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谈不上繁华可也不算冷清的街道上,有一家“俊客美发廊”在这条街上占据了不大不小的门面,装修新潮,看得出主人是花了一大笔钱的,一串串彩灯闪闪烁烁,营造出一派生意红火的气氛。

下班了。小俊正在发廊内扫地上的落发;徐克在点钱。

小俊问:“多少?”

徐克说:“才一百多……”

“不少……”

“还多呀?”

小俊说:“今天刚开张,就我一人儿嘛!”她环视着,又说,“两个椅子将来肯定是不够的!再安装两个椅子也挺宽敞的,那就得招两位徒弟。”

小俊一边说,一边将扫在一起的落发收入一塑料袋。

徐克问:“你那是干什么?还要带回家去做菜呀?”

小俊说:“这也是钱!有人专收,二十几元一斤哪!”

徐克笑了:“行!讨你这么个老婆能不刺激我挣钱么!”

小俊说:“就是要刺激你挣钱!当息爷,只花不挣,而且大手大脚,银行里存着一百万也不够你消费!再说,也把人变得游手好闲的!”

店门一开,韩德宝来了。

徐克学上海人腔调:“打烊了,打烊了,侬这脑袋,容阿拉留一晚,明朝再打好勿好?”

韩德宝说:“你以为我管不着你这一段儿的可是能管着你这一段儿人,我都认识!暗示一句,天天都有找你麻烦的!”

他说着,大模大样往椅上一坐。

徐克对小俊说:“听到没有?还算是个大好人!你说那不好的,如今该变得有多坏呢?”

小俊笑了,给韩德宝罩上白布,问:“光理理?”

韩德宝笑着说:“什么话!光理理行嘛!得系列服务!”

徐克说:“有言在先,别嫌贵啊!”

韩德宝答道:“放心!掏得起腰包!”

小俊一边用香波之类给韩德宝洗头,一边问:“大哥,白天开张的时候,怎么不来给我们撑撑面子?”

韩德宝说:“心里倒没忘你们这事儿,刚要动身来,我们那片儿有人报警;三个中学生,拎一书包炸药,在一个小储蓄所里诈诈唬唬要抢钱!”

徐克放下报纸,颇感兴趣地问:“抢成没有?”

小俊说:“瞧他,一听这些事儿,就精神抖擞的!”

韩德宝说:“那还能让他们得逞吗!我带着人赶去的时候,都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三个半大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都说不想抢太多,千儿八百的就满足了。问他们要钱干啥,却又都说不上来。审来审去,背后真没什么人教唆或者指使。一个需要钱玩电子游戏,一个需要钱去赌老虎机,最后一个想买一双三百多元的耐克鞋。”

徐克问:“可他们哪儿来的炸药哇?”

韩德宝说:“什么炸药,一书包沙子!”

徐克晃晃脑袋,说:“后生可畏呀!”

小俊指了指徐克,说:“大哥,他要是年轻二十多岁,他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徐克说:“别诬蔑,‘造反有理’那年月,咱们也是比较老实的。要说我对现在的中学生们多少有点嫉妒,那倒也是真的,不过我只嫉妒他们早恋。如今我明白了,咱们哥几个的关系当年那么好,那是因为社会不允许咱们放心大胆地跟女同学好,逼得咱们不得不朝同性恋方面发展。”

小俊一边给韩德宝洗头,一边说:“大哥你还不反驳他呀?你们当年是那么回事吗?”

韩德宝慢条斯理地说:“他的话么,不全对,可也不能说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男生和男生怎么都行,可跟女生稍微近乎点儿就是思想意识问题了。在兵团最初几年更不用说了,一个饭盒吃饭,一块儿得肝炎,没事儿。多看了哪个女知青几眼,别人还没当件事,自己心里就先觉得罪过了。如今夫妻双方都是中意人的不多。要是提起当年的同性伙伴,真跟提起老情人似的。恋爱季节没正常地恋过爱,如今用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女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友情去补偿。”

“哎,德宝,小嵩走了几个月了?”徐克忽然问。

韩德宝说:“两个多月吧?”

“没给你来过信吧?”

“没有。”

徐克说:“也没给我来过信。这小子,一走,就把咱们全忘了!”

小俊一边操剪刀,一边白了他一眼说:“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我也离开过你十年,就没把你给忘了!”

徐克说:“你别总往里边掺和,两码事儿!张萌到海南去也快一个月了吧?”

韩德宝说:“快了。”

徐克问:“小玥每天一个人在家?”

韩德宝说:“大家都忙,谁也不能整天像看护一个孩子似的看护她,只郝梅抽空儿去看看她。”

徐克说:“郝梅说不了话呀!”

韩德宝说:“所以张萌才把小玥重点托给郝梅呀,小玥想说话就得动笔,一动笔就等于练字儿学字儿。十七八的大姑娘,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连张留言条都写不明白,那将来怎么成!有次我碰见郝梅,说她进步还挺快。”

徐克说:“毕竟是张萌的女儿,遗传基因是一等的嘛!”

郝梅正在张萌家给小玥辅导功课,小玥接到了电话老潘病了。郝梅赶紧骑车回家。

她迈入家门,直奔卧室,老潘仰躺在床上,儿子不安地守在一旁。对郝梅说:“爸爸刚才疼得满头是汗。”

老潘勉强一笑:“没事儿。不过胃病又犯了,疼劲儿已经过去了。我不让儿子给你打电话的,他偏打。”

儿子说:“爸爸还吐血了呢。”

“瞎说!”老潘有意把话岔开,“哦,对了,下午出版社的一位编辑来了,说由于经济效益方面的考虑,那部散文集的稿件,只好先给咱们。儿子,取来让妈妈查看一下,看少没少。”

儿子去将装在大文件袋儿里的书稿取来了,郝梅接过,看也不看,掏出笔匆匆在文袋上写什么话。

老潘说:“其实,给退回来,恰恰证明人家对咱们的稿子很重视,很负责任。要是继续压在出版社,万一丢了怎么办?还是保存在家里放心。今年出不了,咱们寄希望于明年;明年出不了,咱们寄希望于后年;后年还出不了,咱们寄希望于二零零零年,甚至二零二零年,那时候说不定稿费已翻了几十倍,变成了留给儿子的一笔存款。”

郝梅已写完字,她将手按在丈夫的嘴上,制止他再说下去,并举着文件袋给他看。

上面写的是:听话,咱们现在就到医院去看病!我再也不能依着你了,再也不能轻视你的病了!

郝梅的表情十分坚决。

郝梅蹬着三轮脚踏车,坐在后座的是老潘。

老潘说:“你不必担心,我没事儿,真的。四肢强壮,丹田气足,不信我唱歌给你听。”

他真的大声唱起来,唱着唱着,咳嗽了……

郝梅刹住车,跳下,扶住他,用手绢捂住他的口,替他拍背,水银灯清冷的灯光下,白手绢上出现了血迹。

郝梅惊惶地哭了。

老潘说:“哭什么,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谁一辈子还没咳过点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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