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0
徐克送走韩德宝,吃完早饭,整整仪容,就到宾馆找王小嵩去了。
徐克敲敲王小嵩那个房间的门,室内传出王小嵩的声音“请进!”徐克走进去,见王小嵩在打电话。
王小嵩捂住话筒,小声地说:“日本长途。”接着指指沙发,示意徐克坐下。
王小嵩继续打电话:“是,是,明白……我一定尽力从中斡旋……现在还很难说,因为还没有正式接触洽谈议题,吴先生到香港去了,明天就回来……是,是,一定抓紧……”
他接着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放下电话。
他坐在床上,以亲切的目光望着徐克微笑。
徐克仰起脸不理他。
王小嵩笑着说:“人没太变,脾气倒见长了!你干吗不问明个因由,就在电话里骂我啊?而且声音那么大,让宫本先生都听见了。”
徐克故意没好气地说:“怎么?起了个日本名字,就觉得了不起了?骂不得了?”
王小嵩说:“骂我,又来看我,好没志气。”
徐克打断他:“看你?我只认得一个王小嵩,不认得一个叫什么宫本一雄的家伙!我是来看另一位宫本先生的。”
王小嵩说:“原来如此,另外一位宫本先生出去了,晚上才能回来哪!”
徐克说:“我坐这儿等!”
王小嵩说:“那,我也要出去了,你就自己坐这儿等吧!”他说着,起身佯装往外走。
徐克喝道:“你小子给我站住!”
王小嵩转过身,徐克已从沙发上起身了。
他们仿佛要打架似的互相瞪视着。
王小嵩轻轻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当年在广大知青中非常流行的《南京之歌》。
徐克也吹了起来。
良久,他们彼此望着,笑了,扑到了一起——不料徐克并未拥抱王小嵩,而是一弯腰将他扛了起来,摔在床上。
王小嵩叫道:“好小子,跟我来这套!”
他也一跃扑向徐克,两人在房间里较量起来。
徐克又将王小嵩压在床上,王小嵩的头“咚”地撞在墙上。
王小嵩大叫:“哎哟!”
徐克说:“当年不服我,现在得服了吧?”
王小嵩抱着头,歪在床上呻吟不止。
徐克吓慌了,凑过去,轻轻推着他,不安地问:“小嵩,小嵩,别唬我……”
王小嵩呻吟着:“我……眼前一片黑,天旋地转的……”
徐克急坏了:“这……要我扶你去医务室么?”
王小嵩说:“我……怕是站不住了。”
徐克信以为真:“怨我怨我!我背你……”
他当真转过身要背王小嵩,王小嵩重重朝他背上一压,将他压倒在地。王小嵩占了便宜似的笑了。
徐克说:“你呀!你怎么现在变得一点儿亏都不吃?撞了下头,也值当耍阴谋诡计报复一下?”
二人相互援手而起。
王小嵩突然情不自禁地用一条手臂搂住徐克的脖子,和他头抵着头,低声说:“我想你们呵!”
徐克一动不动地说:“这我相信。当年我躲债闯深圳的时候,也很想你们。身边没有知心朋友,没有哥们儿,甚至,在需要帮助的时候,都遇不到一个热心肠的人,遇不到一个值得充分信赖的人,那一种背井离乡的境况,那一种孤独感,简直都能把心理脆弱的人压迫死。何况你又是在国外呢。”
他们彼此注视着。
王小嵩说:“很多同代人羡慕我,可我清楚,美国不是天堂,日本也不是……”
王小嵩将手臂从徐克肩上放下,坐到沙发上。
徐克说:“地上根本就没有天堂,有的只不过是人间。到处的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他也坐到了沙发上。
王小嵩说:“天堂和地狱,都是人类的幻想,只有人间是真实的,介于两种幻想之间。长大了才明白,在真实之间真实地活着,却原来是最难的。”
徐克问:“你是王小嵩,又是宫本一雄,哪一种自我感觉好?”
