十了。就说张萌吧,也当上大公司老板的助理。有次我到大饭店去抓小偷,见着了一回。对我倒也怪亲热的,问有没有什么事儿需要她帮忙儿。这话听着就别扭,仿佛我成了一个需要人人拉扯一把的家伙。郝梅是最能理解人的了。可又是个哑巴,到她家去只能和她丈夫聊。她呢,心里有话,都对稿纸说了。何况,也不便常去,怕打扰她写作。就你来的次数多,也不管我烦不烦你,自己想来就来了,倒是不必预约……”

徐克说:“我念旧……”

韩德宝嘴一咧:“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像没家的狗,满城乱钻。到我这儿来的时候,那纯粹是闷得慌了,实在没处可去了。来了就讨酒,就东西南北侃大山。哎,你这位优哉游哉的息爷,倒是要挨到什么时候讨老婆成家啊?”

徐克乜斜着眼:“怎么?你替我着急了?”

韩德宝“哼”了一声,说:“不是替你着急了,是盼着你早点儿娶了老婆,别再总往我这儿跑。我和你不一样,你不管熬到多晚,第二天可以一觉睡到中午,我成么?照样得早早儿地赶去上班……”

徐克站了起来:“你这么说,我真走了……”

韩妻扯了他一把将他扯坐下去:“别听他的,喝几盅二锅头,真真假假的,什么话儿都从肚子里往外抖落。也不管别人听了心里会怎么想。”

徐克看着韩妻:“他这是酒后吐真言哪!”

韩妻并不看他:“你还真往心里装啊?”

徐克转过头说:“看你面子,那就再坐会儿。”

他又坐了下去,又饮酒,并去夹盘子里的一片肝,最后的一片肝——韩德宝用筷子和他争抢。他争抢了来塞入口中,报复地瞧着韩德宝,嚼得津津有味。

电视图像又花了,韩妻又起身去摆弄天线,一边自言自语:“当年我顶烦他恋着你们。如今我倒是习惯了,愿来的就来,愿走的就走。他自己呢,倒感情淡薄了,还动不动就念刚才那套经……”

韩德宝半醉不醉地说:“都比我韩德宝混得强啊!”

徐克说:“你混得也不赖呀!当上了派出所所长还不满足?还想怎么着?”

韩德宝说:“我这样的,想怎么着,又能怎么着呢?也死了往上挣巴那颗心了。连二等文凭都没有,挣巴不上去了。有时候反过来一想,全市往多了算,不过一百多派出所所长,我韩德宝是其中一个,而且是先进的一个,也就心理平衡了……”

韩妻一边看电视,一边听他们说话,这时就插上了一句:“听听,就他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机会再多,能轮到他头上么,还能有大出息么?”

韩德宝大睁着醉眼:“谁说我自暴自弃了?派出所所长那也是副科级!徐克,你说咱们可是什么命?等咱们死乞白赖地入了党,党票又不吃香了,钞票最吃香了。人家都说,派出所所长,想肥也能肥得肥鸭似的。可咱又没那个胆儿,怕事儿,不敢执法犯法。几次别人塞到兜里的钱,怕字当头,又当面儿拍给人家了。咱也没卯着股劲儿想当先进模范啊!可这顶高帽往咱头上一扣,咱就肥不起来了……”

徐克开导他:“那就狠斗怕字一闪念呗!”

韩德宝说:“你以为斗这个怕字就比斗私容易多少啊?我也想开了,我这号人,憋死牛儿似的明摆着是被憋死了——只留下一条道儿——做个好民警,好所长。为老百姓办点儿小小不言的好事儿。死了的那一天,给老百姓心里,留点儿念性……我……不陪你了……我得……去睡了……”

他喝多了,起身时,趔趄了一下。徐克扶住他,他站稳后,摇摇晃晃地踱到另一房间去了。

徐克不放心地看了韩妻一眼,——那意思是你不过去关照他一下?

韩妻习以为常地说:“他没事儿。”关了电视,又说:“徐克,嫂子倒想求你件事儿……”

徐克说:“什么事儿?”