王小嵩吸烟,苦笑:“我是王小嵩的时候,我觉得我多少还算是自己,我是宫本一雄的时候,我觉得我差不多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可我是前者的时候,我在别人眼里是平庸的,我自己也常自卑。我是后者的时候,我在别人眼里是有出息的,我自己也常沾沾自喜……宫本一雄,以前我从来也没料到,有一天我竟会需要一个日本名字,来向别人也向自己证明什么。”
徐克理解地拍拍他的手背:“回来吧,咱不做官本一雄,咱还做王小嵩。”
王小嵩摇摇头:“我已经回……回不来了。”
徐克:“我不明白……”
王小嵩说:“我们这座城市,并不少一个王小嵩,正像东京并不多一个宫本一雄。”
徐克说:“我还是不明白。”
王小嵩继续解释:“回来将一无所有。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而在日本,我是高级雇员。”
徐克说:“如果你愿意,起码可以在振庆的公司里,也谋到一个相当于高级雇员的职位么!”
王小嵩摇摇头:“比较而言,我倒宁愿我的老板不是我童年到青年时代的朋友。”
徐克说:“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
王小嵩问:“那你怎么不到他的公司去?”
徐克说:“也不是没产生这种念头,当息爷总不是长久之计。可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当了老板也没往好了改多少。如果某一天他也对我粗声粗气的,那我能受得了么?”
王小嵩说:“就是他整天对我相敬如宾,我也受不了。朋友有时候体现为一种很矫情的关系啊!”
徐克咳了一声,说:“我们怎么背后议论起振庆来了?不说这些累人的话题了。快中午了,咱俩能不能共进午餐啊?”
他以带点请求意味的目光望着王小嵩。王小嵩略一犹豫,接着爽快地答应:“好哇!”
徐克说:“知道你忙,但是这点儿荣幸应该给我……”他看了下表,又问:“有水么?我想先洗个澡,三天没洗了,浑身发紧。”
王小嵩说:“有,我给你放水去。”
王小嵩放罢水从洗澡间出来,见徐克已脱得只着裤衩了——他发现徐克胸前、肩头有两处刀疤。
王小嵩问:“这又是什么人的手笔?”
徐克满不在乎地说:“当年在深圳,遇到一个喜欢用刀子在别人身上练狂草的哥们儿,后来我俩反成了莫逆之交。我返城后的经历,基本上可以用这么几句话概括——去了一个手指头,多了两处刀疤,存上了几十万元钱,加入了本市的息爷行列。息爷是寄生虫,息爷又是安定的因素。息爷全心全意地拥护改革,怎么改都行,只要别降低银行储蓄利率。息爷坚决反对社会动乱,息爷支持进一步修改宪法。”
王小嵩笑了:“得了,别向我发表你的息爷宣言啦!”他将徐克推入了洗澡间。
徐克在洗澡间大叫:“这就是你给阶级兄弟放的水啦?这么烫!”
王小嵩坐在沙发上,瞅着床上徐克的衣服发呆。
过去有钱常穿新的,现在有钱要穿磨旧的;过去打补丁是朴素,现在打补丁是高级;过去穿件哔叽的,人人羡慕得眼也斜了,如今一千多元买件纯棉布的,才算时髦……时代变得那么的天经地义……这些衣服,不就是人的包装?
而时代,又将人变成它本身的包装。五百年后的人们,不知道讲究穿什么,怎样穿?五百年后的蜜蜂,必定构造同样的六边形,人和蜜蜂,谁更显得对自身更具有清醒的认识也更自信呢?
徐克洗完澡,穿衣服,看见王小嵩在沉思,说道:“瞅着我衣服发什么呆?我那件上衣可不土,名牌儿。一千多元哪!”朝王小嵩看了一眼,又说:“脱下来,我穿你那件找找感觉。”
王小嵩默默将衣服脱下递给他。
徐克穿上,问:“怎么样?”
王小嵩说:“风度十足。”
徐克说:“承蒙夸奖,我穿你的。”
王小嵩说:“我也只好说,承蒙赏脸了。”
他穿上了徐克的高级夹克衫。两人相互瞧着一笑。
徐克和王小嵩两人换了衣服,一块下楼去餐厅吃饭,结果服务员小姐差点把他们认错了。
两人步入餐厅就座。徐克问:“谁埋单?”
王小嵩不懂:“什么埋单?埋什么单?”
徐克教训王小嵩:“怎么?没洋到哪去,反倒土了?埋单是时下中国新群体的语言——谁结账?”
王小嵩说:“当然是你啦!撮中国新兴资产阶级一顿,不撮白不撮。”
徐克不经意地说:“那你就是外国资产阶级的忠实帮办啦!”
王小嵩不禁面露愠色。
徐克自知失言,赶紧一笑:“开句玩笑,别当真。既然我埋单,你可要从现在起跟着我的感觉哟!”他轻轻哼唱起来,“跟着感觉走,紧拉住埋单的手……”
徐克点了一桌子菜。
王小嵩瞪着眼,问:“怎么点了这么多?”
徐克举起了啤酒杯:“多乎哉?不多也!慢慢吃,边吃边聊嘛!”又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吐血,忠不忠,看行动!”
他一饮而尽。
王小嵩也一饮而尽。
徐克一杯酒下肚,又开始滔滔不绝地侃起来:“我们过去受的教育,是要我们牢记为富不仁。可是现在,我思想上开始背叛了——贫穷才是万恶之源,才是诸种丑陋现象中最丑陋的。人一旦有了钱,不自信也自信了,不漂亮也漂亮了,唱歌不好听也好听了。钱可以维护自尊,钱他妈的还可以赎回罪恶。有一部美国电影叫做《容易的交易》,看过没有?”
王小嵩摇摇头。“讲的是兄弟俩,一对儿喜欢恶作剧的老头儿,拥有亿万资财。有一天突发奇想,打了一个美元的赌,要将一个一无所有痞里痞气的黑人青年,造就成一位绅士;同时要使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事业上前程似锦、爱情上花好月圆的青年,变成一个丧失了起码羞耻感的家伙。结果,他们轻而易举地成功了。办法很简单,将一个推入一连串的挫折和失败之中。而运用金钱的力量,将幸运一次次抛给那个黑人青年……你觉得很没意思吧?”徐克发现王小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王小嵩赶紧说:“不不不,我觉得有意思。”
其实,徐克不知道,王小嵩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在家里等王小嵩回去吃团圆饭呢。也正在这时,给宫本开车的年轻司机出现,在餐厅门口正用目光寻找王小嵩。
王小嵩看见,对徐克说了声“有人找我”就起身匆匆迎上去。司机对王小嵩说了些什么,王小嵩又匆匆走回来,万分歉意地说:“这顿饭,陪你吃不成了,我有点儿事,得立刻走。”
徐克一脸索然:“非去不可?”
王小嵩说:“非去不可!真的!”王小嵩随司机匆匆走出餐厅,坐进汽车,风驰电掣般开到公园门口。
司机带着王小嵩来到游乐场,发现宫本正骑在木马上向他们招手,王小嵩转问司机:“你不是说他被治安人员扣押了么?”
司机说:“是他叫我这么说的——他说否则没法儿把你骗来。”
旋转木马停住。官本跃下,得意地走到王小嵩跟前说:“果然不出我所料!除了回家探望老母亲,就是捧着一位不知名的女作家的书看,连一张合影都没跟我拍过。”
王小嵩忽然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宫本一个耳光:“你浑蛋!”他转对司机怒吼:“马上送我回去!”
回到宾馆餐厅,徐克已经不在。他们刚才坐过的那张桌子已换上了新桌布。王小嵩望着空空的桌子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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