韩妻说:“给兑换点美元,你看这破电视,总盼着什么时候降下价来再换,可不但没降下来,反而涨上去了。还想添一台录像机,嫂子如今也没别的喜好了,就爱晚上坐在家里看看港台的什么带子。”

徐克问:“多少?”

韩妻说:“一千多足够了。用美元买,不是能便宜不少么?”

徐克又问:“兑个什么价呢?”

韩妻说:“那,嫂子求你,当然是按公价啰!”

徐克沉吟地说:“这……要是少么,我有些,你们拿去花就是了。一千多嘛,看来得找振庆。”

隔壁传来韩德宝一吼:“不许!”

韩妻悄悄地说:“别听他的。如今当年的几个哥们儿都成气候了,他反倒处处疏远人家。”

徐克也悄悄地说:“那,我就替你求王小嵩。振庆那儿有,也毕竟是公家的、咱用不着沾他公司那点儿小便宜。王小嵩肯定带了外汇回来……”

隔壁又传来韩德宝一吼:“更不许求什么王小嵩!”

徐克从韩德宝家出来,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踟蹰而行。看得出他并不想回家,可这么晚了,又不知该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他忽然停住,猛转过身,发出一声古怪的喊叫,打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拳脚。他模仿醉拳,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

刚下过雨的马路湿漉漉的,树叶和路面,在路灯下反着光。

徐克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徐克摇摇晃晃地步上自家那幢楼的楼梯,站在家门前发现门缝夹着封信。他取下信,开了门,进了屋里。

屋里摆设寥寥无几,已不如当年那么宽绰,但也绝不寒酸。只不过不太像家的样子,介乎办公室和套房之间……

他推开了他父母当初那个房间——墙上,父母的遗像并排挂着;双人床上,两个枕头并摆着;床下,两双拖鞋也并摆着……

床头柜上,还摆有烟和烟灰缸。一支永远也不会有人动的烟卡在烟灰缸上,旁边立着一个看去蛮高级的打火机……

徐克望着父母的遗像——“他们”似乎也在默默地望着他……

徐克轻轻地说:“爸,妈,我回来得……又晚了点儿……爸,妈,你们放心睡吧……”

他又轻轻将门带上。

他在大房间里看信——只一页信纸上,歪七扭八地写着:“大哥,我又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听别人说你没搬走,我今天来看你,你不在。很遗憾(这两个字写成了“异汗”)。我现在,是个体演员了,正在拍一部电视剧。过几天,有空儿再来看你!”

落款是“小婉”。

徐克自语着:“小婉?……哪儿冒出来这么个小婉呢?”

他回忆不起来,将信扔在沙发上,然后,插上电子游戏机线,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玩起电子游戏来。

他玩得那么投入……

郝梅还住在原来的那所房子里。不过,墙壁粉刷过了,门窗框油漆过了,地上铺了塑料地块儿。另外多了一排书架、一个写字台、一套沙发。

除了书架而外,这是一个并不处处显示出什么“文化”的女作家的家,舒适而简朴。

郝梅坐在写字台前创作,橘黄色的台灯照着稿纸。

郝梅停笔,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自己写的书。那书的扉面上写着——郝梅送给郝梅留念。她从书中翻出一张纸,就是王小嵩写有自己名字让她签名的那半面纸。她正反两面看看,若有所思。

这时,身后一阵响动,她随着声音转过身来,见她的丈夫老潘,端着放有一杯牛奶和几片饼干的小托盘,从内间里走出来。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俯身看了看她写的半面字,走到她跟前,说:“写不下去,就放几天再写。睡吧。啊?”

郝梅微笑着点点头。

老潘又说:“先把那杯牛奶喝了。”他端起奶杯递给她。

她喝奶的时候,他又俯身看她写的半页纸,她却将稿纸翻过,不许他看。

丈夫笑了:“好,没写完不许我看,我就不看,等你发表了再拜读。”郝梅点点头。

丈夫起身,走向厨房,顷刻端了刷牙杯进来:“喝完奶,要漱漱口才行。”郝梅像个听话的小女孩儿,也像新婚燕尔的幸福的妻子似的深情地望着丈夫接过了刷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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